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百零七:碾碎

  是夜, 京城各處瞭望台狼煙四起。黑魆魆的煙霧像團黏糊的鬼影,裹挾著嗆鼻的氣味,撲向四面八方。百姓趿鞋下榻, 躲在籬笆里朝外望。他們安逸慣了,覷見狼煙,竟大眼瞪小眼,一時都忘了點狼煙意味著什麼。

  後來看見禁軍齊聚校練場,大家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噢,原來是有人起兵造反了。要逃麼,敵人已深入腹地, 逃亡還來得及麼。怎麼逃, 逃去哪,要帶上看家寶貝,還是穿好衣裳就走。

  這樣想著,竟是直愣愣地待在自家院裡,誰都沒捨得動腳。

  那頭禁軍急匆匆地竄到長衢小巷, 只要是有人有路的地方,都掛上了明亮的珠燈。子初夜深,大多人家已經歇息好, 打上了呼嚕。京城御街一片夜市多, 燈火通明。剩下的地方都滅了燈, 昏黑一片。如今黑暗地驟然被點亮,整個京城像爐膛里即將淬好的窯器,哪裡都亮得刺眼。

  國朝的甲冑繁瑣, 冬天也比夏天穿得更厚更沉。一層套一層, 上身的攏共有九層。禁軍里大多都是身材高大, 肌肉虬結的年青男郎,穿上甲冑,臃腫得恍若一條蠕動的蠶。副統領江舵朝來人掖了掖手,「正統,確定是駙馬敬亭頤造反嗎?那批軍馬出現得措不及防,我怕其中設有埋伏,不如先按兵不動,觀摩觀摩情況。」

  被稱作「正統」的那位,年紀較長,約莫三四十歲,是李賢妃娘家的大哥,李議珖。所以這樣算來,他是浮雲卿的大舅。李議珖呢,打小就與賢妃不親近。官家給賢妃面子,才將他從兗州調到京城,做了幾年武散官,碰上浮雲卿出生,官家大喜,藉機封他為禁軍正統領。

  國朝官場有不少講究。正官一般由官家或肱骨大臣親自提拔,而副官,大多是靠自身的本事一步步升上來的。李議珖沾了姻親關係的光,偏偏不認賢妃的人情。今下見浮雲卿府里出了問題,心裡竊喜,嚴肅說道:「不是他,還能是誰?他穿著前朝甲冑,騎著高頭大馬,那囂張模樣,我不會記錯。按兵不動?你的意思是,等京城淪陷,我們再帶兵反擊?」

  模樣再囂張,江舵也沒親眼看見過。他與敬亭頤這廝只見過一面。那時敬亭頤毒發,虛弱地欹著洞壁。這樣文弱的男郎,說他能擁兵造反,江舵萬萬不信。

  江舵皺著眉頭,說道:「好,就算是他……現在要逼退叛軍,難道不得先向禁中請示一聲?禁軍的主子是官家,總得問問官家的意思罷!」

  李議珖無語扶額,「好,你去請示罷!你有請示的功夫,人家有攻城的功夫。等你折回來,這天下就改姓叫敬了!」

  這一出活像鬧劇。狼煙起,禁軍匆忙集合。嚴陣以待,卻遲遲未見叛軍身影。去禁中,攻叛軍,事情亂糟糟的,人的心思也捋不清。

  李議珖與江舵爭執半晌,爭執之餘,不忘派親信去禁中報信。

  禁中同樣陷在驚慌無措中。

  通嘉老眼昏花,領著文武百官朝殿內走。

  推開門扉,卻見官家雲淡風輕地坐在圈椅里,翹著腿,甚至舒服地哼著小調。

  朝廷丟了一個副相,官家旋即提拔出新的副相——曾任蘇州知州的呂勐。

  正相年老體衰,掛個宰相的名,實際並無實權。所以今下相權都由呂勐一手包攬。

  呂勐深諳官家的心思,在諸位同僚激烈地商討對策時,他一言不發,悄摸往官家身邊湊。

  殿內頗有風雨飄搖的意味。大家都覺得國朝將傾,還沒嘗夠盛世的滋味,莫名其妙地成了亡國之臣。不算寬敞的宮殿內,闐塞著各種絕望聲音。官家擺擺手,叫停大家的議論。

  「朕還能坐在這裡,說明事不要緊。都聽過狼來了的道理罷。這個時候,先別想狼來了往哪裡跑,先想想,來的是真狼還是假狼,第一個說狼來了的人,看見的是真狼還是假狼。」

  官家這麼說,大家再說也無用,稀里糊塗地回了衙門。今晚發生這等險情,誰還能睡得著?乾脆坐一夜冷板凳,處理公務罷。

  待朝官走完,呂勐才開了口。

  「官家,臣打聽到了。駙馬今夜出去,僅僅是跑到城郊外買了包馬蹄糕。假扮駙馬與叛軍的那幾位,臣都已經處理好囖,不會有外人看見。因著狼煙點得突然,正統與副統兩位爭執不下,都未與『叛軍』起衝突。」

  官家欣慰地說好,「今晚是給百姓提提醒。第一次點狼煙,大家不明所以。第二次點,都知道該逃到哪裡去了。公主府有沒有新情況?」

  「有幾位真叛軍溜進了公主府,公主被駙馬圈禁在府,出不來。」呂勐說道,「接下來,禁軍與公主府都會派人給您通風報信。這些人,臣要攔下來嗎?」

  官家擺擺手說不用,「禁軍不要緊。沒朕的旨意,他們不敢貿然行動。至於公主府嚜,就順著駙馬的意思辦罷。待在府里也好,一睜眼,一閉眼,事情就過去了。」

  呂勐應聲說是,踅出殿後,又趕忙叫人滅了狼煙。

  他走到李議珖與江舵面前,「點狼煙,是因瞭望台的守衛的確發現叛軍有異動。結果呢,竟是幾位貪吃的叛軍偷摸潛入內城,想偷幾個炊餅吃。時間緊,來不及換衣裳。一行人鬼鬼祟祟,甲冑長刀傍手,守衛看錯也正常。」

  聽及此話,兩位統領都鬆了口氣,幸好只是一場烏龍。倆人默契地對視一眼,江舵滅燈,李議珖遣散禁軍。未幾,狼煙味悉數散盡,京城又變成了黑匣子,裡面裝著驚魂未定的百姓。這就算事情平定了罷,大家長吁口氣,重新躺回榻睡覺。

  狼煙味飄進公主府里時,浮雲卿正閉著眼輾轉反側。

  她沒聞過這味道,心裡兀突突的,總覺有甚大事要發生。

  隨便披件衫子出屋,院裡黑漆漆的,死一般的岑寂。

  公主府的院牆砌得高,後院的牆頭插著奇形怪狀的尖銳物,就是怕有哪個心思歹毒的趁虛而入。牆高,能擋住劫匪,也會隔絕外界的喧囂。

  在眼下這個緊要關頭,牆高反倒成了件壞事——叫浮雲卿無法分辨府外的局勢。

  她很想與敬亭頤好好談一談,可他總有各種事忙。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都在往外面跑,看不見人影。

  今下剛走出院,就被軍兵無情攔住。

  「主家吩咐,您不能出院!」

  浮雲卿抄著手,疑惑地問道:「臨近子時,你們都不困嗎?要不你們去屋裡睡覺罷,我替你們守值,怎麼樣?你們心裡清楚,我出不去府,所以我還能造出什麼動靜來威脅你們?」

  軍兵當然不從。再想開口說什麼話時,見浮雲卿驀地掏出個銅球,在他們眼前晃了晃。

  緊接著,軍兵身子一軟,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浮雲卿心想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她醒來時,這個掉落在地的銅球,乖巧地靠在枕頭邊。

  敬亭頤迷暈她,她用銅球迷暈他手底的軍兵,一仇報一仇。

  她對軍兵撒了謊。今晚敬亭頤不在,她想趁此時機,悄悄竄出去。坐以待斃非她所願,這兩日過得無比煎熬,她與敬亭頤僵持著,誰也不肯朝誰邁步。所以今晚,她要破局。

  躺在床上,她的思緒清楚。出院後,一路直奔府門口,哪處都不做停留。可如今真出了院,反倒搖擺不定起來。想了想,決定先去信天游院看看。絕不多做停留,只是掃一眼這個冷清的院。

  私心作祟,浮雲卿貓著腰,將腳步放輕,遐暨信天游。

  經過月洞門再往前直走,就能走到她想去的院。哪曾想剛過月洞門,竟遙遙窺見那院裡閃著葳蕤的光。

  好生生的,總不能是鬼火罷。浮雲卿打了個寒顫,仔細遙望,那是昏暗的燭光。

  看來院裡進了人。

  浮雲卿捂著心口,這時萬分慶幸,院裡有座假山能讓她藏住身。不知不覺地走到院裡,定睛一看,差點嚇破膽。

  院裡那道身影,她化成灰齏都能認出來。她趁敬亭頤外出辦事出逃,結果造化弄人,人家正主根本就沒出去!

  院裡,敬亭頤踩著一團蠕動攀爬的物件,眼裡滿是輕蔑。

  浮雲卿瞪大眼睛才看清,那根本不像人的物件,是被砍去雙腳的死士!他痛得失了聲,卻仍扭動著身,竭力往外爬。

  敬亭頤不屑地開口說:「有膽做內鬼,沒膽承擔後果嚜……」

  下一刻,他拔劍出鞘,狠狠刺向死士掙扎的身。這一劍刺得迅疾狠戾,死士當場斷了氣。而敬亭頤還嫌不解氣似的,在拔劍的同時,踩著死士緊挖著地面的手指,一點點將其碾碎。

  有些場面,聽旁人說與自己親眼見,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效果。

  血腥味隔著一條青石板路,直直飄進浮雲卿的鼻腔。難聞,噁心,嗆人得緊。一時沒忍住,浮雲卿輕咳出聲。咳一聲,咳意便再也止不住。沒轍,她彎著腰,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重。

  忽地有道陰影壓在身前,浮雲卿慢慢抬眸。

  敬亭頤不知何時轉了身,趁她不曾防備,慢慢踱近她身邊。

  他難得露出跟從前一樣的笑,恍似他還是曾經溫潤如玉,無底線地縱容她的夫子。

  然而笑意不達眼底。月光灑在倆人腳邊,模糊了一切輪廓,卻把敬亭頤的眼神勾得無比清晰。

  他眼裡像淬了冰,難得向她解釋,「死士不忠,臣殺之,公主無需擔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