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 愛恨如露(4)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跌落山崖發出悽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采了花,奼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谷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發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凌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著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璇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著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著,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著。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后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著她,看著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璇璣陰沉盤旋著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占。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里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
……
她在他懷中顫動著,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面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面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為她作惡,生命里堆積累累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床。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著,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唇……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咔。」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著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唇不語,對於璇璣皇后,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只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只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璇璣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璇璣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璇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璇璣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璇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璇璣皇后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乾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