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 誰是狼王(2)
孟扶搖也沉默著,心如亂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卻一直不願深究,因為宗越和長孫無極不同,長孫無極毀諾必有難言之隱,但宗越未必,他從來都不算好人,也從來為報家仇不擇手段,他掙扎過流離過飄零過,在那般掙扎的過程中,他手底不乏無辜的冤魂,誰能保證沒有許宛的?畢竟對於當初的宗越,她們母女只能算陌生人。
當年的他,沒有理由保護她,卻有可能為了一些必須的理由傷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開真相,害怕揭開後不得不面對恩怨兩難,所以她抽出戳進老路胸膛的手,斷了他最後一口氣不讓他說完。
然而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最終以這種方式重來。
到得現在,這般結果,她反而隱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沒那麼糟糕,那時的宗越畢竟還是少年,家族之變改變他心性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觸動的柔軟,他最終沒有對許宛操起凌遲之刀,殺她,也只是成全。
至於那些犯下的錯……與其追究宗越攔下許宛導致她被迫在柜子中親眼目睹那一幕,還不如追究當初那個鎖上柜子的八歲女孩。
沉潛在歲月深處的疑問終解,心頭的積鬱卻不能立刻散去,無論如何,想起宗越眼睜睜看著許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樣,孟扶搖的心,難免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掌中許宛的骨殖,良久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天意弄人,非關人力,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許宛的骨殖,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長孫無極無聲的跟著,經過宗越身側時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靜靜的離開。
沒有人錯,但卻又都錯,不過是天意森涼的結果,換了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沒有動,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沉默一朝驚天動地的煙凌宮前,坐在牆倒瓦頹一地廢墟和塵灰中。
月色淒清,微帶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掛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輪月光。
扶搖。
如今我終於明白。
我渡得過萬里狂風,渡得過千條性命,渡得過詩酒年華,卻渡不過,你不顧而去的目光。
夜色未央,繁星閃爍,這是璇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後,便是女王繼位大典,璇璣國的歷史將要翻開新的一頁,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無新朝到來的喜氣。
永昌殿前卻燈火通明。
三萬御林軍未曾在各個宮門前守衛以阻擋孟扶搖的進入,卻在永昌殿下集結成陣,刀出鞘箭在弦,朔氣傳金析,寒光照鐵衣,數萬人列陣以待,卻一聲咳嗽都不聞。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個偌大漢白玉廣場似漂浮著一層水光。
孟扶搖帶著她的三千餘人,很平靜的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宮門處,唐易中五萬兵力遙遙護持。
三千騎在璇璣正殿前齊齊頓馬,「嚓」,三千聲整齊如一聲。
大瀚勇士騎術精絕甲天下,三萬璇璣御林軍露出佩服神色,卻依舊靜默無聲,用鐵般的目光森然對峙。
大瀚王軍刀鞘里兵器微鳴躍躍欲試,都在等待他們的王一聲令下,好立即將這醜惡齷齪的王朝殺個血流成河。
卻有悠長的傳令聲,從大殿之巔傳來。
「請無極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搖抬首,目光譏誚的一笑,這個時辰還擺什麼譜?你讓入我也入,你不讓入我也入,區別不過是需不需要踏屍體走路罷了。
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過去,三萬御林軍海浪一般默默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充滿壓迫的刀槍劍戟之路。
長長的槍林,從台階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階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槍林頂端默默燃燒,孟扶搖一瞬間突然想起當年在太淵,她也曾走過這樣的槍林之路,彼時她沒有武功,受傷,偽裝,驚心動魄的緊張。
彼時她亦簡單、自由,快樂而明亮。
孟扶搖突然微微濕了眼眶。
為這人生里滄海桑田。
得與失休戚相關,當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難和挫折同樣並行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揚頭,拾階而行,周身玉白的罡氣放出,所經之處,槍尖啪啪齊斷,隨著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兩側一路不斷跳躍出雪亮的鋼鐵槍尖,叮叮噹噹劃出一條條白色弧線,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濺,被槍尖扎著和被火星灼著的御林軍不斷哎喲哎喲的驚呼退後,在台階上亂成一團,再也不復先前的整齊和壓迫。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巔。
她再也不要為別人掌控自己,從此後她的路不允許任何阻攔!
三重大殿,簾幕低垂,依舊是內殿一星燈火,朦朦朧朧鬼火似的閃爍,兩人的步伐聲踏在明鏡般的金磚地面上,回聲悠長。
孟扶搖長驅直入,毫不停頓撥開一重重簾幕,在最後一層紗幕前停住腳。
燈光,便是從那裡亮起的。
紗幕透明,影影綽綽映出兩個人影,一立一臥,頭碰著頭似乎在低語,看起來很親熱。
聽見腳步聲,站著的那個人抬起頭來,隱約宛然一笑,道:「來啦?」
當真語氣隨意自然,好像等了孟扶搖很久,好像孟扶搖是遠來佳客,而她是等待客人已久的熱情主人。
當然,這個聲音也熟悉得很。
孟扶搖笑一笑,語氣居然也很和藹,「你在,我怎麼捨得不來?」
那人溫婉的笑起來,道:「還請自己掀開帘子吧,本宮不太方便呢。」
孟扶搖衣袖一拂,帘子無聲無息飄開,昏黃的燈光沖入眼帘,燈下那人和煦悲憫的抬頭微笑。
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傖俗之氣。
鳳淨梵。
孟扶搖定定盯著她,半晌長長出一口氣,喃喃道:「這世道真討厭,有人就是像蟑螂一樣,怎麼都不肯死。」
「你說的對。」鳳淨梵嫣然一笑,「真是討厭極了。」
她一說話,孟扶搖立即做個嘔吐的表情,「呸」的一聲,然後趕緊道歉,「不好意思,看見你我總是想吐,沒把你這地吐髒吧?其實我想不會,你這地不會比牛糞更乾淨的。」
「沒關係。」鳳淨梵永遠和藹可親,溫柔的給躺著的那個人按摩肩膀,「你一向到哪哪就被你弄髒的。」
「那是。」孟扶搖笑,「不過總比天生骨子裡藏污納垢來得好。」她眼光向下飄飄,看著鳳淨梵手下那個眯著眼似乎很享受的老傢伙,十分親切的慰問,「您也還沒死嗎?」
鳳旋睜開眼,迷迷糊糊打量她半天,半晌卻嘆了口氣,不語。
「你有的是機會和他敘舊。」鳳淨梵道,「在地獄裡。」
「那是你該去的地方,我不和你擠。」
「我說,我們兩個在這裡斗什麼嘴皮子呢?那是市井潑婦才幹的事。」鳳淨梵突然悠悠一笑,道,「尊敬的孟瀚王,我們還是來談談正事吧。」
「哦?」孟扶搖笑眯眯坐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能談些什么正事呢?」
「把你懷裡那個小章給我。」鳳淨梵微笑,「我往某份旨意上一蓋,就成了。」
「我說女王陛下。」孟扶搖晃二郎腿,「你不是應該左手握權杖右手握玉璽的嗎?怎麼會和外人要起這麼重要的東西來了?」
「還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姐,把玉璽給偷走了。」鳳淨梵笑,「真是多事,玉璽嘛,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偷了也沒用,占著也沒用。」
「誰說的?占著有用,最起碼想毀就毀。」孟扶搖立刻從懷中掏出明黃緞包,輕輕一捏。
地上立刻散落了一堆玉粉。
看著那堆玉粉,鳳淨梵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之後她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五洲大陸第一瘋子,毀玉璽……你真幹得出。」
「這才對,這才是人該有的語氣和表情。」孟扶搖鼓掌,「虧得毀了玉璽,不然我還得看著你一臉令人作嘔的假笑繼續和你說話,那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