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秘事(二)

  殿前都指揮使榮常尹, 二十年前在萬福巷裡買下一處府邸,起名「留園」。

  「留」,是要留下每位上門拜訪的貴客。

  眼下兩扇髹黑正門朝外大敞, 階前站著榮常尹與妻呂氏,而緩緩跟在爹娘後面,幾位婆子女使環在主家身旁。

  窺見浮雲卿下了金車,烏泱泱一幫人上前迎接。男人唱喏,女人道萬福, 冷清的巷道里霎時顯得語笑喧闐。

  浮雲卿摘下帷帽,疑惑問道:「榮殿帥①,你設這陣仗作甚?」

  再仰起頭, 貓一眼躲在人後的緩緩。

  浮雲卿抬起手裡的花束, 「緩緩,我給你帶了一束米蘭花。」

  緩緩走上前接過,爹娘跟在身邊,她只能恭恭敬敬地道謝。

  浮雲卿瞧緩緩眼神躲閃,心中疑惑更甚。明明昨晚遞來的信上說, 緩緩被爹娘關在府里,不讓出去走動。

  她本想繞到後門過,哪知府里的人都出了門來迎接她。

  榮常尹笑得酣厚, 領著浮雲卿和女使往府里走, 盡顯地主之誼。一面解釋說:「緩緩這孩子什麼事都不肯說, 臣與內人細細詢問一番,這才得知,今日您要蒞臨留園。臣知道您與緩緩是閨中密友, 您既然要來, 那我們也得好好招待一番。」

  一路寒暄, 浮雲卿一面與其搭著話,一面欣賞著留園風景。

  府邸寬敞,處處是亭台樓榭,頗有江南地域的委婉幽雅之風。最亮眼的,是前堂與後面諸內院中間,鑿了一條淺河。河岸栽種幾株婀娜的翠柳,河裡游過幾隻成雙成對的鴛鴦。瞧見這般風景,浮躁的心都靜了下來。

  難怪有自信叫「留園」,當真令人流連忘返,當真留得住來往交談的貴客。

  緩緩有兩個哥哥,都已成了家搬出去住。而她是家裡的獨女,年齡最小,最受寵。

  爹娘哪裡不盼兒女好。知道小女有心事,忙接來公主開導她。

  榮父榮母將浮雲卿領到一進院前。

  浮雲卿抬眼一乜,院前掛著一塊匾,上有「掃花游」三字。

  「這是小女的內院,掃花游。裡面有幾間屋,幾道亭,吃喝玩樂的地方都有。公主您缺什麼,隨時吩咐女使。」榮常尹垂拱著手,與妻一道行禮,隨即轉身走遠。

  現下院門前,只剩緩緩、尾犯與浮雲卿仨人。

  浮雲卿朝尾犯吩咐道:「你找個陰涼地等候。」

  這頭緩緩睞爹娘走遠,臊眉耷眼的臉色終於綻放出一抹燦爛真誠的笑。

  「快進來。」緩緩攀著浮雲卿的胳膊踅過月洞門,給她指著院內各處風景。

  掃花游,是緩緩最愛的詞牌名。院如其名,掃花尋路。

  院牆綴著綠油油的爬山虎與牽牛花;石板路邊,種著朝陽而生的丈菊;君子蘭與水仙擺在遊廊前,掀起高低錯落的金絲竹簾,映入眼帘的是一盆盆精緻的牡丹。

  風吹落花瓣,掃起能積攢一簸箕。

  浮雲卿看得認真。

  公主府院裡也栽種了許多花花草草,她又常在一層大院跑來跑去,因此懂得,眼下不能光誇讚美好的花景,還得貼心地想想,這麼多花草,夜間做除蟲除蚊了沒有。

  緩緩推來冰鑒,見她望著內院發愣,笑著說她呆。將人推進涼快敞亮的內室,問道:「在想什麼呢?打你遐暨留園,我便跟在爹娘後面觀察你。結果發現,你常常發愣。這小小的腦袋瓜里,難道裝了什麼大事?」

  浮雲卿赧然輕笑,將遇上歸少川與素妝的事,盡數與緩緩說出。

  「素妝阿姊這麼大膽?她爹爹待她極為苛刻,聽說但凡素妝阿姊做了錯事,他都要拿出家廟裡擺著的戒尺,將素妝阿姊的手心打得出血!」

  浮雲卿說是,「那歸小官人,的確如你所言,面容與身形不出眾。可他卻能在兩年之內,把歸家花朵鋪經營得紅紅火火,想是腦子聰明好使。素妝阿姊說,歸少川待她一片真心。人家一對你情我願,咱們也只能說句祝福。」

  緩緩面露驚詫。也是浮雲卿同她講了才知,原來那家常光顧的花鋪,攤主竟是素妝的情郎!

  浮雲卿放得下,可緩緩卻放不下。想到給歸少川那處送了不少錢,一時心疼得緊,愁得皺起眉頭。

  緩緩給浮雲卿淪了盞茶,問道:「素妝阿姊怎麼不再挑挑揀揀呢?還記得你大婚那日,我與素妝阿姊一道去慈元殿陪你說話麼?」

  浮雲卿說記得。坐一路金車,晃得她頭蒙。眼前吸溜一口香茶,只覺疲倦的身子漸漸舒展開。

  「你自慈元殿出降後,賢妃娘子多留了我倆一會兒。宮嬪說她們的,我們說我們的。素妝阿姊不缺人追求,不論是衝著門楣求娶,還是衝著她的美貌才華求娶,上門拜訪的人都快要門檻踏薄了。她說自己眼光刁,挑剔得很,誰都看不上。結果呢,竟與那廝鬼混在一起。」

  浮雲卿勸道:「不能這樣說。人各有志嘛,她說過,外貌門第如浮雲,經年即逝。唯有一顆真心,與實打實的本事,歲月侵蝕不走。」

  說話間,驀地想起先前緩緩說過,她也在處情郎,因問:「你看,難得這麼光明正大地來找你一回,不得把你家情郎帶出來,讓我會會面。」

  緩緩勾起嘴角,說不急,「他呀,就在園裡待著呢。人是走不了的,你我先說會兒話,再去見他,可好?」

  既然這樣說,浮雲卿只能附和著說好。心裡止不住嘆,緩緩看似雌懦膽小,可實際卻是,膽子卻大如豺狼虎豹。

  「他在園裡住麼?你怎麼敢的?你爹娘知道這事麼?」

  「欸,爹娘都知道,也支持他住在園裡。準確地說,是把人請來長住於此。」說起情郎,緩緩臉皮染上些紅,「他與旁的男郎不同。哎呀,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言訖,扯著浮雲卿的衣袖往一張長桌邊走去。

  長桌上鋪著一張暗紋綢布,綢布上面擺著各種香道用具、幾小摞話本子、幾張寫滿字的紙。

  亂中有序,看久了還能覺察出幾分小娘子家的閒情雅致。

  緩緩搬來兩條杌子,「我有好多有趣的事想跟你分享,慢慢與你說來。」

  說著挪正香戥子,拿起香撲,掃乾淨上面殘餘的香料。

  「你喜歡什麼香?我給你調一品。」緩緩問道。

  浮雲卿搖搖頭,「你也知道我腦中空空,對制香這事全然不了解。這個問題倒真難住了我。你隨意調,看看哪品香與我相配,就調哪品。」

  緩緩說好,撳緊香夾,從香盒裡夾起香料,擱到香戥子上稱。製作香料,不止需要手穩,還需要眼尖。重量要剛剛好,每種香料,調配多少,都要用心算,取個大概,在香戥子上面做出取捨。

  浮雲卿觀她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繁瑣的調香制香過程,經她做出,像是編了一套樂舞。

  不多會兒,緩緩便握著香勺,將一撮調好的香料,慢慢倒入薰球里。再提起薰球上的銀鏈子,掛到香架上。

  她掏出火摺子,穩穩交到浮雲卿手裡。

  「擦出火苗,往薰球下燒幾下,香就點燃了。」

  按她說的做,果然見薰球滾動起來。仔細瞧瞧,原來這鏤空的薰球里,有一層焚香的環。香料被點燃,熱氣催環旋轉,繼而帶動一個球翻滾。

  一裊白氣彎彎繞繞地升起,細細聞來,是淺淡的果香。

  正與炎炎夏日相配。

  這品香獨屬浮雲卿,這樣的認知讓她歡喜不已。

  先前她找過緩緩分香析香,那時是為了敬亭頤。

  忽地生出感慨,「明明才過去兩月,我卻覺得,年月過了許久。竟然有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慨。」

  緩緩逗著薰球,「不是有種說法,叫『沒有你在的時日,都只是虛數』麼。遇上駙馬前的日子,如匆匆流水,飛逝得快。可遇見了他,是不是覺得,每日每夜都過得充實緊湊?」

  浮雲卿贊同地點頭,學著緩緩的樣子,拿起香撲,幫她清掃香具。

  緩緩又問:「那品香的問題可解決了?你屋內點的香,按說都是由大夫親自調配,無非是助眠養神之類的香。先前點了十幾年的香,都沒出過問題。偏偏駙馬調的香一遞,你就開始嗜睡難忍。當初我說這香沒問題,那你可曾把事往深處想?是不是駙馬要害你?」

  聽及最後那一問,浮雲卿登時驚訝得睜大雙眼,「怎麼可能?緩緩,你不要瞎說。」

  緩緩一臉無辜,不曾料想她動靜這麼大,「你呀,但凡古怪的事得到解決,你就不再追究。我是擔心你,你與駙馬相識堪堪兩月,便草率成婚。這也就罷了。偏偏駙馬還對你那麼好,是沒由頭的好。做什麼事都寵著你慣著你,你不覺得,他這種『情深』,來得古怪又趁機麼?」

  聽罷這番言論,浮雲卿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回什麼好。

  人呢,都有護短的心思,也有針頭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的心思。

  素妝的情郎被人懷疑,被人看不起,浮雲卿體會不到那種痛苦壓抑的心境。而今,她的駙馬遭到緩緩一連串的質疑,她迫切地想給敬亭頤證明清白,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緩緩問的,正是她死死壓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

  她遲鈍,但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相當聰明。

  仗著敬亭頤無端的喜愛,便對他肆意妄為,偏偏他甘之如飴,不曾有過抱怨。這是她在情.愛一事上,與生俱來的聰明。

  半晌怔忡,只喃喃自語:「敬先生會有什麼壞心思。他白天黑夜都待在公主府,我在府里時,幾乎與他形影不離。我出府時,他也安靜地待在書房內讀書寫字。就算有壞心思,他哪有時間去做呢。就算有時間,他常年病弱,藥不離口,哪有能力去做呢。」

  緩緩說:「也許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白天你倆待在一起,可漫漫長夜裡,你要是歇下了,他動不動,你如何會知道?再說病弱這件事,他在你面前病弱,難道就是真的病弱麼?」

  睇見浮雲卿臉色越來越難看,緩緩安慰她:「我說這話,僅僅供你參考。咱們小娘子家,選郎君是一輩子的事。先前十幾年裡,你生養在禁中,幾乎沒接觸過外面陌生的男郎。而駙馬初來乍到,剛好是你喜歡的模樣,剛好做你喜歡的事,哪怕被你奪來成婚,要求入贅,依舊毫無異議。這一切太過順利,小六,你該多想想。」

  一句句探討的話語往浮雲卿心頭上刻。

  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卻有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的人。

  仔細想想,她對敬亭頤的了解淺之又淺。而敬亭頤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僅僅知道,敬亭頤是爹爹選好送到公主府的教書先生,他無字,無父無母,祖籍未知,過往未知。

  只知他與卓暘一同長大,遊歷山川,飽讀詩書。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可她僅僅憑靠這些淺顯的認知,甚至不知這認知是真是假,就草率與他成婚。

  過去那時,是怕若不趕緊與他成婚,那這麼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向別處。

  就算認知淺顯,就算愛得隨意,也得先把人攏到自己身邊。

  敬亭頤已是她的駙馬,本朝駙馬不能入仕參政,他只能守著自己,在四方宅院裡蹉跎半生。

  浮雲卿尷尬地笑了笑,「緩緩,這事你說的在理。但能留出時間讓我梳理梳理思緒麼?」

  緩緩當然說好,為著轉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話頭遷移到自己身上來。

  「走罷,我帶你去見我家情郎。」

  話落,扯著浮雲卿邁步往外面走。

  「欸,那顆薰球能帶過去嗎?香還燃著呢,不帶過去聞聞,多可惜啊。」浮雲卿問道。

  緩緩抿唇輕笑,「那屋裡點著檀香。肅重的檀香會壓過清淡的果香一頭,兩品香不能點在同一個屋裡。這香會有女使來滅,我給你配的果香裝滿了一整個香盒,那薰球里的幾撮香料又算什麼?」

  二人糾纏著穿過遊廊,拐過一道蓮花池,在一間隱隱泛著紅光的屋前停步。

  「這是……」浮雲卿指著被米蘭花枝包圍住的屋,猶豫問道。

  「那間是我的臥寢。」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臥寢?」浮雲卿飛快地眨巴眼,話音染上顫意。

  哪知緩緩「噗嗤」笑出聲,「放心罷,爹娘都知道,也贊同。」

  她踅進屋前,慢慢推開門扉。

  扯著浮雲卿的衣袖,往裡一指,「他就在那裡。」

  浮雲卿放眼一望,只覺氣血逆流,眼前驚悚的場景差點讓她昏了過去!

  屋裡除她二位,哪裡還有什麼活人。緩緩手指的方向,是床頭桌几,而那桌几上竟擺著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寫著幾個字,遙遙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擺著一道斜插著三根香的香筒,正飄著濃重的香菸氣。

  方才在外面窺見的紅光,也不是錯覺,而是幾盞放在屋內各處的燈盞。不知點的什麼燭,竟發著詭異的紅光。

  浮雲卿心撲通撲通跳,偏偏這時緩緩拍拍她的肩,露出一個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紅光的映照下,緩緩的臉龐是那麼扭曲,笑容是那麼森然,活像陰曹地府里爬出來,要吃人的惡鬼。

  「啊!」

  浮雲卿尖叫著向後退,眼看就要扒到門框,不料卻被緩緩搶先一步。緩緩「砰」地關上門,摻著浮雲卿的手臂往屋裡走。

  「噓。」緩緩示意她噤聲,「他的事,園裡只有爹娘與你我知道。屋裡面的事不能讓外人看見,我把門反鎖著,咱們和他說說話。」

  床邊放一張高桌,桌上放著陌生人的牌位,還給這位陌生人上香,怎麼看怎麼古怪。

  走近才睞見,原來高桌靠著的那張牆面上,還掛著一副畫。畫裡的男人二十出頭的模樣,身著一身青袍,一手握著藥方,一手抓著藥。

  再仔細地觀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樣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掛著一道牌匾——「藥坊司」。

  「藥坊司,是前朝的太醫院。」緩緩貼心地解釋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藥坊司里的一位太醫,許從戡。」

  又伸手指著那牌位,念道:「請許從戡仙人來。」

  緩緩說,這叫請仙。身體雖腐,可精魄仍在。請仙,要用結緣過的活人的精魄去養,能與他對話,甚至能在夢裡觸碰他。

  緩緩講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衝擊著浮雲卿固有的認知。

  「那他能聽到現下我們的對話嗎?」浮雲卿顫聲問。

  緩緩回當然能,「但你需要先給許太醫上柱香,建立一道連接。」

  說著就把一股新點的香遞到浮雲卿手裡,「不要怕,許太醫偷摸跟我說,他與你很有緣,也想與你說說話。」

  浮雲卿撳緊香,心裡想一切都亂了套。

  緩緩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醫,明明已故,可她卻說能與逝去的人對話接觸。

  而緩緩的爹娘,知道這一切事,甚至還允許她這樣做。

  而作為緩緩是好姐妹,從未接觸過請仙的浮雲卿,居然拿著香,荒謬地給陌生的死人上香。

  (本章完)

  作者說:①殿帥:殿前都指揮使省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