素妝滿臉愕然, 手裡那束鳶尾散發著淡淡的香,卻糊得她頭腦空空。而她的好姐妹浮雲卿,手裡也握著一束新鮮的鳶尾。
她最喜歡的紫鳶尾, 此刻每瓣花都在諷刺著她的行徑。
怎的就這般巧?她百般設法不讓這兩位相遇,怎的就在今日碰上了頭?
倒是攤主鎮定自若,挪開放在素妝腰肢上的手,走到浮雲卿面前,拱手唱了個肥喏。
「某歸氏少川, 大名歸敞。家裡行二,因作歸二。」介紹過自己,又向浮雲卿問安, 「歸某謹拜, 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浮雲卿冷冷地噢一聲,「歸少川,記下了。」
當初在相國寺聽及緩緩說起這廝時,就該多提一嘴,問問他的名諱。倘若早知他是歸家人, 那在去歸家花鋪前,會多提個心眼。否則也不至於撞見這麼尷尬的場面。
歸少川卻不以為然地笑得爽朗,扯著素妝的手走到浮雲卿面前, 認真道:「既然公主您是素妝的好玩伴, 那我就向您正式介紹一下我與素妝的關係罷。」
他道, 「我與素妝兩情相悅,待眼下這陣風波過去,我就去施府提親下聘。歸家世代從商不入仕, 我能給素妝的, 只有一顆真心與全部家產地產。我與素妝已經商量好, 婚後離開京城,南下臨安,在那裡開一間花鋪,兩人白頭偕老。」
倒是挺有擔當,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坦坦蕩蕩地告知浮雲卿。
素妝怔忡地接過浮雲卿手裡的花,她不敢抬頭看浮雲卿,一個勁地往歸少川身旁躲,掐著他軟乎的腰,讓他解圍。
歸少川反握緊素妝的手,他並不介意在公主面前顯露出對素妝的愛意。畢竟倆人黏糊得緊,牽手擁抱是家常便飯。這些動作,無論公主來不來,他都會做。
「前幾日,我與素妝約下今日花鋪相見。我摘下鋪里最美的花送給她,之後往礬樓用午膳,下晌再去圓融寺燒香。這是早就定好的。卻不曾想,約會與您和她見面這件事碰撞在一起。您找素妝有什麼事,需不需要我迴避一下?您身份尊貴,素妝處境也十分艱難,要格外珍惜相見的時間啊。」
浮雲卿睨他一眼,「歸小官人當真有心。不需迴避,我與她做事坦蕩,又不曾偷雞摸狗。」
他與素妝尚未成婚,可這話語動作,像是一對熟稔的老夫老妻,隨性又自然。
素妝在歸少川的安慰下,神色慢慢緩和過來,開口說道:「小六,你送的花我很喜歡,很感動。」
歸少川一聽素妝喚公主為「小六」,霎時面露惶恐,趴在素妝耳邊斥道:「怎麼敢這樣稱呼公主?她是君你是臣,皇家能以行六稱她,咱們為臣子的卻不能。這是僭越。」
浮雲卿耳朵尖,把歸少川的話聽得清楚。
這廝真是事兒精,姐妹間怎麼稱呼,用得著他來指手畫腳?
「素妝阿姊想喚什麼,就喚什麼。好友之間不用客套,叫得親昵些,心也會更近些。」浮雲卿回懟道。
歸少川無奈,連連頷首說是。
畢竟人家是公主,呼風喚雨,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和素妝與公主不同,他們沒有尊貴的身份,又哪裡會有僭越逾矩的底氣。
素妝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從歸少川的懷裡竄出來,朝浮雲卿說道:「我們下樓說話罷。不要他跟著,就去王家牌館怎麼樣,或是茶樓酒肆,或者你來選地點。」
浮雲卿說好,抬腳前又交代道:「把花給歸小官人罷。外面日頭毒辣,撳著花走一路,到了地方,花朵怕是都枯萎了。歸小官人是花商,懂得照顧花。把花交給他照顧,走路也輕鬆。」
素妝說正合她意,一股腦地把兩股花束往歸少川懷裡拋,狎戲說:「好好給我看著,不能有半分閃失。」
「放心。」
這對璧人離別前,似是還想來個深情的擁抱。叵奈浮雲卿幽怨的目光太深,倆人只能用眼神交流。
素妝朝他示意:放心,公主這邊,我來搞定。
歸少川笑著點頭,他沒什麼不放心的。太多人與他初見,都會覺得他配不上素妝。但後來慢慢了解他,又會轉變態度,夸一句般配。
這廂素妝跟著浮雲卿一前一後地下了樓。
她們哪裡都沒有去,只是坐在金車裡,面面相覷。
浮雲卿將帷帽甩到身旁,露出一張不悅的臉。
素妝見狀,傾身湊到她面前,實誠地誇讚,「今日的斜紅妝化得可真好看,胭脂也點得好。哎唷,鬢邊梔子宮花與這流蘇髻可真是般配。還有你這身衣裳,方才在樓上我被它一眼驚艷。那時沒來得及說,現下湊近了看,真是一個漂漂亮亮的小美人。」
又調侃道:「瞧瞧,這張嘴皮子噘得都能掛醬油瓶囖。」
顯然是在哄著不悅的浮雲卿。
浮雲卿一下沒忍住,勾起嘴角笑出聲來。
「別逗我,說正事。」
素妝笑彎了一雙桃花眼,「好啊,說什麼。」
「說你與那歸小官人,到底怎麼回事?你也真是個沒心的,家裡看得這麼嚴,居然還敢跑出來與情郎幽會。」
素妝撇撇嘴,仰身貼著車背,「二郎剛剛已經同你敘述一番。約莫是在兩年前,我與他在歸家花鋪初遇。那時,我恰好及笄,滿心迷茫。他呢,也不是如今家大業大的花商。我到花鋪買花,正巧與他碰頭。記不清寒暄了什麼話,只是從那日往後,聯繫愈發密切。那時啊,他愣,我也愣。兩個愣頭青,經營一段愛戀,彼此支撐到現在。」
人這一輩子,初見平平淡淡,只會發展成兩種結果。一種是萍水相逢,老死不相往來。一種是一眼萬年,聯絡得愈加火熱。素妝與歸少川便是第二種。
晌午頭熱辣辣的風吹著她的後腦勺,吹得那段兩年前的記憶,滾燙鮮活。
她闔緊眸,臉龐罕見地露出倦意,「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做事出了疏漏,年紀輕輕的,記性卻還沒婆子好。我記得,今日要與你見面,與他見面。可腦里始終沒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但我絕沒有輕視你心意的念頭。小六,你怨我也好,斥我也好。但無論如何,我不會與二郎分開。」
郎歡女愛的事,到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說一千,道一萬,日子終究是別人過的。
浮雲卿悵然地嘆口氣,「素妝阿姊,我跟你說實話。歸少川自有其好,可我始終認為,他與你不相配。難道偌大的京城裡,就沒一個模樣俊俏又才華橫溢的男郎了麼?就沒一個與你門當戶對又深情待你的男郎了麼?為甚不再仔細尋尋,也許有更好的在等著你呢。」
素妝嘆她天真,「這方面的事,哪有話本子裡寫的那麼美好。我也把這顆心掏出來,跟你坦誠布公地說。起初我也想,二郎為甚不能長得再俊些,個子不能長得再高些,為甚他家門第不能再好些。我也曾幻想過,將來的郎君,需得身姿高大孔武有力。那時我還沒遇上二郎。可額一旦遇上他,過往那些標準都如煙雲一般,消散得無影無蹤。」
素妝將帕子往臉上一摁,盡然遮蓋住苦情的臉。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小六,我沒你幸運。你順利地找到一個才華橫溢、俊美無儔、待你專一長情的郎君。而我年紀漸長,去過幾次相看宴,也經人說過媒,俊俏的內心齷齪,有一點才華,便夢想妻妾成群。我仔細尋過,再沒有比二郎更合我心意的。」
她低聲說道:「你可曾聽過,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打過的鼓,都是破鼓。唯有二郎,是那座金鐘。」
浮雲卿見她心意已決,不好再勸。
相愛是有情男女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然而過日子不止要相愛,還要經歷各種雞毛蒜皮柴米油鹽。何況素妝與歸少川還未成婚,要跨越的大山更多。
因問:「素妝阿姊,你與歸小官人的事,令尊令堂知道麼?」
素妝搖搖頭,「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說滿意。就算不知道,現如今約莫也踅摸出幾分線索了。」
又把帕子揭下來,絞在手指之間。
「不論與誰有情,爹娘都嫌我是下嫁,會丟家族的顏面。哼,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個兒。指不定哪日他們要攀誰家的關係,就把我當一個聯姻的物件給送了出去。成婚的事,二郎滿腔熱血。他以為,只要足夠真誠,就能打動岳家。哪知在我倆面前,落著的是一座巨山。事成不成,我心裡沒個底。可又不忍說出,免得令他寒心。這些委屈,只能與你在車裡說道說道了。」
浮雲卿蹙起眉頭,外面透過來的日光直愣愣地照著她的臉。臉頰旁邊的斜紅,被光照得格外艷。可她卻不想在眼下這時候出出貌美的風頭。
忽地抓住素妝的手,這才發覺素妝的手是如此冰涼。明明身處盛夏,可素妝卻像是剛從冰窟里出來的人。再抬眸一睞,那張鵝蛋臉毫無血色,眼色發虛,唇色發白。
浮雲卿艱難地吞咽了下,堅決道:「素妝阿姊,若你已下定決心,這輩子只會與歸小官人廝守,那從此以後,我就逼著自個兒打消對他的偏見。日子是你們倆過的,我不能改變你的心意,只能改變自己的心意。我的確對他帶有不小的偏見,如今只希望這偏見是假。只希望,他值得你冒險託付。」
「真的麼?」素妝眼眸一亮,忻悅搭腔回:「太好了!你是第一個贊同我與二郎之間的事的人!」
浮雲卿卻推辭說稱不上贊同,「素妝阿姊,我只要你過得幸福。你贊同,那我也贊同。你認為值得,那我也認為值得。至於旁的……」
她挪身坐到素妝身旁,「若令尊令堂給你安排了件不好推辭的婚事,逼你與旁人成婚,那你就把這事交給我。」
浮雲卿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素妝大驚,捂著她的嘴,說行不通。
「總之,這件事,小六你千萬不要淌這場水。」
浮雲卿不解,「你放心,爹爹最疼我。從小到大,每每遇上什麼事,我哭著跪著求一求,事就掀篇了,爹爹總會允了我的要求,之後不再計較。咱們倆這關係,你遇事我豈能不管?」
素妝趴在她耳旁,小聲說道:「二郎他暗地裡與朝廷幾位官員做著交易。至於是什麼交易,他沒跟我說。只道不是違法的,是正當的,是不傷害任何人的。我猜想這場交易與變法有關。你是皇家公主,若摻攪到變法這場深水裡,怕是再難脫身。」
變法,變法,人人都在說變法。
浮雲卿撫著花鬢,一臉僝僽。
素妝見她心思游離起來,忙將話頭轉到她身上,因問:「這次還是自你成婚後,咱們第一次見面呢。快跟我說說,婚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與成婚前比,可有什麼不同?」
浮雲卿挽住她的胳膊,腦袋一歪,欹著她瘦弱的肩。
小娘子家的肩背與男郎家不同,身上攜帶的氣息也不同。
這會兒把腦袋往素妝肩頭蹭,肩胛骨硌得她臉蛋生疼。儘管疼,卻仍不願放手,恨不能直接融到素妝的懷裡。
「沒什麼不同。敬先生成了我的駙馬,可我倆相處卻與從前一樣。早起他問我安,梳洗後一道用膳。成過婚,教習課目安排得更滿。上晌多是卓先生的練武課,我跟著他學打拳,扎馬步練功。下晌是敬先生的讀書課。夏日身子乏,常常是一邊背書,一邊打瞌睡。敬先生呢,總是會點點我的腦袋勸學。若我強忍睡意,讀書寫字,他就誇我進步大,獎我一碗冰元子吃。若我睡過去,他也無可奈何,抱著我往屋裡睡。」
提及敬亭頤,話頭便似洪水沒了閘,滔滔不絕。
素妝心裡嘆,她與敬亭頤竟如此親密,牽手擁抱如吃飯一樣尋常,遂戲謔笑道:「這也叫沒什麼不同?且跟我說說,抱著抱著,是不是就親上了?」
言訖,伸出兩根細長的食指對到一起,左扭扭,右轉轉,作親吻狀。
浮雲卿臉頰泛紅,「當然沒有!我與敬先生是止乎於禮。」
說出這話,不免頗感心虛。
止乎於禮,不會每晚啃.咬豆大般的櫻桃,揉著擠著,掐出一道道紅印。止乎於禮,不會總冒出想侵.占他的念頭。
他一直溫柔,可她隱隱生出看膩了溫柔的念頭,反倒更想看他失控。
想看他墜落神壇,想看他從一彎清波里竄逃出來,映著月色,化身一頭沒禮貌的,沒分寸的狼。
隱隱期盼他失控,將她撕碎。
素妝說怎麼會,「難道你不愛他麼?愛他就會情不自禁地吻他,甚至,占有他。」
浮雲卿醍醐灌頂,游離的精魂倏地聚齊。
「素妝阿姊,你懂得好多。」
素妝掩面羞澀地笑,摸著浮雲卿的耳垂,說道:「我呢,早與二郎做了那握雨攜雲的事。相愛的男女會有什麼想法,會起什麼念頭,我再清楚不過。」
浮雲卿從她懷裡竄出來,眸里裝滿了不可置信。
「你倆尚未成婚,怎麼……怎麼就越界了呢!」
素妝說她大驚小怪,輕輕「噓」了聲,「你可得替我保密。情難自禁嘛,難道你跟駙馬還沒……」
「不要說!」
浮雲卿捂住她的嘴,滿臉通紅。
「我們確實沒有……」
這事,需得愛到極深,方能水到渠成。可她與敬亭頤都端著架,他嬭她,她擁他,僅此而已。
再往前走一步,心底會被不安焦慮闐滿。
她時常搞不清自己對敬亭頤的心思。她是愛著他的。而他那些縱容的行為,也在告訴她,他也有意。只是再怎麼接觸,兩人始終是隔著一道窗戶紙。
或許,是她的愛太過淺薄,甚至不能稱□□,只是無稽的喜歡,隨波逐流。
素妝與歸少川相識兩年,而她與敬亭頤相識不過兩月。連親吻都不曾有,怎麼敢一步走到底,直接褪衣裳做那事去!
沒經過這事的姑娘家,對這事又是憧憬,又是害怕。
她看過敬亭頤那物,若要形容的話……
嬰兒.藕臂,稍稍上翹,總體筆直。先映入眼底的是粉,再是直,再是一種念頭:會不會疼呢?
素妝心想果然是天真的孩子。於是將那滋味細細與她說道一番。
「待會兒還要去找緩緩罷。我偷摸跟你說,這事緩緩知道的更詳細更豐富。別看她比你我年齡小,懂的可是咱仨裡頭最多的。」
言訖搦腰下車,似又想起什麼,扒著車窗低聲道:「下次見面我得好好合計合計,得跟你玩個盡興才好。」
尾犯窺素妝走遠,朝金車裡福了福身,「公主,咱們行車拐去萬福巷罷。」
說著邁步上車,卻見浮雲卿面頰爆紅,靠著車背發愣。
尾犯喚她幾聲,一聲比一聲音高。
喚到第四聲,浮雲卿才回了神。
「好,去找緩緩。」
她拍了拍熱乎乎的臉,腦里不斷迴蕩著素妝說過的話。
「這物啊,滿不滿意,需得親自試試。這物奇特,與身高,外貌毫無聯繫。常常有大高個掛辣椒,也常有小矮子濃縮就是精華。二郎他嚜,甚合我意。你呀,也得試試駙馬的。粉又怎樣,萬一中看不中用,那這輩子豈不是毀了?」
又提及各式各樣的姿勢。
「經事前,需得好好商量一番。你愛的他不喜歡,他愛的你不喜歡,那怎麼行。不過聽你說駙馬溫柔,一向遂你的意。想必你喜歡什麼,他就做什麼罷。」
想了一路的綺麗霪艷,歇轎下車,再一抬眸,猛地被嚇得心裡一突。
(本章完)
作者說:早上九點有一章加更,記得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