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旦出現, 不管有意或是無意,都會將旁人比襯下去。就像數隻小巧的喜鵲聚於一枝,乍然飛過來一隻青鸞。
縱使喜鵲青鸞各有各的好, 可驚艷的目光還是會落在青鸞身上。
有些人,天生吸引目光,不管是好的目光還是壞的目光,出場總比旁人耀眼些。
韓從朗便是如此。
他爹爹官最大,家世最好。這樣的人, 按說不缺女人投懷送抱。可偏偏韓從朗不受寵,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是個晦氣的病秧子。
眼瞅他踅向浮雲卿, 眾人皆掩面驚詫。
「他也配站到公主身邊。就他這樣的, 倒貼給我也不要。」劉妙祥咒罵道。
張雙翹有些猶豫,「他長得很好看,就是看著陰森森的。那嘴片子紅得跟喝了血一般,身上白得跟在河裡泡發一般。弱不禁風的,這把骨頭瞧起來能一手摺斷。」
胡佟瞪她倆一眼, 「人家是副相的兒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要是做駙馬嚜,還不夠格。瘦得跟猴一樣, 就連公主瞧著都比他健氣。」
人人都愛矯健陽剛的男人。而瘦骨嶙峋的男人, 但凡男生女相, 便會遭受無數詆毀。有人將其貶低為伺候貴婦的小倌,有人懷疑他那方面的能力。
往往女人最懂女人,男人最懂男人。小娘子家只是說說外貌, 那頭幾位男郎就已經開始造謠詆毀了。
「這麼瘦, 估計要被女子壓到身下去。」
「嘁, 說不定還會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壓到身下。」
「這廝高瘦,估計那方面不太行。年青不舉,當真可惜。」
世家男人又如何,拋卻那身金貴的衣裳,尊貴的家世,跟街頭滿口污穢的老漢無異。
胡佟狠狠地瞪著那些開黃腔的人,一想到這些人將來會娶妻生子,止不住犯噁心。
「恁倆先把說諢話的幾位記住,待我回去,一一給他們惡果子吃。」
胡佟朝劉張二人說道。
「那公主呢?還盯不盯她的行蹤了?眼下只有韓從朗敢湊到公主身邊,我們要盯著韓從朗麼?」劉妙祥問。
胡佟說當然要盯,「去盯著公主,別盯韓從朗。做駙馬,韓從朗他也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等等,我覺著還有更優秀的男郎會出現。」
仨人偷偷摸摸地穿過人群,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後,盯著浮雲卿那處的動靜。
這廂浮雲卿滿臉尷尬。
她與韓從朗都穿著薑黃色的衣裳,瞧起來像一對默契幽會的璧人。她心裡亦是驚詫,昨日他坐著輪椅,今日他怎麼就站起來了!腳也不坡,小腿也不萎縮,只是眼底依舊是化不開的病態之氣。
浮雲卿心裡膈應,問道:「韓小官人家裡不是有喬遷宴麼,怎麼來橫橋了?」
韓從朗卻反問:「我不能來麼?」
他唱了個大喏,「喬遷宴晚間才開始,我受家父之託,才赴這次相看宴。」
「韓相倒是挺關心你的。」浮雲卿皮笑肉不笑,問:「既然能站起來,為甚昨日要坐在輪椅上呢?」
韓從朗回:「大病初癒,提不起力氣,坐輪椅休養。今日精神頭好些,站起來走走全當鍛鍊。」
浮雲卿噢了聲,「韓小官人素來喜歡薑黃色麼?」
韓從朗說是。
浮雲卿訕笑說挺好,挺好。
她倒不介意與小娘子家衣衫撞色,只是與僅僅一面之緣的男郎撞了衣色,總覺得這事帶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她不願與韓從朗產生任何曖昧,甚至不想見到他。
韓從朗與敬亭頤太像了。舉手抬足之間,那份高遠的文人氣便會流露出來。
他們同樣帶著衝散不去的病弱氣息,他們是易碎的白瓷,可憐,孤芳自賞,等著她去疼愛。
現下風一吹,韓從朗就咳得臉頰緋紅。
矯揉造作。
這是浮雲卿對他的刻板印象。
兩人面對面,不知說什麼才好。
沉默半晌,韓從朗開口說道:「公主此番,是來尋駙馬的罷。」
浮雲卿頷首說是,「噢,韓小官人倒是提醒了我,在這半晌,我還沒來得及四處走走看看呢。」
言訖正欲轉身躲去,不想韓從朗開口拋了個驚雷。
「既然要選,那我自薦。」
「什麼?」浮雲卿手足無措,滿心驚慌。
「我想做您的駙馬。」韓從朗正經說道:「我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場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與我如漆似膠,只求您想起來時,來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贅,也可以與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尋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願這裡有我一個位置。」
浮雲卿眉梢一挑,「誰家做駙馬做得這麼委屈啊。」
再一想,這說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願戴無數頂綠帽,看著妻子與別人歡好,自己站在一旁吶喊助威。
這算個什麼事?
「婚姻之事,講究男甘女願。韓小官人說的這些,不像是來做駙馬,倒像是來做僕從的。」浮雲卿笑得勉強,「我與小官人剛剛見過兩面,你就自薦為駙馬。你是喜歡我,還是我的身份呢?」
浮雲卿一針見血的話,叫偷聽的胡佟心裡暗爽。
原來她遭遇的與公主一樣,只是她沒勇氣問出這句話。
人情來往,有半句話說得不對,興許明日家裡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門在外都要謹言慎行,生怕被諫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雲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愛的孩子。就是有諫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胡佟豎起耳朵,繼續聽著。
「我不喜歡隨便的男郎。」浮雲卿說道,「你能對我這個公主說喜歡,也能對其他公主說喜歡。昨日見面,我們說了幾句話,今日見面,我們又說了幾句話。我僅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僅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這兩樣,便決定要做駙馬了麼?」
她又補充道:「僅僅見了兩面,你就要自薦為駙馬。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我什麼?是喜歡我的薑黃衫麼?」
韓從朗被她數落得怔忡,「什麼薑黃衫?」
「你明明厭惡薑黃色,為甚當我問起時,你要說喜歡這個色呢?」浮雲卿問道。
原來昨日韓從朗走後,禪婆子立即向賢妃那處遞了口信。
戌時,賢妃捎來一封信。信上寫韓從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詭異。他相當暴戾,某日只因家中僕從穿了身薑黃衣裳,他看不慣這亮眼顏色,便將僕從活活打死。
這事被韓相掩了風聲。而那被打死的僕從,正是原先在賢妃身邊伺候的人。宮人到年齡便能出宮,賢妃留意著宮人的去向,那一批宮人里,就死了這一個。
信上再三勸誡,要浮雲卿離他遠些。此人狡詐陰暗,行事偏激,不可與之共事。
浮雲卿睞著他這身薑黃袍,愈看愈是覺得諷刺。
韓從朗滿臉不解,「我確實喜歡薑黃色。」
他說,「人的喜好是會變的。」
浮雲卿卻說:「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變化。」
這話把韓從朗噎得夠嗆。他心裡的浮雲卿,乖巧聽話,天真懵懂,從不會明面上給人難堪,會顧及所有人的情緒。
她在敬亭頤面前的確如此,可為甚在自己面前,就變成了一叢扎手的荊棘呢?
韓從朗手握成拳,藏在袖裡咯咯作響。他的臉不自主地抽搐抖動著,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偏偏浮雲卿不知。
她轉身走遠,去遊廊外尋正餵著魚食的施素妝與榮緩緩。
她回懟韓從朗的聲音,正好能叫閣樓里的人聽得清晰。遊廊長,又多有彎彎繞繞。碰上幾個紈絝,都學著韓從朗的樣子,朝她叉手行禮,爭著搶著要做駙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韓從朗強!」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來,那是令我家蓬蓽生輝啊,我全家都會供著您!」
「我家包了幾座山,您嫁到我家,遊玩不成問題!」
幾張臉在浮雲卿眼前擠來擠去,他們刻意把話音抬高,戲謔的話聲蕩來蕩去,惹得哄堂大笑。
幾個紈絝心知肚明,自個兒配不上公主。說這話,是為著腌臢閣樓里的韓從朗。
浮雲卿白他們一眼,「幾位哥哥,擋著道了。能否挪挪步,讓我過去。」
她只覺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黃牛還累。
越暨蓮花池,她剛覷見兩位姐妹悠閒的身影,還未抬腳過去,便被一人擋了視線。
她仰頭看去,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將軍。
武將常穿著窄袖圓領袍與蹀躞帶,走路氣派威武,生怕別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強一般。
面前這位小將軍,還額外戴了件抹額,劍眉星目,器宇軒昂。
「你是……」浮雲卿疑惑地蹙起眉,問道。
卻見小將軍臉頰騰地燒了起來,紅意蔓延至耳廓與脖頸,他不自在地四處亂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氣餒,小心問道:「您不記得我了麼?」
這下換浮雲卿驚愕起來。
她搖搖頭,誠實道:「我不記得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在這廝燒紅的臉上,看出了幾分委屈。
「您不記得十年之約了麼?」
「什麼十年之約?十年前我六歲,我能與別人約定什麼?」
那人滿眼失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麼?我叫落文馳。還記得嚜,十年前,您說落武弛聽起來更霸道。從武不從文,不落窠臼。因您這句話,我棄文從武,奔赴疆場。前半年打了勝仗,只是昨日才趕回來。幸好沒耽誤今日的相看宴。」
浮雲卿認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來了。」
落文馳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衛將軍,五六歲的時候,他常抱著我去看軍兵操練。你爹爹那硬茬鬍鬚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時只有你一個兒子,沒有女兒。看見別人家的女兒,就歡喜得不成樣子。只是他那張威嚴的臉,肆意生長的鬍鬚,老是把別人家的女兒嚇哭。」浮雲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時,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愛去逗我。可長大了,他們又拿那些禮法約束我。我對他們是又愛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麼,浮雲卿又問道:「你說的十年之約,是什麼?」
落文馳滿心失落。她的記憶里,沒有半點位置屬於他。
「您說,要是仗打得好,就給賞我個做駙馬的機會。您與我約好十年後再相見。」
「我……當真說過?」浮雲卿瞠目結舌,怎麼又來個拿「駙馬」說事的。
「我與您初見,是在司天監里。那時您六歲,我十二歲。您躺在渾儀里數星官,我莽撞推開了殿門。您還記得嚜,那時您正好數到北落師門星,而我一個姓落的小子闖了進去。我們常在司天監見面,後來我隨爹爹出宮,自此再未見面,直到今日。」
這不是誆騙人的假話。
浮雲卿的幼年安逸愉快,這些記憶於她而言,太過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無味,於是她早忘了個乾淨。
可這段記憶,卻令落文馳念念不忘。他生來不是練武的料,疆場殺敵,浴血奮戰,吃過多少苦,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記得他爹爹,卻不記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約,可她卻懷疑是否說過。
最怕深情不值錢。
浮雲卿睞見他滿臉落寞,安慰道:「過去記不記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現在記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馳,少年將軍,從武不從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記住你了呀。」
聽及她這話,落文馳跌宕的心,旋即飛躍起來。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約莫都要搖出殘影了。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好。
他低頭看著浮雲卿。
十年未見,他不自覺地染上了武將狂躁的氣息。可只要站在她身邊,他的心就平靜得像一彎清溪。
正想再說些什麼話,卻瞥見她身後飛過去幾道人影。
「誰!」
落文馳將浮雲卿攬到身後,可他呵斥的話卻嚇得浮雲卿身子一抖。
不愧是武將,話音中氣十足。
浮雲卿往前扒扒頭,「怎麼了?」
五大三粗的男郎沒看出什麼怪異之處,他只望見一院穿著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走來走去,看得他心煩。
卻是浮雲卿眼尖地鎖定那幾道人影。
藏在廊柱後,自以為藏得很好,可頭上的牡丹釵卻暴露了她們的身份。
在閣樓內,她們就盯著她。及至蓮池,居然還在盯著她。
浮雲卿的眼神並未在廊柱那處多做停留,轉眸盯著落文馳架起來的胳膊。
許多百姓都會養一隻大黃狗,栓在院門口看家。大黃狗忠誠,勇敢,時刻不敢懈怠。
不知怎的,她覺得落文馳就像一隻忠誠的大黃狗。他護在自己身前,一臉認真,反倒戳中了她的笑點。
「落小將軍,你隨意走走。我還要去見人。」
落文馳點點頭,可他並未挪步,依舊守候在此。他看著眼前一群小娘子,倍感頭疼。於是抬眸數起簌簌竹葉。
蓮池池面落著綻放的蓮花,水下游著無數尾錦鯉。
這池裡的錦鯉被遊人投餵得又肥又懶,知道不缺吃,連搶都不去搶,只是傻傻地張著嘴,有糧就吃,沒糧就吃暑氣。
「盅里都沒魚糧了,你們倆,這是在餵空氣嚜。」
浮雲卿拍著施素妝與榮緩緩的肩,戲謔道。
緩緩尷尬地笑了笑,「一直在等你,邊等你邊餵魚。這下魚也餵完了,你也過來了。」
素妝意味深長地朝浮雲卿眨巴眨巴眼,「又是你的情緣?」
浮雲卿說哪有,「我與他幼年相識,不過我不記得他了。」
緩緩補充道:「但人家還記得你。」
浮雲卿坐到二人中間,放鬆地聳了聳肩,「我是第一次來赴相看宴,沒什麼經驗。來之前慌得不行,可我姐姐卻雲淡風輕。她說,這有什麼值得慌的,去了就不會慌。我現下是懂了,怪不得不慌呢。別說挑中意人了,就連能看順眼的,都沒幾人。難怪相看宴年年辦,年年人數爆滿。小娘子家各有各的好,可這男郎,儘是歪瓜裂棗的。」
緩緩說那是,「男人與女人不同。女人要賢惠顧家,要美艷動人,什麼都得會,人家才娶你。這男人呢,就算什麼都不會,依舊能娶到妻子。娶的啊,往往還是十項全能的女人。」
這話是肺腑之言,可正好戳到施素妝的痛處。
她的情郎,沒人瞧得起。日積月累的,只要話頭轉到男人身上,她就十分敏感。
緩緩後知後覺這話說得不妥當,忙補道:「不過婚姻一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咱們有咱們的看法,但別管怎麼樣,人家過得幸福就好。」
浮雲卿頷首說在理。
素妝又道:「相看宴有局限,來往都是京城人,看來看去就那幾位。大多數貴胄世家,嫁娶並不靠相看宴,而是靠友人推薦或榜下捉婿,尤其是靠榜下捉婿。各州人傑在東華門外唱名,誰好誰不好,一眼便能看出。考取功名,宦海為官,這樣的女婿才值得託付。」
浮雲卿氣餒道:「要是早知相看宴是這般讓人失望,那我就不來囖。」
素妝拍拍她的肩,「皇家與世家不同。世家要穩固地位,少不了來往。推杯換盞,攜壺挈榼,說說笑笑,這就是來往。他們不止為自己而來,更是為家族而來。你看這處歡聲笑語,可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又有多少呢。說到底,都是為自身利益罷了。」
蜉蝣殘生,似這一池水。有人是端架迎客的蓮花,需得時常美麗,才能苟活於世;有人是天生好命的錦鯉,不論勤奮還是懶散,都會受盡喜愛;有人是池底終日不見光的淤泥,奉獻自我,到死也沒被看見。淤泥兢兢業業,卻過得辛苦;蓮花常受稱讚,卻過得拘謹;錦鯉毫無作為,卻過得歡欣。
這就是命,是生來就註定的東西。
緩緩觀她倆情緒低迷,轉了話頭,「快瞧,那小將軍跟人吵起來了!」
言訖,三人都往那處瞧去。
這頭胡佟被氣得半死,落文馳也被氣得半死。
原來半刻前,胡佟瞧見浮雲卿對落文馳態度不同,想著他定是好男兒,便朝他說道:「欸,給你個機會,別做駙馬,做我的郎君,成不成?」
落文馳從沒見過行事這麼荒唐的小娘子,他回道:「偏不,我此生非公主不娶。不做駙馬,我寧願獨身終老。」
胡佟又說:「娶了我是你三生有幸,給你這個機會,你應該感動得痛哭流涕才是。」
落文馳:「偏不。我要為公主守住清白。」
他油鹽不進的樣子把胡佟氣得沒話說,而她咄咄逼人的樣子也把落文馳氣得一臉狂躁。
劉妙祥與張雙翹勸著:「好佟姐,要不咱們另尋他人罷。」
「偏不!」胡佟說,「這可是公主看上的男人,他不會差。我非得纏著他。」
落文馳雖不懂她在想什麼,可卻回道:「誰說公主看上我了?」
胡佟:「她方才與你說了那麼久的話,我可沒見過別人有這待遇。這不是相中你了,還能是什麼。」
落文馳苦笑:「公主她要是能看上我就好了。她的心不再此處,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
胡佟十分驚愕。落文馳年少有成,意氣風發,已是鳳毛麟角。這樣的男人,都入不了公主的眼。
那能入她眼的男人,該有多麼驚艷啊。
胡佟正絞著帕子,抬頭卻見,不遠處,浮雲卿正朝她招著手。
她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麼?」
浮雲卿滿意地點點頭。
胡佟旋即朝落文馳挑釁一笑,「公主可是在叫我呢。哼,她叫的是我,不是你。你就嫉妒去罷!」
說著便抬腳踅去,見劉張二人也跟來,又朝她二人斥道:「不許去,待我去會會她。」
可當她真踅近浮雲卿身邊時,那囂張氣焰頓時沒了大半。
施素妝與榮緩緩不知跑到了哪裡去,眼下這蓮池一方,只有她和浮雲卿待著。
胡佟不自在地挪挪身,又不自在地清清嗓。
然而她往前挪,浮雲卿也跟著往前挪;她往後挪,浮雲卿也跟著往後挪。
她倔強地把頭瞥過去,卻聽及浮雲卿沒了動靜。
沒動靜了?是走了麼?胡佟兀突突地轉過身,卻被嚇了一大跳。
「呀!」她驚呼一聲。
浮雲卿居然就貼在她身邊,她一回頭,兩人的鼻子差點碰上!
浮雲卿離她那麼近,近到呼吸的熱氣都灑在了她四周!
「你你你……」
浮雲卿像個地痞一樣,往前傾身,認真地看著她,調侃道:「你臉怎的這麼紅?」
胡佟驚得說不出話來。她雙手摸著臉,眼睛睜得圓圓的。
「胡佟,胡佟,好名字啊。」浮雲卿說道,「大名府那裡的巷道,就叫胡同。」
胡佟悻悻地說:「什麼大名府小名府的,你不要岔開話頭。」
見她臉上紅意漸漸消退下去,浮雲卿收斂了肆意的笑,正經問她:「你就這麼恨嫁麼?」
這話一下戳到了胡佟的痛處。
她也肅重回道:「恨嫁?看來我的計劃敗露了。」
浮雲卿頗是無奈。素妝緩緩把胡佟的事都跟她說了,胡佟這般急著尋郎君,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可浮雲卿還是想勸勸她,婚姻這事,寧可慢慢挑揀,也不能隨意結成。
那計劃滿是漏洞,打的小算盤都寫在臉上囖,一猜就能猜到。
「我的動作,在你們眼裡,是恨嫁,是飢不擇食,是不懂矜持。」胡佟滿眼嘲諷,「可誰又曾了解過我的處境?」
「每個人都在告訴我,儘快成婚。我若說不,他們就會安排一場又一場相親,逼著我,去跟那些男人說話。爹爹說,我在錦衣玉食里長大,享了那麼多年福,到了該回報的時候。在他眼裡,沒有中意不中意,合適不合適。他只看結果,不看過程。我阿娘是頭被馴服的象,爹爹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沒有人在意我的想法。」
她眼裡漸漸蓄了一泡淚,可卻揩乾淚眼,不想叫人看輕。
「好嚜,既然要嫁,那我總得嫁個好的。可我找不到好的。他們愛的不是我,是我的身份,是我的家族。好嚜,那我就來搶喜歡你的男人。喜歡你的人,總不會差。我見你對誰不一般,我就把他搶來。」
浮雲卿無奈地笑了聲,「若能被搶去,那這廝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好姻緣不是靠搶的。」
「你自然不用去搶。你的身份擺在那裡……」
胡佟再也說不下去。她驀地發覺,浮雲卿也在受著她受過的困擾。
女人都想要一份純粹的愛,不為身份,不為地位,就只是愛她。可她們不是男人,男人能去各種地方尋找愛,而她們不能。她們被掬在四方牆內,走不出偏見的院。就算魚死網破走了出去,前面還有許多座大山要跨越。
無論是公主還是貴女,只要她們是女人,她們的命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一樣苟延殘喘,何苦彼此為難。
浮雲卿與胡佟面面相覷,默契地同嘆了口長氣。
胡佟私底下脾性並不好,愛發脾氣,愛吵吵罵罵。可當她站在浮雲卿身邊,與浮雲卿攀上話,那壞脾氣想發也發不出來。
浮雲卿眉目間蘊藏的靈氣,足以撫平任何人心頭的創傷。
胡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只有待在她身邊,她才能靜下心來思考。
可肩頭剛動了下,便被一位匆忙趕來的男郎撞了下。
「哎唷,你是不是不長眼!我人還在這裡站著,你就來撞!」她的怒火猛地竄了上來,朝那男郎吼道。
那男郎側過頭,說了句抱歉。他看了胡佟一眼,自此再難忘卻。
浮雲卿眼珠提溜轉,憋著笑,慢慢走遠。
*
橫橋外。
兩匹騤騤駿馬,歇在這裡。
卓暘側首望向敬亭頤,「你想怎麼出場?是騎在馬上,把人都引到門後,騰地推開門,讓他們瞧你;還是下馬進去,讓他們瞧你。」
敬亭頤淡漠地乜他一眼,「我只想快點見到公主。」
卓暘嘁一聲,「那就下馬踅步囖。」
門前候著的兩位小廝卻呵腰做攔。
「您二位是哪家的兒郎?遞上函帖,才能進去。」小廝問道。
卓暘輕蔑一笑,拍著敬亭頤的肩,跅馳回道:「我身旁這位認不認得?」
小廝搖頭說不認得。
卓暘回:「那今日就把他的臉記清楚。不需問他是哪家的兒郎,只需知道,這位是六公主的駙馬。」
小廝說他誆人,「誰不知道六公主尚未成婚?我實話告訴二位,今日六公主赴宴,就是來尋駙馬的。你說的駙馬,又是哪路子冒出來的假駙馬?」
敬亭頤面容闃然,他抬眸睃見一隻雲朵狀的紙鳶,飛進了橫橋園內。
繼而深門被女使推開,她朝在場幾人道了萬福,又對小廝說道:「園主請這二位貴客進去。」
橫橋園主,是當今嗣王浮過。他素好結識雅士,捧了不少人做高官。嗣王不常請人,可他請一個,捧一個,捧出了好幾位丞相。
卓暘幾句玩笑話,倒是叫小廝記得深刻。
見卓暘與敬亭頤走遠,小廝攔著女使問道:「現下駙馬之位,還能預訂麼?」
女使搖搖頭,「皇家的事,小底們就不要多議論了。」
又嘀咕一句,「得趕緊把這事告訴公主。」
(本章完)
作者說:恭喜胡佟妹妹,成為本文感情線最順的一個人!哈哈她的官配來得措不及防,後面會提到的。
前方大型修羅場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