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落的花瓣撲了敬亭頤滿身, 也在他的心底鑿出個闐不滿的缺口。
夏日的風燥熱黏膩,吹得他鬢邊發了層薄汗。
太順利了,一切都太順利了。
花瓣一灑, 就能做駙馬了麼。
他的背挺直成一條單調的線,寬鬆的衣袖垂落在身側,恰好擋住緊握成拳的手。
浮雲卿慢慢挪至敬亭頤身邊,衣衫擦過他的臂膀。
她眼裡滿滿載著這位一貫溫潤的先生,她已經確信, 這位先生會成為她的駙馬。
不管他願不願意。
畢竟他一向縱容自己,好像對他做再過分的事,他都會笑著說好。
但做那事之前, 她還有些疑惑要問。
「敬先生, 還記得我先前跟你提過的『霽椿』麼?她是韓從朗府里的女使,失蹤了些時日,再找著時,人已經死了。」浮雲卿後怕地聳聳肩,「韓從朗說霽椿死狀悽慘, 全身都是血洞,被扎得跟個篩子一樣。她從韓從朗手底逃走,逃進公主府, 又莫名失蹤。你說, 是誰殺害了她呢?」
提及霽椿, 浮雲卿並沒有表現出意料中的膽怯。大抵她對霽椿也帶些恨,畢竟霽椿是吃裡扒外,將公主府內的秘密泄露出去的牆頭草。
敬亭頤眸中深意翻滾, 沉聲回道:「也許她得罪了什麼人罷。」
浮雲卿追問:「她能得罪什麼人?韓從朗一個先來的主家都在尋她, 我一個接後手的主家也在尋她。難道她身上還藏著什麼秘密, 這秘密得罪了其他人?」
總得死得明白才行。浮雲卿愈想,愈是能覺察出不對勁之處。
敬亭頤不願就這個話頭再說下去,旋即問回浮雲卿身上,「前段時日,公主對臣說,這場相看宴,您中意之人會到場。不知這句話,時至今日,是否實現了?」
浮雲卿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當然實現了。這個人,不僅我見過,敬先生也見過的。」
她賣了個關子。這中意之人不就是敬亭頤嚜。她用這句意味不明的話,把敬亭頤誘來赴相看宴。
她知道,敬亭頤一定會來。
這話卻令敬亭頤心癢難耐,僝僽的眉眼越皺越深。
到底是誰,會是他麼。
若是他,他該做什麼,誘她攏她。若不是他,他該做什麼,不著痕跡地將那位「中意之人」抹殺。
*
將軍府。
落文馳跪在其父落燾面前,一臉堅決。
落燾年近花甲,兩鬢斑白,可精神抖擻,鷹眸覷了圈,僕從皆懼怕地蝦腰低頭,大氣不敢出。
前堂靜得只有審慎的呼吸聲來回飄蕩。
落燾背著枯黃的手,焦躁地踱來踱去,「我兒,你當真要做駙馬嗎?」
落文馳磕了個頭,不假思索地說是。
「欸——」
落燾擰著兩道粗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長氣。
「真是一段孽緣。早知如此,當年千不該萬不該把你捎帶入宮。不該允你去司天監,不該讓你見公主的面。」
「我就你一個兒子。前二十年,你建功立業,立下汗馬功勞。武將戰場廝殺全靠莽勁,可這莽勁也就二十出頭的年青人才有。咱們家,我已經莽了大半輩子,攢下許多家業財產,為的就是讓你後半生清閒清閒。你成家,我不攔,可你為甚非得纏住公主不放手呢?」
落文馳滿心疑惑,「旁人都能去自薦做駙馬,為甚偏偏兒子不能?兒子不比他們任何一人差。」
落燾卻惆悵地拍著他的肩,「這不是差不差的事。你要知道,做駙馬就是放棄所有功名利祿,只得個駙馬都尉的虛銜。成了駙馬,你就是公主的附庸,是皇家的附庸。皇家事情多而雜,稍個不留神,項上腦袋就沒了。」
「兒子不在乎這些虛的。兒子只知道,娶妻當娶六公主。兒子少時得公主點撥,當了少年將軍。兒子的路,都是公主給指的。兒子只知道,要去爭一爭這駙馬之位。」
落文馳揪緊落燾衣袍下擺,「大父是開國十六功臣之首,咱們落家世代從武,為國朝拼回多少地。兒子不求半生清閒享樂,只想做個駙馬都尉。」
他顫聲乞求,「哪怕做個不見光的面首也願意。只要公主收,無論何種身份,兒子都願意。」
「你……你……」
落燾泄了氣,「你這又是何苦。你也看出來了,人家公主心裡根本就沒有你!你不是說,那姓敬的一出來,公主的眼神就盯在他身上了麼?那姓敬的才是駙馬,不是你!」
話雖刻薄,卻再真實不過。
落文馳又磕了個響頭,「爹,兒子就只求您這一次。您去官家面前求求,給兒子爭個名額。」
落燾是官家最重視的武將,可為人臣子,哪能要求陛下去做成什麼事。
低頭看見兒子苦苦哀求的模樣,落燾心腸一軟,「欸,你大父都走了多久了,這會約莫都投了兩輩子胎了,咱們還得借著他的名說事。」
恰好落母岳氏踅步過來。她心軟,把落文馳捧在手心裡寵著,一聽兒子痴情得很,心裡不是個滋味。
「兒啊,自古男歡女愛,講求你情我願。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最是傷人。你又何苦吊死在一顆歪脖子樹上呢?京城裡多少家貴女都非你不嫁,你偏偏非公主不娶。你且想想,娶個愛你的,不比娶個你愛的強麼?」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要兒過的好,勢必得褫奪兒媳的部分利益。岳氏當真不知那百事不通的公主有什麼好。縱是她長得美,以她兒子這排場條件,不愁找個比她更美的。她脾性好,可她兒子完全能找到個沒脾性的軟柿子。
「我的兒,那公主到底有什麼好,把你糊弄得五迷三道不著四六?」
落文馳眼裡浮著厚厚一層落寞,「人無完人,可公主在兒子心裡,是毫無缺陷的仙人。沒有她,兒子不知要過成什麼樣。」
男歡女愛,最是令人捉摸不透。司天監里那段短暫縹緲的記憶,一直亘在落文馳心頭。他固執地以為,自己與公主是青梅竹馬。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他與公主的結局,絕不該是天涯路遠。
想及此處,落文馳站起身來。
他拜了拜父母,頗有一去不復返的悲壯之意。
「兒子親自去趟公主府,訴說情意。」
踱將公主府門口,兩位守門的護衛軍做攔。
落文馳掏出腰間掛著的牙牌,懇切說道:「麻煩二位通報一下,我有事要與公主說。」
今日正好是孟軍與張科值守,他倆素以看管甚嚴著稱。別說是將軍,就是官家蒞臨,也得按部就班地檢查詢問一番。
孟軍窺落文馳面露難意,直言回:「落小將軍有什麼事,不妨先跟我說說。公主府不是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每日每夜都有數百人要找公主,說這說那。要是都讓他們進去,那不就亂套囖。」
落文馳連連點頭說是,「可我確實有急事,要見到公主的面跟她說。麻煩您開個後門,只此一次,說完立刻走。」
孟軍說不行,「何況就是放你進去,你也見不成公主。下晌敬先生督查公主的功課,時候長,約莫到戌時,公主才能騰出空見人。」
「那我戌時再來。」落文馳叉手唱喏,踅足折回。
張科瞠目結舌,「將軍不去兵場校練軍兵,反倒沒事就往公主府跑,這成何體統。欸,孟兄,你能猜到這廝說的事是什麼不?」
孟軍說當然能,「咱們公主前腳剛從橫橋回來,後腳就有幾位小官人前後踅至這裡。都說要把這事親自說給公主聽,都是急急忙忙的樣子。這一看,就是要上趕著自薦做駙馬囖。」
韓從朗剛走不久,落文馳便接腳而來。都說晚間再來拜訪,可到了戌時,堅持來的只有落文馳一人。
深門緊閉,兩盞鏡燈被梨木桿挑起,掛在門口。
黯淡的燈光與皎潔的月光,共同映照著門前一片月明地。
落文馳手裡攥緊牙牌,抬眸朝孟軍求道:「可否通融下,讓我見見公主?我不進去,遙遙能望見她就行。我只是有幾句話要對她說,一定要當著她的面說。說罷,不論結局如何,只求自己問心無愧。」
一位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戰場廝殺無數,從未這麼低聲下氣地求著陌生人。
孟軍睇他半晌,終究於心不忍。
「欸,落小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
一面嘆著,一面卸下門栓,慢慢推開髹黑大門。
起初是一道淺淺的罅隙,斜露出搖曳的竹影。漸漸跑出更多光景,黑漆漆的一片天,烏壓壓的樹叢,明明沒有溫暖人心的光亮,卻乍然驅散了落文馳心底的灰塵。
孟軍將他領至大椿堂,「小將軍稍等片刻,我這就去讓女使尋她。」
言訖轉身離去。
落文馳像初生的稚童,好奇地張望四周。這座幽雅的府邸好似有股魔力,吸著他的魂,齧著他的骨,卸掉他的一身蠻力,骨頭酥酥麻麻,感觀朦朦朧朧,他快要癱倒在這裡。
僅僅是在想,這是浮雲卿所在的地方,便能令他不分西東。
未幾,便見他心裡的人,慢慢踅步走來。
她應是剛沐浴淨身,此刻身上隨意搭著幾件衣衫。發尾微濕,臉頰粉紅,正疑惑地看著他。
「落小將軍,聽女使說,你有事要同我說,還非的是當面才能說。」浮雲卿揪著頭上那根插得鬆散的篦子,問道:「是什麼事呢?」
落文馳倏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襴袍,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
「我……」
「公主,不好了!敬先生摔倒囖,好像是起不來了!」
側犯「砰」地推開戶牖,喘著粗氣喊道。
「什麼?他在哪兒?快帶我去找他!」浮雲卿舒緩的眉猛地皺了起來,她提著衣裙就要走,卻留了一分心神顧著落文馳。
「落小將軍,你在堂內等我,我去去就來。」
說罷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幾聲急切的聲音交纏在落文馳耳邊,他聽不清楚,只是呆呆地望著浮雲卿。
看她的身影走近,轉身走遠,靚麗多彩的身影逐漸變成一個黑點,最後融入茫茫夜色里,再也尋不見。
卻是篦子落地的清脆聲音,把他游離的神魄拉了回來。
落文馳撿起那根篦子,輕輕嗅了嗅,上面遺留著浮雲卿的發香。他把篦子攥緊,似乎還能感受到篦子上的溫暖。
在司天監,他也曾摔倒過。
他被高大的測量儀器絆倒,像一盞滾燈,從數層台階上面滾了下去,磕得鼻青臉腫,右胳膊右腿骨折,兩顆牙齒摔落。他滿臉是血,渾身刺痛,可半顆淚珠都沒流過。
因為他心愛的少女,正在不遠處看著他。他不能露出半分雌懦,女孩子喜歡硬氣的男孩。他要做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時她淡定地喚來宮婢,喚來太醫,喚來內侍,讓一群人把他帶走。
毛頭小子常摔跟頭,她久居禁中,看過無數次滑稽尷尬的場面。
可她卻因敬亭頤,失了固有的分寸。
落文馳心底苦澀不堪,嘴裡也似吃了苦藥,苦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暴風雷雨,他都會去司天監,找那個閒適的小公主,半年之久。可敬亭頤與她相見,不過個把月。
他拿什麼去跟敬亭頤比,虛無縹緲的十年之約,到頭來只有他自己當了真。
她說去去就來,真的還會回來看他一眼麼。
落文馳忽地淌下熱淚,抬起手,將那根篦子貼緊臉,深深嗅了一口。
繼而頭也不回地離開前堂,離開公主府。來也靜悄,走也靜悄。
*
別院溫泉。
一陣慌忙的腳步走近。
浮雲卿不帶猶豫地推開矮門,「敬先生,你還好麼?要不要緊?」
濕熱的霧氣把她的發尾吹得更濕,髮絲凌亂散落,與氤氳的氣氛糾纏在一起。
浮雲卿揉了揉朦朧的眼,竭力睜大眼,朝一方溫泉水池望去——
敬亭頤半個身子浸在溫泉里,半個身子則袒露在升溫的空氣里。
打濕垂落的長髮,修長的脖頸,玉白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間肌肉,小腹下若有若無地在晃動的線。
幾道水珠綴在她日思夜想的胸前兩點,更多的水珠則順著肌肉走向流入身下晃動的水面。
敬亭頤好似確實摔了一下,上半身粉與紅不斷交織與融合。而他澹然克制的眸,終於浮現出幾分曖昧。
他認真思考著浮雲卿的話,那雙眸愈發魅惑。
他撥動著水面,露出可憐的神情,懇求道:「腳崴了,您能扶我出去麼?」
(本章完)
作者說:敬先生:主打一個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