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敬亭頤而言, 愛一個人,愛到極致,念想最強的不是放她自由, 而是自私地占有她。
他極度缺愛,因此但凡有人給他施捨點愛,他就感動得恨不能掏心掏肺。
他從未享受過母愛,可虢州莊裡每位年長的婦孺,都曾慷慨地給予他獨屬於女人的關懷。等啊等, 終於等到個報恩的好時機。有次莊裡被洪水淹了,他左肩背著鍋碗瓢盆,右肩背著床褥衣裳, 脖上還套了塊破銅爛鐵, 一趟趟地給婦孺搬行李,少年挺直的腰杆差點被行李壓彎。那次後,新舊傷一起復發,落下了很嚴重的病根。
他享受到的每份父愛,都逼迫他負重前行。長輩們卷著煙杆吐氣, 煙味往他鼻腔里竄。不好聞,想逃跑時被劉岑死死摁著,「聽, 把定朝造的孽都聽在心裡。」他無欲無求, 常常覺得活得像行屍走肉也不錯。可他無比想報父愛的恩, 於是掂起筆桿長槍,把不感興趣的事做到極致。
卓暘是他的好兄弟。他喜靜,而卓暘最愛與同齡人成群結伴, 往這處捅個簍子, 往那處捅個簍子。卓暘想當山大王, 夢想是包下一座山頭,從山坡滾到山腳,沾一身狗尾巴草。愛熱鬧愛動的人,總會闖禍。敬亭頤呢,就給卓暘收拾爛攤子。後來共同經歷許多危險事,九死一生。兄弟交心過命,不過如今他已還不清卓暘的情。
親情,友情,尚能令人保持理智。偏偏在愛情這事上,他磕磕絆絆,哪怕摔得渾身淤青,還是會不斷追求。
所以浮雲卿與旁人是不同的,甚至在他心裡,占得獨一無二的地位。
既然獨一無二,他又怎麼會把那些低劣的手段對她施展。掛個籠與鎖鏈,幼稚粗暴。他走的是另一條路,他要攻落浮雲卿的心。其實說「攻」不足以外化他的心思,不如說是「囚」。浮雲卿的心裡住著許多人,他曾想清除那些人,但這樣做會傷了她的心。
他自願畫地為籠,做籠中雀,被浮雲卿所囚。
再恍回神,虢州軍已經列成兩隊,整整齊齊地站在亭前。
內宅能進叛軍,說明京城裡已經快要淪陷。
觀敬亭頤這副勝券在握的模樣,浮雲卿心裡就落了個底。
官家有法子牽制他,他也有無數手段反牽制,甚至能反將一軍。
他還能大氣不喘地站在她面前,說明虢州軍已經牽制住了禁軍。只要他想,國朝的風水隨時會變。
敬亭頤倒沒顧慮這些。他將一個墜著穗的雕花銅球塞到浮雲卿手裡,讓她收好。
管它是情物還是贓物,誰願意在這時候接受來路不明的物件!浮雲卿趕忙張開手指,想把銅球抖落在地,可手指卻被敬亭頤一根根地掰攏。這下倒好,掙脫不開,她只能握緊這個微微發熱的銅球。
暖暖的,像個小型湯婆子。哪曾想握了會兒,頭腦就開始發懵。
最後一眼,睞見敬亭頤稍稍張開雙臂,等她暈暈乎乎地砸過去。
眼前倏地昏黑一片,嘈雜的聲音被隔絕在外。手指一松,銅球就滾落在地。觸地,反彈,清脆的鈴鐺聲叮鈴作響。最後銅球埋在雪裡,而浮雲卿也直愣愣地砸進敬亭頤的懷裡。
那頭麥婆子被軍兵擋在院外,睃見浮雲卿的異樣,吼叫道:「你對公主做了什麼?」
敬亭頤摟著浮雲卿軟癱的身,朝麥婆子「噓」了聲。
「她需要休息。」
他的眼裡一下沒了溫度,射向麥婆子的目光冰冷複雜,叫她打了個寒顫。
她緊咬著後槽牙,面目猙獰,「你若敢傷她……若敢傷她……」
下面的話卻說不出口。
在富貴人家當差的婆子,待遇比員外家的妾室還好。尤其遇上個浮雲卿這麼好的主家,更活得心寬體胖,哪會有遇見危險的時候。今下局勢突變,麥婆子想斥出幾句狠話,卻發現她根本沒力量威脅敬亭頤。
若敢傷公主,她會拼上一條命,哪怕魚死網破也得鬧上一鬧。可就算豁出命,也無法對敬亭頤造成半點傷害。
敬亭頤自然也想到這點。他輕蔑地乜著麥婆子,話語卻難得真誠。
「我不會傷她。」言訖,抱起浮雲卿往臥寢走。
這時麥婆子猛生巨力,推開軍兵,繞到敬亭頤身前阻攔,「你想怎樣?我告訴你,你腳下是天子的土地,你敢有異動,天子不會饒你的!」
弱獸竭力掙扎的模樣,可笑又悽慘。敬亭頤扯了扯嘴角,「她需要休息,我不會傷她。至於天子……」
他譏諷地說道:「天子又能奈我何?若天子攔我,我亦不會對天子手下留情。」
他們眼裡無所不能的天子,卻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坑蒙拐騙。天子又如何?脫去一身黃袍,不過是左右逢迎的牆頭草罷了。何況這個天子,並不是他甘心臣服的天子。
風水輪流轉,明天到我家。無非是氣運好差,他最看不得旁人拿天子做倚仗。
麥婆子枯著眉心,無可奈何。她那點本就稀薄的鋒芒,被敬亭頤幾句狂妄的話磨得半點不剩。最後只能無奈地感慨一句:「時也,命也。」
一旦說出這句話,便是投降的前兆。敬亭頤心下瞭然,睇軍兵一眼。下刻,軍兵就盡職盡責地捆住麥婆子的手腳,將她押到院外。
大半晌,沒一個人待在臥寢。因此甫一踢開門,蕭瑟冷清氣就撲面而來。
敬亭頤將浮雲卿放到柔軟的床褥里,熟稔地撈開被褥,蓋在她身上。繼而掖好被角,把她裹得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認真看看這間屋罷。床褥是他鋪的,衣裳簪珥是他整理搭配的,就連茶具擺放的位置,也是他精心布置。他了解浮雲卿的喜好,也知道如何深挖她的喜好,並在這個過程中,不動聲色地摻雜進他的喜好。
數旬翩然而過,他留下的痕跡處處可見。她早已離不開他了,只是她尚不清楚這個事實,旁人也不知。
他的身阻攔不住她去任何地方,但他早已竄進她的心裡,那是無法抹去的印記。
再踅出門外,闔府僕從齊聚群頭春。僕從被捆住手腳,身子顫抖,可眼裡恨意半分不減。
敬亭頤長身而立,等到檐鈴被風吹響,他才沉聲道:「我不會傷你們。」
「你們只要待在府里就好。」
大家當然不信。嘴裡沒被塞布條,一時破口大罵。你一句我一句,無非是罵辜負了大家的信任,背叛了真心待他的所有人。
罵得最狠的,不是漢子女使,而是兩位婆子。她們倆算是僕從堆里最了解敬亭頤的人,知道假大空的話罵不進敬亭頤的心,於是將話頭引到浮雲卿身上。
禪婆子立眉瞪眼,往前挺著身,像只被燙得半熟的蝦。
「駙馬?呸,我看你是德不配位!等公主醒了,你就等著被休罷!你做建朝以來第一個被妻子休的男郎,這次讓你青史留名。」
麥婆子手腕被麻繩勒得生疼,可仍竭力掙扎,衝著敬亭頤發泄怨懟。
「公主最恨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你要讓她恨你嗎?」
然而就算差點磨破嘴皮子,也沒能讓敬亭頤收手,反倒見他愈發冷漠,臉陰得能擰出幾桶水。
他不在意外人如何評價,哪怕罵他爹娘,罵他祖宗十八輩,他都毫不在意,甚至覺得可笑。
他在乎的那個人,安靜乖巧地躺在床榻里。罵就罵罷,反正他不會收手。
他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
院外風起雲湧,院內風平浪靜的生活過了兩日。
當晚浮雲卿就醒了過來。她的腦子裝不下太多事,偏偏那些大事小事都愛往腦里跑。
一會兒愛,一會兒恨,一會兒無奈……
欹在床邊想事時,側犯端著桕燭盞走進屋,開口問:「公主,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啊?」
暗黃的燭光一晃一晃,順著床幔往上爬,爬到浮雲卿緊皺的眉間,快要把她從頭燒到尾。
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浮雲卿攏緊被褥,拍拍身側的褥子,叫側犯坐到她身旁。
她給側犯分析一番局勢,又開口說:「遇上他,就別想正面反抗囖。他的脾性我了解,吃軟不吃硬。你若硬要硬碰硬,到最後只會把自己給折進去,得不償失。不過咱們可以背地裡動心思。我想,表面待他如常,背地裡與禁中聯繫。」
好方法,公主真是絕頂聰明。側犯朝浮雲卿豎起一個大拇指,旋即問:「待他如常,是怎麼如常?背地裡與禁中取得聯繫,可該怎麼聯繫?」
聽過側犯這番話,浮雲卿尷尬地笑了笑,「放心,我了解他。對付他這事,交給我。你們呢,就找準時機,趁軍兵鬆懈,溜出府,打探打探外面的情況。再悄摸溜回來,待我整理好所有情況,我自會去禁中一趟。」
她拍著胸脯,堅定地說道:「我從沒做過信心十足的決定,可在對付敬亭頤這件事上,從沒失過手。」
她可不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這十六年,別的沒學會,偏偏學會了拿捏各種人的心思。
心底有種聲音,越來越響。
敬亭頤在虛張聲勢,他根本不會反。所以她不恨他,看他過得如履薄冰,做了一場又一場戲,她只覺得心疼。
唯一未知的事是,從虛張聲勢地反到光明正大地不反,在這個過程里,他要塞進些什麼事件,才能使各方都信服。
這兩日,她所謂的待他如常,是一遍遍地質問他,「你到底要做什麼?」
疑惑,不解,慌亂,這是她該有的正常反應。
要真比起誰做的戲真,浮雲卿不輸任何人。敬亭頤做戲,那好,她也做戲,看看誰先站不住腳。
不曾想,第二日晚,她露出了馬腳,敬亭頤也難得慌亂無措。
(本章完)
作者說:接下來就是文案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