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卿總嫌府邸里遊廊多。有時心情急切, 偏偏無法一步跨過長長的遊廊,只能三步並兩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謝遊廊給她思考的時間。
當下的情況無比複雜。
家裡住進一位野心勃勃的亂臣賊子,而親人勸她拋去過往芥蒂,與亂臣賊子好好聊一聊。
萬一能把他勸回來呢……
想得荒謬,但浮雲卿也希望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謊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瞞也就沒那麼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 不斷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難言之隱。」
爹娘兄姊欺瞞她,素妝緩緩欺瞞她,她敬愛的兩位先生欺瞞她。好人惡人, 仗著她心裡不設防, 窮盡一切法子壓榨她。到頭來,在她面前哭訴,說:「我是為你好,我實在走投無路。」
她恨不起來,那些欺瞞她的人, 都是她極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說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誠,不是麼?
她罔顧敬亭頤意願, 仗著自己的皇家身份, 將他鎖在自己身邊。那時她的確把敬亭頤當作一個新鮮的玩物。兄姊們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 她偏要向大家證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為她的玩物郎君,不會也不能拒絕她。
倘若那時不衝動, 再考察考察, 興許後來的一切糟心事就不會發生了罷。
謀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榮兩家性命不保。卓暘慘死的事實已經足夠令她痛心,她不願看施榮兩家人被處刑,更不願看敬亭頤似卓暘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攏緊氅衣及至群頭春時,女使正在掃台階上的厚雪。
群頭春院最扎眼的是幾株油松樹與樹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椏處堆滿了雪,而亭里,坐著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滿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銀的白的,幾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無比清晰,深深刻在浮雲卿心裡。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頤。
敬亭頤披著鶴氅,頭髮用一根絲帶挽著,垂落到身側。隔得遠,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動作卻輕柔優美。
原本思路清晰,想與他推心置腹地說說其中利害。可看他那副可憐樣,自己又不忍心開口。
拋卻皇家身份,她有什麼資格要求忍辱負重數年的前朝皇子,為當朝百姓著想,從而放棄造反呢?
站在原地怔愣時,那頭敬亭頤機警地側過眸,朝她勾勾手。
浮雲卿深吸口氣,坐到他面前。
她不懂變幻莫測的棋局,因此想:一個人也能下棋嗎?
垂眸細看,方正的棋盤上布滿黑白棋子,黑子緊緊繞在白子周遭,而白子亟待衝破困局。
所以這是一人分飾攻守兩方。
起初,倆人誰都沒說話。
棋罐里的棋子一個接一個地落在棋盤裡,漸漸全被掏出,成了個空罐子。
觀摩半晌,浮雲卿後知後覺地發現白子原本有下天元的時機。白子先行,完全可以持先手下天元。雖不厚道,但若以獲勝為目的,下天元完全是制勝招數。
一子慢,子子慢。最終白子困囿於黑子的圍堵中,慘敗。
一盤棋下完,敬亭頤收回手,沒有下一步動作。
待他收手,浮雲卿抻起手,隨意挪動黑白子,擺成奇形怪狀。指節撥動,一個僝僽的哭臉就直愣愣地擺在敬亭頤面前。
「您去禁中一趟,應該了解了目前的情況罷。」敬亭頤澹然說道。
燒剛退,他就踱到亭內,下了許多盤棋。
無論持黑子還是白子,每一步,他都下得審慎。棋子落定前,他想了無數種造局破局的手段,卻從未遵循天衣無縫的巧妙方法,反倒願意隨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明明能搶占先機,卻甘願困囿於四方天地里,等著被裁決,等著被宣判敗得落花流水。
他何嘗不是黑白棋子呢?
敬亭頤眸中深意翻騰,他什麼事都看得通透,卻沒說半句解釋的話。垂眸觀局時,眼眸里闐擠著哭臉。他靜靜看了很久,旋即捧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罐里。
浮雲卿艱難地吞咽了下。她不信敬亭頤會看不出這張哭臉就是她。她兩方為難,里外不是人。有些話不好明說,只能借棋子抒情。
「爹爹讓我勸你,做事要三思。」浮雲卿不自覺地扣緊衣袖,故作鎮定。
她說:「為什麼要造反呢?為了權勢麼……國朝駙馬都尉只能做一個散官,你是不是覺得做散官委屈你了?我無權,空有一個響噹噹的頭銜。在仕途方面,不能助你平步青雲,不過並不是無計可施。只要你我和離,我定會朝爹爹引薦你。爹爹疼我,他會讓你先做京官。做幾年京官,哪怕政績不功不過,你也能當朝里的肱骨大臣。還是想要金錢……可你不像是缺錢的模樣。」
有些話,一旦開了閘就再也停不下來,必須一口氣說盡興才好。
浮雲卿猜不中敬亭頤的心思,乾脆說起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為金銀權勢,那你是不是看不慣百姓受苦,想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這場變法,由韓相一手操持,爹爹全力支持。起初效果是好的,後來頒布的律令愈來愈極端,有些州郡漸生歪邪風氣,於是有幾位朝官提議,不要事事一刀切。可為時已晚,覆水難收。你是我的郎君,離爹爹近,有什麼話是不能當面說的呢?」
後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種猜想,沒一種能說進敬亭頤的心坎。
不是為金銀權勢,因為他本身富可敵國。不是為解救百姓,天下人生死與他何干?他並不想獨自力挽狂瀾,做普度眾生的救世主。
敬亭頤輕聲說:「也許是一種執念罷……」
惠嬪爬上劉岑的床,不是因為兒女情長,而是恨太祖的暴行,蓄意報復。所以敬亭頤是在滔天恨意里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告訴他要造反覆國。昔日恥辱仍歷歷在目,劉岑一遍接一遍地給他講太.祖的偽善暴戾。
敬亭頤有時想,那些屈辱的過往與他有甚關係?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為甚要延續到他這一代,甚至往後無數代。劉岑告訴他,這就是他背負的使命。人為完成使命而來,他若不反,會遭大家唾棄。
一遍又一遍地洗腦,到最後,敬亭頤都聽了進去。不為其他,這只是一種執念。
浮雲卿問他造反的緣由,他只能用虛無縹緲的執念回應。
他與浮雲卿立場不同。在她眼裡,世道雖多起混亂,但仍舊稱得上盛世。在他眼裡,大多地方,百姓安居樂業,吃得飽穿得暖。他好像沒有造反的必要,但執念在此,他不得不為。
敬亭頤了斷地說道:「您不用再煞費苦心地勸我回頭,我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
浮雲卿蹙起眉頭,滿心不解,「什麼叫沒有回頭路可走?我這不是在給你造路麼,就連爹爹他都在給你造路。」
「您與我的身份擱在此,我們註定是兩方人。」敬亭頤決絕道。
說罷,強忍的咳意急不可耐地竄了出來。他掩面咳了幾聲,臉頰浮現一抹輕微的紅意。
局面僵持之際,他不介意對浮雲卿說些真心話。
「沒幾個人做事能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大多數都被裹挾在浪潮中,起伏漂落,根本無法由自己決定。」他感慨地說道,「我只是浪潮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來去身不由己。有些事,並沒有您想得那麼簡單。」
言訖站起身,抬眼望著油松,怔忡出神。
「世道混亂,這些時日,您就不要出門了。萬一又有哪個人走到您面前,給您扇陣耳旁風,您又得磨破嘴皮子,勸我回頭。」
浮雲卿早已習慣他的言行不一,並未把他暗藏深意的話聽在心裡,反倒側眸睞他頎長消瘦的身影,自顧自地想事情。
大夫說,敬亭頤這次病得重,一定要好好休養。否則但凡來場雪,人就會丟半條命。病因尚且不明,不過浮雲卿想,無非是受涼染寒,加之心事過重,種種糟心事堆積在一處,心火攻心。
浮雲卿冷眼看著她這個倔強的郎君。身子都糟成這個樣了,還想著造反,異想天開!
恍神間,她發現敬亭頤鬢邊又長了根白髮。
「年紀輕輕的,大好前程不要,非得堵上所有,這又是何必。」浮雲卿低聲感慨道。
敬亭頤只是嘆氣說她不懂。
溫室里被精心呵護培養的花朵,沒嘗過風吹雨打的心酸滋味,怎麼會了解乾草所想。
掐著手指頭算,他定下的時間該到了。
「僅憑几位花拳繡腿的護衛軍輪班守門,根本無法保障闔府的安全。」
聞言,浮雲卿猛地站起身,踅到他身旁。心裡隱隱落著一種猜想,她顫著話聲問:「所以呢?」
「所以……」敬亭頤的目光轉到她驚慌失措的臉龐上面,「我派了些人過來,時刻守護您。」
守護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叫圈禁。
話音甫落,岑寂靜謐的公主府邸,驀地闖進許多身穿前朝甲冑的軍兵。
浮雲卿一眼就認出,這些正是虢州軍。
「你竟把虢州軍帶到了京城裡?」浮雲卿驚得連連向後退,卻被敬亭頤拽住手腕,動彈不得。
「當然。過新年辭舊迎新,大家都期盼新鮮事紛至沓來,既然如此,我得加快進程。我想在年三十前,把一份厚禮送給百姓。」
當然,他不會像韓從朗那般粗魯,在浮雲卿手腕腳腕上都扣上鎖鏈。他有更高明的方法——攻心。
(本章完)
作者說:陽了,發燒艱難碼字,等燒退了再修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