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漳水南岸,秦軍大舉調動,向著鄴城方向匯聚。
鄴城四周,黑旗遮雲蔽日,城外營壘挨著營壘,連綿出去足有十餘里。
高聳的郵城牆垣上,王離倚著城牆,死死盯著對岸。
距離遙遠,看不太清楚,只能見到一片黑影。
但王離的腦海里早已模擬著用各種手法將吳廣殺了幾百遍。
「君侯,我軍可用之兵已盡數調來,總數約有十萬。」
副將涉間走到身後向他凜報。
這幾日王離怒而攻心,調動軍隊的事務都交給了涉間去辦,而秦軍的人數並沒有想像中多。
王離率二十萬大軍從上郡東渡,先派了兩萬去攻井陘和襲擊太行山各條小道,後來南下上黨、河內時傷亡有一萬左右,這幾月來攻打長城又傷亡了一兩萬,手中可用兵力其實就只剩下十四五萬左右。
因為之前秦軍在河內橫徵暴斂,導致後方並不穩定,需要留兵駐守以防止出現河內之民舉義反抗。加上漳南各要地的分兵把守和後勤押運,零零總總算下來,王離可一次性動用的兵力差不多就十萬。
「十萬人夠了!」
「我將以十萬之眾一舉打過去,斬了吳賊的腦袋!」
王離咬牙低語,哪怕過去了數日,提到吳廣時他依舊感覺胸口像是被大石堵住,難以喘氣。
不殺吳賊,連呼吸都不通暢。
見武城侯的模樣,涉間心中憂慮,
雖然王離當日便將吳廣的戰書和那件花衣服給燒了,可從其後續態度和下達的命令來看,涉間隱約能猜到書信中寫了什麼。
略一猶豫,涉間勸道:「君侯,那吳賊以戰書挑畔,約君侯來此交戰,此等舉動是否太過刻意,我怕吳賊有所圖謀,君侯當思慮之啊。」
王離側首,雙目盯著他:「吳廣有什麼圖謀?」
涉間低語:「或許是想突襲我軍,畢其功於一役。
「呵呵,涉將軍你可真是太會想了。眼前這條漳水不僅阻擋了吾等渡河去攻他,若吳賊渡河來攻,同樣會受影響,他想要不聲不響偷渡漳水以突襲,是當我王離無能呢,還是說你涉間連巡夜的任務都安排不好?而且十萬大軍聚集於此,
讓他來攻,他敢嗎?」
王離冷冷開口,語帶嘲諷。
涉間低首,他覺得此事有問題,可吳廣方面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陰謀,涉間也難以猜到。
他看了看王離的臉色,還是勸諫道:「君侯,吾聞兵法有雲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而致戰。今君侯為吳廣所激,已是犯了兵家忌————」
「夠了。」
王離臉色漲紅,斥道:「那涉將軍怎不言此句之後,又有一語。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怒可以復喜,可以復悅。」
「你豈不知現在時至夏初,再過兩三月漳水將進入汛期,彼時水勢浩大,我軍欲渡漳而攻長城將變得更為困難。唯有此時進攻,方才合於利,時間豈能拖延?」
「而且你以為我王離真的會因為吳賊之激便昏了頭腦嗎?雖不知吳賊打著什麼主意,但我不過是將計就計。」
「吳賊邀我相戰,我便伴作被其激怒,盡抽調漳水沿岸兵卒聚於此地,猛攻其大所在方向。吳賊見我聚兵猛攻,又見我軍其他方向兵力稀疏,必為所惑,
調集各處兵馬前來抵禦。待其解怠之後,我暗地裡選一萬精銳勇土,於夜中從下游渡漳,猛襲其防禦薄弱處,一舉攻占長城關隘,破吳賊之防禦!」
王離高傲的抬起下巴。
他將十萬大軍聚在一處,將夜巡工作做好,絲毫不怕吳廣突襲。
反而是吳廣軍守御的防線那麼長,總有兵力薄弱處,而這便是他的決勝之機「涉將軍,我之策略事關成敗,為免泄露,故而未與諸將兵卒言說,正是想顯出我王離被吳賊所激怒,以此迷惑對方。你亦當謹守此策,不可對外言語。接下來先猛攻對面長城,使得吳賊入套,最終再給其致命一擊,贏得此戰之勝!」
「此戰之後,吾便怒可以復喜,可以復悅也!」
王離淡淡開口,聲音充滿自信。
涉間愜住了。
他愣愣的看了王離半響,方才憋出一句:「君侯高見。」
「嗯,涉將軍先下去準備吧,後日我軍便開始大肆猛攻對岸,讓吳賊感到壓力,讓他不得不調兵來守。」
「唯。」
看著涉間拱手告退。
王離重新轉向北方。
好歲是將門之後,對於此戰王離自有想法。
吳廣的激怒給了他將計就計的機會,以此尋找破敵的戰機。
只是一想到那封帛書的話語,他的雙頰再度開始泛紅。
「吳廣,激怒我王離的代價,不知你可承受的起?」
王離眼中的火焰,像是能將對面焚燒而盡。
四月二十二日,秦軍大舉渡漳。
數月的積累,使王離手中船隻眾多,一次渡河可達兩千人以上,吳廣這邊沒有半渡而擊,秦軍很快占據長城與漳水之間的區域。
立足既穩,接下來便是鼓聲震天動地,數不清的黑甲秦卒向著此段長城發動了最猛烈的進攻。
「奪吳賊大者,賞千金!賜三爵!」
「奪其將旗者,賞百金!賜一爵!」
重賞之下必有匹夫。
千金之賞,足以使得數代子孫不愁吃喝用度,
長城上飄揚的吳王大,以及司馬印、葛嬰等人的將旗都成了秦卒眼中的香。
「敢不聽金鼓而退後者,立斬!」
而對退後者的嚴酷懲罰,也使秦軍兵卒成了只能進,不敢退的戰爭兵器。
這是自兩軍在長城對峙以來,秦軍發動的最猛烈的一次進攻。
從早上打到黃昏,鼓聲不熄,嘶殺不停。
褐黃色的夯土牆面被新鮮的血液染紅,到處都是殘肢碎肉以及折斷的兵器。
戶體在此段牆垣下堆起數米高。
長城上也是屍骸遍地,袁朦聲不絕。
一直到日落西山,黑夜重新降臨大地的時候,秦軍才停止了攻擊。
到了晚間時刻,吳廣率領魔下謀士從長城後方的軍營來到城塞上巡視,見到此處殘酷的戰場景象,耳邊不時傳來傷者的低呼聲。
他臉色微顯黯淡,但沒有多說什麼。
戰爭就是如此殘酷,上了戰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想減少自家人的損失,那就只能寄希望於計策的成功。
「秦軍今日攻城之勢前所未有,看來王離是急了。」
吳廣走到牆邊,也不嫌棄上面褐色的血水,舉目望向遠方。
「君上所寫書信,別說是王離,就算換成天下任何一將軍,怕是都要氣沖雲霄,難以忍受。」
李左車搖頭感嘆。
吳王那封信就是他代寫的,清清楚楚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內容。
王離身為大秦武城侯,地位在秦國高貴無比,屬於站在天下頂端的那一小撮人。看到那封書信,再見到那件女裝,能不急嗎?
吳王以女裝辱人,還對其大父王剪和父親王責進行造謠辱罵,這換成誰來也忍不住啊。
吳王的做法有些下流陰險,但李左車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之處。
兵者,詭道也。
上了戰場,什麼仁義道德都得先拋開,否則只會被對面吃的渣都不剩。
吳王不過寫封信辱罵激怒王離罷了,當年秦國對趙國做的事情可比這髒多了。
想到王翦當年對其大父李牧所用的反間計,李左車心中甚至生出快感來。
他走到吳廣身邊,跟著看向遠處的漳水,低語道:「王離大軍已經就位,君上大計不可久待,否則夜長夢多,被其探知就麻煩了。上游牆垣內沙袋和兵卒已經準備就緒,據彼處老者言過兩日可能就有雨水,君上當抓住機會。」
吳廣點了點頭。
「此事便由先生來做,能否一舉擊破王離大軍,皆落在先生肩上了。」
「左車必不讓君上失望!」
李左車低身拱手,聲音滿是堅定,以及隱含的激動。
只要是打王家的人,他李左車必全力以赴!
當天夜中,李左車便縱馬前往上游去。
因為有長城阻隔,王離無法探知吳廣軍在長城背後搞著什么小動作。
他只知道吳廣已經中計了!
四月二十五日下午。
親信郭雍激動來報:「果如君侯所言,在我軍猛攻下,吳賊在下游的兵力有所調動,其守軍人數應調了一部分前來,下游長城段的防禦相較以往空虛。君侯若以精兵奇襲,定能一舉奪城!」
王離嘴角微勾。
一切都如他所料。
「吳賊已中吾計矣!」
這一次他的臉色因興奮而發紅。
王離吩咐道:「涉將軍處已為我選好了一萬精卒,讓他們這兩日好好休憩,
以蓄養精力。我軍明日和後日再繼續猛攻對岸,以迷惑吳賊。待到後日晚間便讓精兵南下,同時調遣船隻接應,渡漳水奇襲吳賊防線!」
「君侯高見,此戰定讓那吳賊殞命,懸首咸陽!」
郭雍笑呵呵的稱讚。
王離倒還有些清醒,淡笑道:「吳賊殞命倒不至於,此番只要能拿下長城,
便是勝利。我要讓吳賊大吃一驚!」
四月二十五日晚,漳水上游開始下雨,不過因為距離較遠的緣故,郵城附近倒是一片星月輝映。
四月二十六日早,有渡漳水過河的兵卒,在下水上船的時候發現水位好像下降了一點,但不是很多。
不過沒多少人在意。
秦軍都是外地人,基本不了解本地水文情況,誰知道這事情正不正常,反正一般要到夏秋之交才是汛期,在這之前漳水的變化不需要太過放在心上。
且因為秦法嚴苛,亂言者重罪,譽敵而喪軍心者死等軍法,就算有人發現端倪,也不敢亂說上報。
譽敵恐眾,那是要掉腦袋的!
這一日,秦軍像前段時間一樣發動猛攻,
因王離特意想讓吳廣軍將注意力集中在此段長城的緣故,派上了軍中最精銳的勇土,有數次殺上城頭,確實給守軍帶來了一定壓力。
這一日猛戰,秦軍傷亡不少,但王離並不在意。
因為明日晚間,他將派精兵南下,奇襲長城。
「最後一日了。」
「明日猛攻,敢退者什伍皆斬!」
四月二十七日一早,有秦卒發現了漳水的水位又出現了變化,甚至有軍吏也注意到了不對勁。
但今日是武城侯大計即將施展的時刻,上面已經下了軍令,將發動開戰以來最猛烈的攻勢,所有將士都要將精力放到打響的攻城戰上。
漳水的變化再度被無視。
戰鼓敲得震天響,秦軍的黑甲黑旗幾乎遮蔽了漳水兩岸。
在武城侯的嚴酷軍令下,秦軍進攻無比兇悍,一個個奮不顧死的往長城攀爬,殺了一個又一個,就連在城牆主持防守戰的司馬印和葛嬰也感覺吃不消。
前方軍情送至長城後的主帥大帳中。
「君上,以上游傳來的訊息看,漳水已蓄勢待發。今秦軍過岸來攻,正是大好機會,當是放水之時了。」
前徹聲音顫慄。
吳廣閉上眼,腦海中再度將一切計劃過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遺漏。
待到睜開眼時,他深吸口氣,下達了這個將震驚天下的命令。
「放水!」
漳水上游。
李左車站在城牆上,注視著數里外的場景。
大量的沙袋堵住漳水河道,兩側皆高築堤壩,後方的水位已達極高,看上去十分嚇人。
囊土壅水,將是決勝之殺招!
「昨夜又下了雨,這水快堵不住了。」
李左車低語著。
他已在早上派使者將此處情況稟報給了吳王,現在就等待著那道將決定河北戰局的軍令。
李左車的等待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有使者自下游縱馬奔來。
「君上令,可放水殺敵!」
李左車的目光從遠處那臃腫到即將炸開的水壩掃過,又看向自己所站的長城牆垣。
天時,地利,人和。
三者齊備,可以決勝矣!
李左車顫聲下令:「遵吳王令,放水殺敵!」」
「放水殺敵!」
軍令傳達下去,漳水上游儘是興奮高呼。
隨著兵卒撤掉一些關鍵的沙袋,那後方積蓄了數日的漳河之水再也忍耐不住。
濁浪奔涌而出,化身為一條黃色巨龍,向著下游張牙舞爪的撲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