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城對岸的漳水北岸,鼓聲與喊聲聲震天交錯。
作為武城侯大計劃的一部分,今日秦軍攻勢之猛烈,讓吳廣軍士卒壓力巨大。
兩軍將士全都埋頭於廝殺,在戰場環境的影響下,他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殺!殺!殺!
除此外,一切都是虛妄。
故而當大地開始顫抖,異響自漳水上游傳來的時候,許多人並沒有反應過來,第一感覺還以為是鼓聲變大了。
轟!
轟隆!
直到轟鳴聲越來越大,一串接一串的尖叫聲響起,一個接一個兵卒的側首西望,才將越來越多的人從殺戮中驚醒。
他們一臉迷茫的望過去。
然後嘴巴大張,眼中滿是驚恐駭然。
「天啦,那是什麼?
漳水上有船隻來往,信使不停將前線戰況送至後方。
作為十萬大軍的統帥,王離不會到最前方去指揮,那是下面諸將該做的事情。
帥者,居中指揮也。
他只需站在鄴城北牆,居高臨下,眺望遠處戰局,並時而根據短兵送上的戰場情況下達相應命令就夠了。
正因為站得高,看得遠。
所以當那條黃色巨龍從西邊上游處張牙舞爪撲來的時候,王離看得非常清楚「君侯!君侯!快看上游!」
郭雍的尖叫聲在耳畔響徹。
王離雙眼大睜,愣愣的看著遠處巨大的洪流鋪天蓋地湧來。
其勢之猛,如山崩,如雷震。
先是漳水河道上巨浪洶湧,一艘艘小船轉眼就被這滔天浪花吞沒,連帶著上面的兵卒眨眼間不見蹤影。
緊接著濁黃色的巨浪攜帶著無情的力量橫掃漳水南北,向著黑甲秦軍奔涌而來。
北岸有數萬秦軍正在奮力攻城。
南岸郵城周圍的原野上則是連綿不絕的營壘軍帳,
「大水,快逃!」
「進鄴城!快入城!」
「逃啊!」
鄴城附近的秦卒都還好,見到大水來襲,有一部分機靈的兵卒立刻撒開腿往最近的城池奔來。
北岸的數萬秦軍可就沒有這個機會了,轉瞬之間,就被滔滔濁流一掃而沒。
沿途的大樹在衝擊下被連根拔起,一個個黑色身影在這浪濤前如螞蟻一般,
毫無抵抗能力的被捲動消失。
天地之力面前,人不過如蟻。
無數的尖叫聲中,黑旗、黑甲,盡數被濁流湮滅。
王離呆呆的看著這一幕。
天旋地轉,仿佛整個世界都棄他而去。
周圍的聲音他已經聽不見絲毫。
他只知道一切都沒了,一切都完了。
「啊啊啊!」
王離仰天嘶吼,跪在地上,哭吼道:「十萬大軍!」
「我的十萬大軍啊!」
「水火無情,天地之力果然兇猛。」
吳廣走上城塞高處,看向長城外的景象,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可他依舊被前方景象所驚駭。
蓄勢已久的漳水將怒氣在今日徹底爆發出來。
洪浪濤濤,將整個漳水兩岸盡數淹沒。
目視之處只見濁黃一片,水面上有漂浮的樹木、動物的戶體,偶爾還能看到黑點一起一伏順流而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濁黃色的水流衝擊在長城垣壁上,雖然無力破開牆垣,但那水氣氮氬上升,
還是讓吳廣打了個寒顫。
不僅是他,周圍眾人也都臉露驚色,半天沒有言語。
還是葛嬰安排好守城事項後走過來,用他的大嗓門打破沉默。
「君上你來遲了,沒見到剛才大水衝過來將秦軍捲走的場景。就那麼轟的一下,我的老母耶,一下就全沒了!」
葛嬰興奮的揮動手臂,模擬大水衝過來時將數萬秦軍一掃而光的場景,他叫道:「當時那些正趴在梯子上的秦人瘋了一樣的往上爬,被我軍將士一腳一個全踢進了水裡,噗通一聲就沒了,哈哈哈。」
相比於吳廣坐鎮城後,站在城頭第一線指揮的葛嬰目睹了整場洪水衝擊秦軍的全過程,炫耀似的為眾人講述當時的恐怖場景。
哪怕沒有親眼目睹,但在葛嬰的講述下,加上城外洪浪流淌的場景,眾人也大略能想像出當時的場景有多麼的駭人。
所有人腦海中都在第一時間冒出一個念頭。
幸虧有長城!
長城厚實的牆垣如同防水堤壩,將這濤濤洪浪擋在外面,沒有對後方區域形成波及。
其實在此之前吳廣和魔下謀士做過若是牆垣被洪水衝垮後,該如何辦的準備。
他們的軍營駐紮在後方高地上,同時還準備了許多船隻補給,哪怕真出了問題,也有解決的策略。
長城外的秦軍卻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於河岸兩側平原沃野上遭遇了這場洪流衝擊,那下場自然可以預見。
「一戰而破十萬秦軍,君上之名號必將震驚天下矣!」
前徹率先拍起了馬屁,心悅誠服的看向吳廣。
不服不行,因為這水淹秦軍之計正是吳廣想出來的。
葛嬰亦漲紅著臉道:「然也,君上這囊土壅水之計,真是為所未聞。能想出此破敵之計,我葛嬰佩服啊!」
其餘人等皆紛紛稱讚。
吳廣微笑不語。
正如葛嬰所言,他能以水攻大破王離,其實是占了一個信息上的大便宜。
兵書中有水攻之說,歷史上也有智伯水淹晉陽,白起水淹鄢郢等案例,甚至王離之父王費就是靠水攻破了大梁。
可在韓信水淹龍且前,這些水攻案例幾乎都是由攻方進行主導的掘河灌城將城池包圍起來,然後挖渠引附近河水灌溉城池,以此來破敵。
從來沒有將領在原野交戰時使用水攻。
直到韓信的濰水之戰。
所謂囊土壅水,韓信之權。
這是韓信的專屬,此等戰法正是從他開始,在此之前王離見都沒見過,自是無法想像出這種戰術。
秦軍占盡了野戰優勢,壓著對面打了幾個月,王離又在極度憤怒中想著以奇襲破敵,怎麼可能去防備一個前人從未見過的戰法?
更湟論吳廣軍是在四月二十五日開始蓄水,借用當時上游下雨進行儲備,一直到四月二十七日放水,只花了不到兩日的時間。在此之前上游一切正常,吳廣軍趕製沙袋都是在長城後方,在正式動手前哪怕王離派人前去現場查看,也發現不了任何端倪。
加上此時並非汛期,吳廣軍也無掘溝渠的跡象,所有動作都與世人所知的水改戰法不符合,誰又能想到呢?
王離若想發現吳廣水攻之計,就只能在四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七日之間派人抵達上游特定地點方才能知曉情況,而彼時上游正在下雨,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有人在這時候冒雨查探上游那麼長的區域。
王離又沒有開先知視角,滿腦子都還想著自己的奇謀,哪會有所準備。
所以這一戰打的就是出其不意,聞所未聞。
吳廣望著向遠處。
他早前派到淮陰去的使者並未找到韓信,據周邊人說是天下亂局一起,韓信就佩劍外出去尋求機緣了。
這很符合韓信渴求建功立業的性格,四方亂起,自是要仗劍從軍,不可能在原地等待。
吳廣心中暗嘆一聲。
他轉頭看向葛嬰等人,吩咐道:「前線並未見到王離帥旗,彼輩想來是坐鎮鄴城。此番水攻或許傷不到他,待到水停後,立刻出兵攻鄴,若能得王離首級者,賞千金,為一地封君。」
「唯,吾等定為君上得王離首級!」
葛嬰興奮大叫。
賞千金也就罷了,封君之位他可是凱很久了!
等到諸將領命下去後。
吳廣閉上眼,長長的吐了口氣。
水淹秦軍,大局已定,他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天色漸昏,鄴城中哀嚎遍地,絕望籠罩了這種被洪水淹沒的城池。
「君侯,我軍還剩八千之眾。」
涉間滿身泥漬,走到牆垣前,語氣低沉。
大水來臨時,他正在城外調動兵力,同樣被捲入水中。好在涉間身邊有短兵護衛,又離鄴城不遠,在短兵的拼死救護下,浮著木板爬上了鄴城高地,這才保全了一條性命。
只是他和王離雖然僥倖逃命,整整十萬秦軍卻只剩下八千人,真正的十不存這還是因為有許多兵卒在城中駐紮,第一時間能爬上城牆的緣故,要是在平原上,多半就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王離縮在牆下角落,頭上冠歪歪扭扭,臉色蠟黃一片。
他喃喃道:「敗了——敗了.」
十萬大軍,轉眼之間就只剩下了八千人。
這樣的打擊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雖然王離暫時不清楚吳廣是怎麼引發這場大水的,但從其以女裝和戰書激怒自己聚兵一處來看,定然是吳廣搞得鬼!
水攻啊!
王離之父王費就是靠著水攻之法立下滅國大功,今天他這個當兒子的卻在河北被人以水攻大破。
奇恥大辱!
天下之恥辱者,莫過於此!
最恥辱的是,他王離堂堂大秦武城侯,世代將門出身的大軍統帥,竟然中了反賊的計,慘遭如此大敗。
「我辱沒門,喪朝廷大軍。對不起大父和父親,對不起皇帝,對不起蒙將軍啊!我當以死謝罪!」
八千人的數字刺激到了王離,他豁然起身,伸手握住劍柄,欲要拔劍自以謝罪。
「君侯,不要!」
郭雍尖叫著撲上來,一把抱住王離,讓他不得動作。
涉間也大驚失色,忙叫道:「君侯不可!今日吾等雖敗,然並非君侯之錯,
乃是吳賊狡猾,借用水勢,此非人力能夠抗衡也。」
「昔日穆公時,孟西白三人有山之敗,全軍盡歿,只以身免。然則三人以此為激勵,又得君主信任,屢敗屢戰,最終擊敗晉軍,封屍山,以成一段佳話。」
「今君侯被吳賊所破,然漳南、河內之地尚有數萬兵力,太行一側亦有偏師上萬,並非無兵可用。君侯只需撤回河內,收兵備戰,等到朝廷來援,尚有復仇之機會,莫要因此而自損其身,如此王氏之名才是真正辱沒矣!」
涉間聲音高昂,瞪著王離,以昔日孟西白三人的事跡來激勵他。
王離身子一顫。
是的,秦國和楚國不一樣,楚人覆軍殺將,以戰敗為恥辱。
而秦國自古以來敗將亦可用,君主也會給他們重新洗刷恥辱的機會。
古有秦穆公時,孟西白三人屢敗屢戰,終一雪前恥。
近有始皇帝時,李信楚地大敗,之後依舊參與了滅燕、齊之戰。
對秦將來說,戰敗不可怕,重新打一場勝仗就是了。
特別是涉間最後一句話最打動王離的心。
「涉將軍說的是,我若在此死去,則王氏之名自我墮矣。唯有忍辱負重,聚兵再來與吳廣死戰,方是洗刷此番恥辱的機會。」
王離咬著牙,放下了手中佩劍。
他走到牆垣處,看向黑夜下的城外水波。
「我要復仇!」
然則王離的復仇之火尚未燃燒熾烈,到了第二日水勢變淺,洪水退去後,北岸的吳廣軍大肆出動,以長城內打造的舟船渡河,向郵城撲來。
王離、涉間不敢抵擋,棄城而南逃。
可惜因為城外騎兵、馬匹盡數被洪水沖走的緣故。
八千秦軍只能靠著雙腳逃蹄,倉皇戰敗之卒哪比得上養精蓄銳的吳軍戰士,
沒過多久,便被追上。
「南側十餘里便是水北岸,那裡渡口有我軍兵卒把守,君侯速去,我為君侯擋住追兵!」
當此危機之時,涉間攬下阻擋追兵的責任。
王離神色複雜,欲要再說,後方喊殺聲已經響起。
「君侯,沒時間了!」
郭雍尖叫。
王離看了涉間一眼,向他躬身一禮。
「涉將軍,保重。」
看著王離轉身離去。
涉間深吸口氣,轉身望向後方。
「二三子,與我一同殺敵!為了大秦!」
涉間拔劍而上,沖入廝殺戰陣。
當日,八千秦卒戰歿大半,餘眾投降。
秦二世二年四月。
吳廣水淹秦軍十萬,殺秦將涉間於漳南。
武城侯王離只以百人而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