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修羅場(二)

  撞「樣」著實是件尷尬事。

  兩位讀萬卷書的文人, 兩位行萬里路的武人,此刻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終究還是韓從朗與落文馳敗下了陣。

  韓從朗是塊有瑕疵的玉,而敬亭頤是完美無缺的和氏璧。他未曾擁有過敬亭頤獨有的闃然,他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浮躁。

  而落文馳未曾擁有過卓暘獨有的老道。他是個愣頭青,被卓暘襯得頗具稚氣。

  四人彼此打量, 他們並未把明吉放在眼裡,畢竟一個閹人,連男人都不算, 有甚資格去搶奪浮雲卿的喜愛。

  浮雲卿的目光在四位之間轉來轉去, 最終落至敬亭頤身上。

  「敬先生怎麼來橫橋了?」

  不是說,你怎麼才來。而是問,你怎麼會來。

  敬亭頤扯了扯嘴角,露出個不算好看的笑。

  「臣來接公主回家。」

  韓從朗嗤笑道:「回家?你還不是駙馬罷,哪裡會跟公主有家?」

  敬亭頤笑意不達眼底, 韓從朗這身薑黃袍刺得他眼疼。

  男人競爭不講求說廢話,若不是浮雲卿在場,約莫此刻他就該動手打人了。

  然而他在浮雲卿心底, 一貫是清瘦的儒生形象。他佯裝許久, 絕不能因韓從朗這廝卸除偽裝。

  敬亭頤轉眸瞥向卓暘, 不過對視半瞬,倆人便定好了今晚要折韓從朗幾重羽翼。

  落文馳觀看不慣這仨明爭暗鬥的場面,朝敬亭頤與卓暘唱喏, 問:「二位與公主是何關係?」

  卓暘嗔眼眄視, 「你跟公主又是何關係?」

  他能猜出落文馳的身份。他們腰間都環著蹀躞帶, 都為武人。

  若落文馳對公主無意,興許他倆私底下還能做場酒肉兄弟。可觀這廝眼底愛意深刻,卓暘便暗裡與他劃開陣營。

  落文馳話頭噎住,只道是公主故人。

  十年之約,是他與公主的私事。他作甚要把這一樁私事說與外人聽。

  「落小將軍駐守邊疆多年,怕是不知近來官家給公主找來了兩位教書先生,看管她學習。以及,交友。」卓暘劍眉一挑,刻意把話往曖昧處說:「我與公主日夜相見,了解她的脾性,清楚她的習慣。我與她無論是什麼關係,總要是比小將軍你了解她的。」

  武將間來往,直來直去。卓暘把敬亭頤沒說的都補充了全,倒是把落文馳氣得怔忡。

  「那又如何?」韓從朗似是氣急,啞聲咳了幾下,「區區教書先生,竟敢對落小將軍口出狂言。你可知,落小將軍有多大功績。你也是武將,整日待在內院不作為,竟然對戰場廝殺的將軍不屑一顧。」

  卓暘本就慪韓從朗的氣,學著他的話反問道:「是嚜,那又如何?」

  再威猛的將軍,不討公主歡心,那與市井粗夫有何不同。

  韓從朗又被氣得夠嗆。他艱難地維持得體的表面,學著敬亭頤揚起笑容。

  可再怎麼維持,他的笑仍帶著赤裸裸的諷刺意味。他像個沒精魄的傀儡,學得相,學不得骨。

  想及此處,韓從朗又隨意尋了個話頭,嘲諷卓敬二人。

  二人自然不甘示弱,反覆戳著韓從朗的弱點與痛處。

  幾人一言一句,叫浮雲卿搭不了半句腔。

  她真想勸句,「別再吵了,和氣生財。」然而正欲出聲,卻見這幾人突然噓了聲。他們默契地一道望向她,什麼都不說,只是用各種暗藏深意的眼神看她。

  浮雲卿唇瓣張張合合,被這場面嚇得不知該勸什麼。

  岑寂半晌,正巧女使遲遲趕來,她走得急,大口喘著粗氣,「公主,有兩位小官人要見您,說有位是您的駙馬。」

  言訖抬頭,才知自個兒闖進了個修羅之地。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把彎起腰,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浮雲卿不知所措地摩挲手指,「駙馬?我什麼時候有了駙馬?是誰,你指給我看。」

  女使顫顫巍巍地指向敬亭頤,「這位。」

  浮雲卿暗嘆口氣,還好是敬亭頤。

  她擺擺手,叫女使合上門扉。

  明吉方才沉默無言,隔岸觀火。他自知是局外人,忙呵腰告退。

  眼下一層剩一女四男。

  浮雲卿站的位置也是尷尬。東西南北中,她居於中,剩下四人,各站一方。

  她可憐無辜地說:「諸位,要不咱們找個桌子,坐一圈說說話?」

  這話本是隨口一說,哪知後方還真擺著一張長桌。只是那桌長且窄,桌面上擺著各種珍饈美食,與他們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分外不符。

  她這轉場生硬晦澀,然而敬亭頤卻縱容地說了聲好。

  這份你說什麼,我做什麼的正宮氣場壓得韓從朗直不起腰。

  他與落文馳坐在長桌這頭,敬亭頤與卓暘坐在長桌那頭。中間被一座座食山擋著,幾乎看不到彼此的臉。

  看不到臉,氣焰就消了大半。

  既然人都坐了下來,氣氛還算緩和,浮雲卿便清清嗓開口:「這次相看宴,不止我一人來相看,還有許多年青男女過來相看。來往皆是京中貴胄,諸位吵得熱火朝天,豈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話。」

  這話說也在理。可浮雲卿這口氣,不像是對四個男人說的,更像是對四個爭風吃醋的面首說的。

  面首實在不光彩。說是甘願做面首,實則只是一套說辭罷了。在場的誰甘願做面首,都是為駙馬之位而來。做不成駙馬,說要做面首,不過是以退為進,倒逼一把罷了。

  話音甫落,落文馳便不滿道:「臣是想好好說話,叵奈對面實在咄咄逼人。」

  卓暘翹起二郎腿,跅馳道:「落小將軍,你可不能睜眼說瞎話啊。我來尋公主,你身旁這廝卻話里話外不饒人,揪著我的話頭不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廝都放言挑釁了,我還不能出手反擊麼?」

  落文馳冷哼一聲。

  二郎腿,他也會翹。手,他也會抄。他學著卓暘這副瀟灑模樣,捎過去一個白眼。

  後來話不投機半句多,四人又吵了起來。當然,更多時候,是卓暘與落文馳在吵。

  吵著吵著,四人又站起身來,踱回東西南北四方。

  繼而又是莫名岑寂,彼此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服誰。

  浮雲卿無奈地嘆了口長氣。想了想,抬腳踅至敬亭頤身旁。

  「敬……敬先生。」浮雲卿無措地揪著敬亭頤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帶離出這個地方。

  敬亭頤愛憐地撫著她的腦袋,「別怕,我們馬上回去。」

  比及浮雲卿乖巧地頷首說好,二層三層措不及防地迸發出歡呼聲與鼓掌聲。

  浮雲卿愕然抬眸,只見樓梯處站滿了人,人多擠不下,就擠擠搡搡地扒著頭,往她這處瞧。

  膽大的男郎吹起戲謔的口哨,八卦的小娘子又驚又喜。一群人里,施素妝與榮緩緩站在最前面,她倆挎著花籃,見浮雲卿轉眸,忙掏出花籃里的花瓣,一捧捧地往下灑。

  花瓣飛旋卷落,有的落在韓從朗肩頭,有的落在落文馳腳邊,二人神情陰沉,鬱悶不樂。

  卓暘卻咧著白牙,笑得沒心沒肺。

  難怪方才一層吵架時,二層三層沒一點動靜傳來。想是都在豎著耳朵聽熱鬧呢。

  浮雲卿臉紅得透,不敢窺敬亭頤的神情。眼前嬌艷的花瓣晃了她的眼,花有各色,每片花瓣飽滿圓潤,討巧得緊。

  紫色是清早她與敬亭頤廊下相遇,他捻起一片紫藤花,應著她的話說可恨。

  綠色是暴雨里她頑劣地丟掉那把傘,湊近他的耳邊,故意說心有中意,看他失措。

  白色是她坐在石凳上,任由他穿針引線,縫補破爛的裙擺。

  粉色是她醉酒放肆,偎著他的胸膛,是莽撞推門,撞破他的體面。

  黃色是她邀他賞的月,藍色是她與他共處的天。

  漫天花瓣,紅色居多。紅色該是什麼。

  該是她與他因一句調侃而燒紅的臉,該是她與他怦怦心動不斷貼近的心。

  過往多幕如走馬燈一般,不斷在眼前浮現重演。

  浮雲卿覺著心底最深處的虛榮要被這花瓣闐滿。

  他們的歡呼慶祝,是為她與敬亭頤間的親密互動。他們也許偷聽見那句「駙馬」,而他們心裡的駙馬是敬亭頤。

  她要活出個樣子給旁人看,而有了敬亭頤,就能叫她活出個樣子!

  駙馬之位,就得是敬亭頤,就得是她喜愛萬分的敬亭頤!

  浮雲卿終於鼓足勇氣,抬眸望向敬亭頤。

  他眼底是震撼,是驚詫,可看不出半分喜,半分樂。

  她開心得恨不能吼一嗓子,可他依舊平靜,依舊溫柔。好似再驚艷的場面,都喚不起他的欣喜。

  然而落寞的心情轉瞬即逝。

  他沒有明顯的欣喜,興許是對駙馬之位還沒有太多期盼。但這不要緊。

  浮雲卿握住敬亭頤的手,推開戶牖,將他拉到閣樓外。

  樓外聚著更多人,他們遙遙睞見公主牽著一位陌生男郎的手,而公主步伐雀躍,幾乎就要跳了起來。

  浮雲卿牽著敬亭頤踅出橫橋。

  不由分說地把他塞進金車,不顧一臉懵的卓暘,只是對車夫說,趕路回府。

  快些,再快些。

  沒人知道什麼事叫公主這般高興。只是那日散場後,他們都確信了個信息——

  這位陌生的男郎,怕是要被公主豪奪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