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愛恨如露(5)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嘆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裡,她一眼瞥見那柜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柜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柜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柜子前蹲下來,那柜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柜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裡面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里,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柜子。
她鑽進柜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柜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柜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睛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划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裡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柜子里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今天她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沖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佩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拂過,似乎怕地面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柜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柜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扎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得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
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噹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乾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仿佛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扎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申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開,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悽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扎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不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柜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柜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面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里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裡,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柜子里,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粘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臟,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璇璣皇后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璇璣皇后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嘗嘗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少年無言躬身。
……
孟扶搖突然大力推開柜子門。
她推得如此劇烈,轟然一聲柜子門散了,柜子也四分五裂成幾塊木塊,噼噼啪啪墜落在地。
關了她五年,承載了她童年裡最黑暗記憶的柜子,在十四年後終於崩散。
孟扶搖頭也不回,直入床邊,那床已經整個發黑,因為浸滿了許宛的血,蛀壞腐朽不成模樣,她掀起那一觸手便碎裂的渾黑的被褥,在床縫裡一陣掏摸。
半晌她縮回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上有字,布包里是那朵小小的玉蓮花。
玉蓮花已經不是玉蓮花,通體淡紅,當年玉脈被鮮血整個浸透,成為了一朵血蓮花。
孟扶搖將那小小一朵攥在掌心,突然冷冷一甩,血蓮花蹦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正好滾到宗越腳下。
宗越注視那朵血蓮花,不知為何手指有些顫抖,孟扶搖已經直直走了過去,走過宗越身邊,停也不停從他身邊擠過去,門窄小,也已經腐朽,這麼一擠頓時擠散,門框吱吱嘎嘎落下來,宗越伸手為她擋,自己卻落得一頭灰,孟扶搖卻看也不看走了過去。
她直奔宮門之外,對牆一踹,轟一聲宮門上懸著的匾落下來,砸在地上,孟扶搖上前用腳擦去匾上厚厚的灰塵,兩個大字露出來:
「煙凌」
煙凌宮。
孟扶搖又是一腳,這回更兇猛更凌厲,久未修葺的宮牆哪裡經得起她那麼神力一踹,嘩啦啦齊齊傾倒下來。
宮牆倒塌,塵煙騰騰瀰漫而起,孟扶搖不避不讓,立在灰黃的塵煙里,目光四處搜索。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