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男媽媽

  浮雲卿眸底划過一絲錯愕。

  她來得匆匆忙忙, 一路並未多想。所以哪怕聽及側犯稟敬亭頤泡在溫泉,她也沒顧得上做任何避諱。

  想像中的場景,是敬亭頤衣衫凌亂地半躺在地, 而她傾身扶起他,兩人依偎著走遠。這是話本子裡常見的場景,她願意試一試。

  哪知敬亭頤不著寸縷,墨色長髮被泉水打濕,一半貼在肩側, 一半隱匿在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面里。

  浮雲卿羞赧地捂著眼,做賊似的問道:「我怎麼扶?」

  一面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隔著渟渟清水, 她的眼總想穿過指縫, 不受控地往敬亭頤身上瞟。

  她想,男兒郎的身與小娘子家完全不同。

  敬亭頤歪了歪頭,似在認真思考著她的問話。

  停滯半刻,水面上的倒影動了動,慢慢朝浮雲卿這處移了過去。

  「你……你……」

  浮雲卿提著衣裙, 連連向後退。她的背抵著矮門,上半身斜向溫泉外,下半身立在瀝水的地面。

  曳地的裙擺向上提起, 露出一雙木屐。

  她沐浴後並未著襪, 聽聞落文馳上門拜訪, 特意挑了件長衫,正好能遮蓋住腳下光景。

  今下,她纖細的腳踝, 圓潤的腳趾, 都呈現在敬亭頤眼前。

  敬亭頤心底浮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 他抬起手,指了指泉邊一座滑溜的岩石。

  「岩石後面搭了個木架,麻煩您把架上的浴巾與衣物遞來。」

  浮雲卿大徹大悟地噢了聲,邊走邊嘀咕:「得趕緊披上,不然身子會受涼,受涼會發熱,發熱就得吃藥……」

  「地滑,小心點。」

  蹬著木屐走水浸的路,最容易滑倒。

  敬亭頤緊盯著浮雲卿踅足的身影,同時自池子中央,慢慢往前移。

  木屐聲掩蓋了簌簌水流聲,浮雲卿緊緊揪著衣裙,全神貫注地抬腳邁步。木架躲在岩石後,位置偏僻遙遠,不知是哪個粗心的小廝放置的。

  萬般小心,叵奈最後一步,還是措不及防地滑了下。

  兩腳一剪,兩隻木屐便先後飛到了矮門外。

  只聽噗通一聲——

  浮雲卿身子一斜,後背直直朝水面砸去。

  「哎唷!」

  浮雲卿眼睫飛快閃著,怕得緊閉雙眼。

  纖細的腳踝崴了下,可身子並未狼狽地歪在溫泉里。

  慌忙中,她不斷撲騰著手,胡亂抓著,能抓到什麼算什麼。

  她連連驚呼,可身子卻並未往下浮,反而緊緊被人撳著。

  「嘶。」敬亭頤皺起眉頭,哭笑不得地覷著懷中人,「鬆手。」

  「不鬆手,鬆手就掉下去囖。」

  浮雲卿顫聲回道。

  她不會游水,是個旱鴨子。貪生怕死得緊,生怕指節一松,人就直愣愣地咽了氣。

  「別怕,先睜開眼。」

  鬆手不行,睜眼可以。浮雲卿眼睫飛顫,睜開眼才知,自己的手此刻放在哪裡。

  左手摁著他的胸膛,右手按著他的腹。

  難怪閉眼時,兩隻手觸感不同。

  「鬆手,好不好。」

  敬亭頤扣著她的腰肢,輕聲詢問。

  「好……好……」

  浮雲卿觸電般飛快撤回了手。不曾想卻在敬亭頤的胸膛與小腹處留下了淺淡的指印,似幾片花瓣嵌在一塊白淨的布上,莫名營造出怪異的美。

  她抓撓得厲害,星星點點的紅意久久不退。

  難怪他倒嘶了口氣,想是被掐疼了罷。

  可就算被掐出紅印,也只是哄著她鬆手,還把她當作小孩一般,問好不好。

  這人怎麼完全沒脾氣呢。

  浮雲卿垂下手,她想往後退,可敬亭頤箍得她移不開腳。

  何況她的腳踝本就崴過,若非偎著敬亭頤,她這道身早就滑了下去。

  她想與敬亭頤拉開些距離,手腕一甩,卻摸到了意料之外的袴料。

  「敬先生,你泡溫泉,怎麼還穿著袴子呢?」

  泡一池溫泉,與泡浴桶並無區別。穿衣沐浴,實在怪異。

  不過這話說出口又顯得迫不及待,恍若她真盼著他不著寸縷似的。

  敬亭頤一愣,只含糊其辭稱:「不穿袴子,怎麼抱你出去?」

  話落,將浮雲卿攔腰抱起,「特意勸了句地滑,哪知您的腳還是崴了。」

  浮雲卿腦袋往他懷裡拱,赧然說:「敬先生,你腳是不是也崴了,當心些。」

  敬亭頤說不礙事,「我們兩個,若真都崴在這裡,那要怎麼出去呢?何況夜黑風涼,你衣衫濕得透,再多耽誤會兒,約莫就要受涼了。受涼會發熱,發熱就得吃藥。」

  他學著浮雲卿的話,邁步走出溫泉。

  敬亭頤將浮雲卿放在那塊矮石上,這塊矮石中間正好有塊凹陷,能叫人穩噹噹地坐進去。

  他長手一揮,木架上的浴巾便圍在了浮雲卿身上。

  又拽來一塊手巾,仔細地給浮雲卿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浮雲卿眼眸明亮,鼻尖泛紅,可憐巴巴又乖巧聽話地待在敬亭頤面前。

  「您剛沐浴過,又下了水。頭髮和身上都要擦乾淨。」

  頂著滿身紅印,說著這般溫柔的話。浮雲卿裹緊浴巾,心裡酸酸甜甜的,乖乖地點頭說好。

  穿了袴子也好,她可不想再冒犯地摸到或者看到那物了。

  「那你要怎麼出去呢?」浮雲卿問道。

  「不要緊,小廝早備好了衣物,就在衣架上掛著。」

  聞言,浮雲卿戳了戳他給自己擦拭頭髮的手,「敬先生也把衣裳穿上罷。」

  說著就捂緊雙眼,「你放心,我不偷看你。」

  敬亭頤勾起嘴角,「那我們速戰速決。」

  這話又逗紅了浮雲卿的臉。

  衣物摩擦的聲音盪在她耳邊,她坐在矮石上,可心卻飄到了敬亭頤那處。

  她化作乾淨的衣裳,被他輕輕拿起,划過他的脖頸,他的胸膛,貼緊他的肌膚。

  「啪嗒。」

  系帶扣合,她的呼吸附和著敬亭頤的呼吸,交纏環繞。

  敬亭頤撿起落在泥盤盤地上的木屐,將水漬擦拭乾淨,旋即踅回浮雲卿身邊。

  他單膝跪在浮雲卿身前,環住她的腳腕,拿了張乾淨的布擦淨她的腳,將木屐套在她的腳上。

  「回去讓女使給您擦擦油。不及時處理,腳踝會腫的。」

  浮雲卿噢了聲。

  擦拭頭髮,擦淨腳指,這些事屋裡的女使婆子都做過。她習慣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可這尋常的動作,換成敬亭頤來做,帶給她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你呢?你真的沒事麼?」

  敬亭頤不在意地輕笑出聲,「男子漢大丈夫,磕磕絆絆再尋常不過。臣沒事。」

  可側犯報得那麼嚴重,說人摔得不輕,摔得站不起身來。

  浮雲卿努著嘴,「總之你沒事就好。」

  話音甫落,敬亭頤便抱起她,輕輕鬆鬆地踅及內院。

  那廂麥婆子睞見她裹得像粽子般,窩在敬亭頤懷裡,趕忙從敬亭頤手裡接下她。

  「這是怎麼了?」麥婆子握著她冰涼的手,連連哎唷,「大半夜去哪裡野了?您不會游水,要真出個好歹,我拿什麼去交代?」

  「不小心滑了下。」浮雲卿皺皺鼻子,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噴嚏,求饒道:「進屋,咱們進屋說。」

  麥婆子摟著浮雲卿的身,一面朝敬亭頤說道:「先生辛苦。您回去早點歇息罷,公主這邊有我們照顧。」

  敬亭頤頷首說好,「公主的腳崴了,務必給她擦幾遍油。」

  言訖便轉身離去。

  後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褥上,浮雲卿不斷回想著她與敬亭頤相處的細節。

  麥婆子搬著杌子坐在床尾,拽來她的腳踝揉著。

  婆子話里數落,卻心疼不已。

  「您打小身子骨就弱,四歲那年崴了腳,躺在榻上歇了兩月。那時給您擦油,您哭著鬧著說疼,奴家真恨不能替你疼。自那之後,對您關顧更甚。打禪婆子與敬先生來府後,奴家管得越來越少,精力全都放在您身上。恨不得把您栓在褲腰上看著,哪知半晌沒注意,您就出了事。」

  正說著,卻見浮雲卿咯咯笑出聲來。

  「沒心沒肺的小丫頭。」麥婆子吁了口氣,還能笑出聲,說明這傷痛不要緊。

  浮雲卿不知哪來的力氣,支手側身,甩著將干未乾的髮絲,輕聲問道:「麥婆子,你見過男兒郎身子不?」

  麥婆子說當然,「奴家情史豐富著呢。年青時三天兩頭往倌樓里跑,什麼樣的身沒見過。」又一臉警醒地問:「您問這作甚?」

  浮雲卿狡黠一笑,「你猜猜。」

  麥婆子吁了聲氣,大膽猜測,「您是不是窺見夫子的身了?不對,不對,您哪能窺見人家的身?」

  浮雲卿錯愕地回:「這麼快就猜出來了?」

  她嘀咕說真是聰明,又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噓了聲。

  「這事婆子可不能跟旁人說。」

  「放心,就是您叫奴家說,奴家也不會跟人家說的。」麥婆子爽朗地笑起來,「奴家一把年紀,什麼事沒經過,什麼人沒見過。您啊,真是那話本子裡浪蕩紈絝的翻版,存著壞心思逗黃花閨女。噢,該改口稱黃花閨郎。」

  浮雲卿頗感無辜,「我哪有存著壞心思逗他,我倆分明是單純的夫子與學生關係。」

  麥婆子見她不信,掰著手指頭給她數。

  一次再一次,到最後數也數不過來。

  數過後,又給浮雲卿揉起了腳踝。

  麥婆子隨口一提,反倒叫浮雲卿認真思考起來。

  腦子素來不愛動,現下就是竭力轉動,也總覺遲鈍不堪。

  從三月初見到五月相熟,她像是著了魔一般,瘋狂地被敬亭頤吸引。

  過去,她鮮少與男郎見面,更別談日常相處。可敬亭頤措不及防地摻入進她平靜的生活,他溫柔,心思細膩,做事果斷爽利,能擺平一切大的小的麻煩事。

  他會揉她的腦袋,牽她的涼手。他能輕鬆將她提起抱起,能在她困窘難堪時,及時出現,替她解圍。

  他是一彎清水,無論她怎樣撲騰,都會托起她的身,沖淨她身遭的一切污穢。

  他始終帶著她心底最嚮往的母性,闐補了許多賢妃無法觸及的缺口。

  可這份母性,又與麥婆子禪婆子給予她的不同。

  他始終帶著溫和的男人氣息,甫一靠近,陌生的氣息便會攏緊她的身。

  敬亭頤帶給她的,總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她總想貼近他,再近一些。

  浮雲卿拍著發熱的臉蛋,問麥婆子:「民間都是怎麼稱呼『母親』的?」

  麥婆子年青時慣好出門闖蕩,一來二去,結交過許多天南海北的好友。聽好友有趣的口音,了解她們老家的風俗,樂此不疲。

  她讀書不多,卻行過萬里路。這話問在她心坎上。

  麥婆子回:「規矩些就叫母親。大多都喚聲娘,爹若有妾,便喚妾作小娘。沿海八閩一帶,也有稱娘為『媽媽』的。那裡海上生意多,供奉媽祖保佑出行平安,每走幾步就有座媽祖廟。想當年,我還年青,三天兩頭往八閩跑,不為別的,就是看著媽祖親切得緊。」

  她憶著往昔,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您問這作甚?」

  浮雲卿只是笑得開心。

  「媽媽」稱娘,一位女子生了孩子就是娘。

  可身上攜帶著母性氣息的男人又該怎麼稱呼。

  浮雲卿盯著青紗帳,眼前卻是敬亭頤持書卷敲她腦袋的模樣。

  最終,她心底不斷湧出一道聲音,三個字,造成一個新詞。

  「男媽媽。」

  敬亭頤是她想依賴的男媽媽,可她卻想逾矩地對他做不倫不類的事。各種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想落在他身上看看成效。

  都說他是不染凡塵的謫仙,就應束之高閣,繼續逍遙行樂。她卻想看那謫仙為她折斷腰,要是能像她喜歡他那樣,也把喜歡反饋給她就好啦。

  這些念頭,她只對敬亭頤一人動過。她不確定敬亭頤的心,但那又怎樣。

  他沒脾氣,只會虛張聲勢地斥她大膽放肆。

  那又怎樣。她是受盡寵愛的公主,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在這個新奇的稱呼出來的同時,浮雲卿倏地做了個決定。

  她要來紙筆,潦潦草草寫下幾個大字,叫婆子連夜找黃門郎送入禁中。

  「您慌慌忙忙地寫了什麼?」麥婆子問。

  浮雲卿趴在麥婆子耳旁,先對她說了句這事保密,繼而調皮地說道:「我要在三伏天來臨前,把自己嫁出去!」

  *

  那廂敬亭頤剛踅至小院,便遭卓暘一聲調侃。

  「這溫泉泡得可真值當。」卓暘手裡把玩著火摺子,笑得邪,「去泡溫泉前,你已經洗了兩次澡了。咱們這院沒女使,洗澡燒水這事,是我與三四個小廝一起做的。我們幾個按照你的意思,搬來數桶熱水。一桶桶地往浴桶里倒,生怕有所怠慢。你倒慣會享受,沐浴罷還要去泡溫泉,一邊泡,一邊拉攏人心嚜。」

  敬亭頤提起劍鞘朝卓暘打了下,「整天調侃我,有意思麼?」

  卓暘觀他滿面春風,想是設的計謀得了逞。

  「可憐那落小將軍,要緊的話半句沒說,就灰溜溜地走了。」卓暘倏地收起玩世不恭地笑,正經說道:「我們已與韓從朗交鋒,現下官家尚未下達新的指令,下一步行動,該怎麼做?」

  「繼續折他的羽翼,直到他反擊,並對公主府下手。」

  敬亭頤的身影匿在黑魆魆的夜色中,與蕭瑟的竹影融為一體,恍若一道鬼魅盪在院裡。

  卓暘回道:「那我們的勢力呢,仍舊壓在虢州麼。你接近公主是計,可我卻覺得你的戲做的太真,千萬不要把自己陷進去。」

  「敬亭頤,你不是會被兒女情長絆住腳的人。」他道:「我潛入公主府輔助你,並不想觀你整日與公主眉來眼去。釀情,釀的是公主的情,絕不能是你的情。」

  敬亭頤抬頭望著天邊一輪圓月。

  明明院裡栽種的是翠竹,可他卻覺得周遭儘是崎嶇向上的荊棘。

  尖銳的荊棘一叢叢刺向明月,他置身荊棘叢中,是荊棘獻給明月的祭品。

  「我明白。」敬亭頤落寞地嘆了聲,「也許我該放手,讓你也見見公主的好。也許你見過她的好,就不會這麼清醒,這麼無情。」

  卓暘卻不屑地說:「利用公主,實現大計。到那時,你可以盡情獨享她的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處處受制於人。愛不敢敞開去愛,恨不能敞開去恨。」

  又問:「虢州那幫人,到底什麼時候能出手?你給我個准信。」

  敬亭頤回:「成婚後。在我與公主成婚後。」

  卓暘:「何時成婚?」

  敬亭頤默了聲。因為卓暘問話時,天邊飄來一叢浮雲,將圓月擋了大半。

  霎時天黑得更深。

  他望向那叢浮雲,望它將圓月吞噬到底。

  方回:「明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