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敬亭頤與卓暘並未與嗣王有過交集, 今日意外遇於橫橋,卻是首次見面。
嗣王不倫不類,這是卓敬二人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好女裝, 穿著女子的褙衫與澗裙,臉搽厚厚一層脂粉,翹著蘭花指淪茶,精心養護的長指甲上裹著蔻丹,十根手指, 戴著十個戒指。走的是小碎步,輕而快,掐著嗓子說女腔, 慢慢地從低沉的男聲練成了不怎麼好聽的女聲。
引路的小廝說, 嗣王妃因病離世後,嗣王日思夜念,頭七的時候把自己鎖在屋裡,三日沒出來。再出來,就穿上了女裝。自那之後, 女裝就不再離身。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刻板地學著嗣王妃。仿佛只有學她,才能減輕心裡的痛。
嗣王妃生前愛辦一些年青男女的宴會。整日與年青人待在一起, 聽他們說說笑笑, 仿佛自己也不會老去。王妃經常去的地方就是橫橋, 四五十歲的婦人慣愛做媒當紅娘,牽成一對對,心裡被莫大的欣喜闐滿。
嗣王花重金買下橫橋, 橫橋以東屬於年青人, 以西屬於他和逝去的夫人。
西邊爬藤花卉多, 旱金蓮、綠蘿、蔦蘿一朵朵嵌在綠枝上面。
嗣王咽了口燙茶,指著綠瑩瑩的爬藤花,道:「看看,我養的是不是很好。夫人她若能看見,約莫會提裙站在花下,讓我給她畫張畫。」
他的舉止很怪,可他背後的故事卻叫人神傷。
敬亭頤贊他有心,然而心底終究是冷的。這些情.事與他何干,他只想快些與浮雲卿見面。
敬亭頤摩挲著玉盞邊緣,問道:「不知您請我來,要作何賜教?」
嗣王卻說不急,「我有沒有給你二位講過我與夫人的故事?」
卓暘擺出個禮貌的微笑,他倒要看看嗣王在造什么蛾子。
卻是一旁的小廝應道:「哎唷,您與二位是初次見面。這些事,哪裡會跟人家說過?」
嗣王綻出瞭然的笑,「竟然是初見囖?我總想著,與二位似經年老友,特別是與這位敬小官人。」
他認真盯著敬亭頤的眉眼,「大抵是這眉眼處,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幾分相似。欸,不過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罷。」
言訖,嗣王開始說起他與夫人從相識到相愛的故事。
這些事,反反覆覆地說,每次接見人,都要說幾次。小廝都要把這番話給背會了。
絮絮叨叨,沒瞧出有要停的陣仗。
卓暘輕咳一聲,打斷道:「您先停停。這些事呢,日後再說。您與我二位素不相識,方才進園全當我們欠您個人情。若沒事,那我們可就回去了。」
見兩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攔。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攔,是旁人請我攔你們。」嗣王實話實說,「是韓相請我攔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極人臣,那時他還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他……」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卓暘將嗣王發散的思路攏了回來,「韓相攔我們作甚。」
嗣王尚沉浸在過往回憶里,一時口無遮攔道:「不就是為了給他的兒子韓從朗,創造一個與公主相處的機會嚜。他說韓從朗心悅公主已久,要我幫幫忙,牽個線。韓相說,這事成敗在你二位,讓我留你們幾刻。」
男人間的事,卻要做局把女人圍在局裡,何況還是圍著浮雲卿。
敬亭頤眸色倏地冷了下來,潦草說了聲告辭,轉身踅遠。
卓暘跟在他身後,見他越走越偏,越過他的肩,攔路道:「走偏了,照你這個走法,一天也見不到公主。」
敬亭頤打掉卓暘做攔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說,留意到合適的那個人,就是韓從朗麼?」
卓暘說他脾氣發得莫名其妙,「是他。韓從朗簡直是你的翻版。公主與他見面後,肯定會不自覺地把他與你作比較。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搶來了嚜。」
他還嫌敬亭頤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頤冷哼一聲,「你只知道他是韓從朗,怕是不知,他還是佘十三。」
佘十三,正是他們用盡千方百計,想引出來的那位刺頭。
卓暘頓時大驚,「官家叫我們對付的那個刺頭,就是韓從朗?」
敬亭頤點點頭。
「你怎麼不早說?我……我……」卓暘悔得說不出話,他咬著牙艱難道:「我先前並不知那刺頭在明處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會把更多事交給你去辦。我只知他是陰險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勢力,隨時會起兵變的勢頭。我不曾想到他是韓從朗,我還多次將他往公主身邊推。我只是想用韓從朗激激公主,好讓你們早日成婚。」
敬亭頤也悔。
他自以為把浮雲卿保護得很好,但原來卻是親手把她推到了深淵裡。
韓從朗是一種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難以逃脫出身。他只能竭力把這毒慢慢剝離,可這過程中,勢必會傷害到浮雲卿。
「還來得及。」敬亭頤呢喃道。
他只能做賭,賭公主對他的喜愛,遠遠多於韓從朗;賭這場暗局裡,韓從朗不會把無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頤不再猶豫,利落地翻過一個牆頭,抄最近的道直衝浮雲卿。
卓暘恍了恍神,旋即跟緊他。
翻牆頭熟練,可翻完牆頭之後的動作,卻不熟練。往常二人夜間行事,時間緊,哪還會選走路。飛檐走壁,踩著屍體鋪開的道,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青天白日翻牆頭,還是第一次。
*
漱石閣。
閣樓三層,每層都擺著木架,高低錯落,架上是各種精緻的點心與熱乎的飯菜。
饞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閣,邊吃邊聊。
浮雲卿剛邁過門檻,就看見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並排站著,見她來了,整整齊齊地唱了個肥喏。
再往旁邊一瞥,內侍明吉竟然也在。
「這是何意。」浮雲卿滿頭霧水地指著十位小官人,「這都是誰?」
明吉呵著腰走近她,恭謹道:「這十位來自京城周圍十個州郡。都是當地知州親自挑選出的未婚未戀,飽讀詩書的世家年青人。」
明吉離浮雲卿更近了些,低語說:「您放心,這十位乾乾淨淨。官家說,這一批要是沒滿意的,往後他再給您送幾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讓您見見。」
浮雲卿抬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們約莫覺得自己像花樓里供人挑選的小姐,臉上神情都不算好看。儘管竭力維持著對皇家的恭敬與對這樁荒謬事的隱忍,可他們眼底仍舊流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意味。
「我何必強人所難呢?」浮雲卿擺擺手,「叫他們都回去罷。」
明吉說恐怕不能,「他們還要在京城裡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後,才能歸家。」
浮雲卿瞠目結舌,她把眼珠轉到明吉身上,問:「爹爹怎的這麼大方?這事姐姐知道麼?她要是知道我挑駙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斷我一條腿。」
明吉說不會,「賢妃娘子也對您的事十分上心。這事也是她點頭後,才辦起來的。」
浮雲卿噢了聲,又飛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掃了一眼。
這個不如敬先生高,那個不如敬先生白,左邊的太瘦,右邊的太壯。總之都不如敬先生好。
又問明吉:「先前都是蒼巴跑前跑後,中貴人不是在大監身邊伺候麼,怎麼來橫橋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麼差錯,這件事上調了我與蒼巴的活兒。」明吉說道。
明吉與禁中多數年青內侍一樣,高高瘦瘦,白白淨淨。他們身上帶著好聞的青草味,韌韌的,勁勁的。明吉瞧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拘謹,稚氣,靈動。
一層被清了場,浮雲卿的目光在食物與十位小官人之間來回移動,最終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時她也曾被這般大的內侍抱在懷裡,哄著,寵著。
在浮雲卿心裡,內侍大多比宮婢還要溫柔幾分。他們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卻好得看不見底。
這一層人,浮雲卿都不熟。若非要選人搭個話,她寧肯選明吉。
她問,「這幾日,我姐姐沒和爹爹吵過罷。」
明吉說是。
「我姐姐的脾氣是妃嬪里最暴躁的。她與我爹爹,常常說五句吵三句。那姐姐與聖人和淑妃有沒有起過爭執?」
明吉搖搖頭,說沒有。
總之明吉只是點頭或搖頭,倒是叫浮雲卿說得無趣。
睞見明吉始終傾身彎著腰,浮雲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
明吉說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雲卿高出一個頭,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雲卿笑得開心,「這才對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謹。把腰杆挺直說話,不要總是怯生生的。」
做下人的,對主家有種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會做一輩子卑賤的下人。
浮雲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罷,我護著你們,爹爹不會責問你們的。」
明吉不解地問:「您當真沒有相中麼?」
「當真。他們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顯然不是這些。」浮雲卿又朝明吉擺擺手,「中貴人也回去罷。」
明吉似是還存著什麼話要說,可睃及浮雲卿興致不高,又噤了聲。
然而腳剛邁出門檻,便被來人給逼退回去。
「公主寧肯喜歡一個閹人,也不喜歡我這健全的人麼?」
這話聽著格外刺耳。
浮雲卿側身望去,居然是她討厭的韓從朗!
她白他一眼,「韓小官人向來都是這麼尖酸刻薄嗎?」
韓從朗冷哼,仍舊揪著駙馬的話頭的不放,「我想,您與我成婚,會比與旁人成婚更有價值。」
「價值?未必罷。」
落文馳踅足進閣。落家與韓家幾十年來一直是死對頭,小輩更是斗得死去活來。
他從未將韓從朗視作競爭對手,此刻聽見韓從朗向浮雲卿自薦,怒從中來,猛地將韓從朗推倒在地。
那麼瘦弱的人哪裡受得住武將的襲擊。只受一掌,韓從朗便連連咳嗽,慘白的臉咳得通紅,似快要把臟器也咳了出來。
落文馳朝浮雲卿叉手行禮,「公主,您受驚了。」
浮雲卿眨巴眨巴眼,猶豫問道:「偌大的橫橋,我刻意打了掩飾,想著來漱石閣清淨清淨。你們是怎麼找來的?是誰透露了我的行蹤麼?」
落文馳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幾聲。
他們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總是不聽話地往浮雲卿那處瞟。就算她走得再遠,他們也會跟在後面。不能嚇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
趁落文馳歇話,韓從朗手撐著地站了起來。他還想博取浮雲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頭。
他多少比落文馳更了解浮雲卿,遂開口引誘道:「坦白來講,我來尋公主,並不單單為了駙馬一事。」
他垂眸輕言道:「前段時間,我府里有個小女使離奇失蹤。不過昨日找到了。您猜怎麼著?那女使死了,死狀悽慘。我想公主會知道些這事的隱情,特此前來問問。」
浮雲卿回:「那女使叫什麼名字?」
「霽椿。」
浮雲卿心裡陡然一驚。
然而正欲開口詢問,便聽及閣外傳來一陣陣高呼聲與驚嘆聲。
再一眨眼,門扉霎時被外人推開。
「公主。」敬亭頤笑著喊人。
浮雲卿卻驚得瞪大了雙眼。
這場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個正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