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誰是狼王(1)

  362 誰是狼王(1)

  左側宮牆之下,露出一個布包的一角。

  看著那個布包,孟扶搖身子顫一顫,然而她立即咬了咬牙,大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開那些泥土,解開布包的結。

  一副白慘慘的骨骼落入她眼帘。

  許宛。

  埋在煙凌宮牆下十四年的許宛。

  十四年後,她重見天日,終於和這一世女兒再次相見。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春風也可以如此的冷,帶著如十四年前噩夢一般的血腥和黑暗的氣息,嗚咽盤旋。

  孟扶搖抱著那包骨殖,痴痴的站在半截宮牆之下,直到那冰冷的骨頭抱在懷中,堅硬而涼的骨頭硬硬的抵著她的心口,她堅持到現在的鎮靜才終於慢慢潰堤,她開始發抖,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站不住,順著宮牆慢慢的跪下來,跪在那埋下布包的小小的土坑前。

  突然「嘩啦」一下,眼淚便流了滿臉。

  那麼多的眼淚,自從那夜得知真相開始便一直冰在心裡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此刻終於如洪水暴發一般衝破心的堤防湧出,她沒遮沒擋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渾身抽搐的哭,昏天黑地的哭,泉水般的眼淚滴在手中骨殖之上,將骨殖染透,一分分的重起來,沉沉的壓在心上,尖利的斷骨那般狠狠的戳著,穿心透腸的疼痛。

  ……這麼多年牆壓著……累著你了……

  ……那惡婦真的羞恥而死了……你女兒給你報仇了……

  ……我現在很好很好……五洲大陸最高貴的……王……

  ……對不起……我以前還曾怪過你遺棄我,不想找你……對不起……

  ……下輩子,遠離皇宮吧……

  月色漸漸升上來,一彎淡青的殘影,勾勒出破碎宮牆的深深淺淺的輪廓,照見廢棄的宮室之前長跪落淚的黑衣女子;照見名動五洲縱橫七國的大瀚孟王,這一刻一生里最為淒涼的心境。

  很久很久以後,她將那布包小心的攏好,抱在懷中,站起來。

  然後她霍然扭頭。

  盯著宗越。

  盯著自從許宛骨殖被孟扶搖找出,便一直僵在門框灰塵之下的宗越。

  她的目光像是把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萬片,每片都是冰凌般的刀,每把刀都攪動這春夜浮動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問:

  「許宛是不是你殺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駁的灰黑里,三個人呼吸都輕輕細細硬硬,像戳得人心發痛的鋼絲。

  半晌他才極輕極輕,仿佛怕驚破這春夜裡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一口氣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欲圖把胸中積鬱藉此機會噴出來,噴完了,便不想讓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搖靜靜抱著許宛的骨殖,仰首看天,玉黃的月色灑在她朗然眉宇,安靜中有種荼靡般的濃烈,良久她道,「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那布包,頭也不迴轉身,大步走開。

  「璇璣皇后,是我遠房姨母,很遠房,幾乎沒有往來的那種。」身後,宗越突然靜靜開口。

  孟扶搖站住,背對他不說話。

  「我家中遭變,逃奔於五洲大陸,家族雖有親人散布七國,不乏身居高位者,卻無人願意收留我這個麻煩,是她,是她這個我自己都忘記的姨母主動派人來接我,對我說,有姨母護你,誰敢動得你?」

  宗越長吁一口氣,夜色中那口氣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裡因為空氣寒冷而凝結的霜,然而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綿老,春光如此流麗曼長,寫在他眼眸里卻是淒清的蒼涼。

  「也許她並不是多麼疼憐我的遭遇,更多的是為了顯示她身為璇璣皇后的尊貴和榮光,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廣德堂,也是最早在璇璣發展,然後才得以在五洲大陸延伸勢力,沒有她的幫助,我早已死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終報大仇。」

  「你知道的,為了報仇,我什麼都做過,何況僅僅是依附於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澀,「她是惡虎,我是倀,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麼便是我為虎作倀。」

  「包括,殺了許宛?對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搖的問句不是問句,大抵是塊堅硬的帶著稜角的石頭,砸下來。

  「也……可以這麼說。」宗越閉了閉眼,「她被發現後,意圖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宮外,而是逃回那間屋子,她當時應該是想放開你讓你逃,是我……攔了下來,皇后要我攔,我不能不攔,我那時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搖不說話,背影筆直,像一樁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求你放過我女兒。」我看著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親,家中滅門那夜,我母親拜託家將護我出門時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我便問她,願不願意現在死?她驚訝的瞪著我,點了點頭,她真是很聰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釋便做了抉擇,我抓她回去時,便用了師傅教的閉穴**,用金針截了她的脈,那金針能夠控制她的痛覺,只是那樣一截,必死無疑。」

  孟扶搖震了震。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沒想到的酷刑,刑罰烈到那個程度,金針控穴的作用已經不能完全阻斷痛覺,何況我那時畢竟年輕,閉脈手法不純熟,許宛……還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聲長吁,「金針截穴,本就活不過半個時辰,她的苦……沒你想像得那麼慘重。」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欠許宛什麼,雖然是我抓回了她,但當時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絕不可能跑出皇宮,何況她本來也沒想著跑出去,至於我沒救她……我不覺得當時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搖……我只是覺得我欠了你,如果當時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開你,那麼最起碼……最起碼你不用被逼著在柜子里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錯。」

  「所以你封了我的記憶?」孟扶搖默然半晌,問。

  「讓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點了穴道帶你出宮,猶豫很久還是封了你的記憶,也許這個決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可是當時的你實在太……我怕你會瘋……」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變形的女孩時,她一聲不吭,卻掙扎得瘋狂,明明她沒有力氣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費好大力氣,她扒柜子扒床扒幔帳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東西,眼神里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發現,急得打橫抱起她便要走時,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幫,若不是他發覺不對,她滿嘴的牙都會被生生拽出來。

  那樣的恨……那樣的瘋狂……那樣的堅忍……從頭到尾,她一滴淚沒流,一句話沒說。

  到得最後他只好點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舊臉色通紅躁動不休,他怕留著這樣的記憶遲早對這孩子造成傷害,猶豫良久選擇了封閉她的記憶。

  他並沒有採取最乾脆的記憶消除,只是封閉,只要她願意,其實她隨時可以想起,然而她沒有,她比金針更狠的,同時自願封閉了自己。

  十餘年前,獨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籃,順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個籃子隨波載沉載浮,飄進一輪圓而大的月色里,那時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華滿滿,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於他看不清那籃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時一懷愴然,滿懷對未可知未來的嘆息,看著那孩子隨水流去,以為那是對命運的放生。

  誰料最終,卻是為自己築了相思的壁壘。

  宗越沉默著,他此時是暗魅的容顏,琉璃眼眸烏黑長髮烈焰紅唇,鮮麗灼亮的美,然而平日裡逼人的艷麗,此時卻一層層透出蒼白來,月色般霜涼。

  為報仇,他付出了太多犧牲,比如那白天黑夜雙重身份,比如暗魅這張迥異的臉,比如那永久難愈的內傷,比如那少年時的為虎作倀,然而現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放逐她,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