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都,一支軍隊正在山間小道穿梭。
兵卒大多衣甲殘破,塵埃滿面。
連續行軍讓他們疲憊不堪,臉上劫後餘生的表情則顯示出他們心情的放鬆。
「將軍,秦軍車騎已經調頭回去,吾等安全了。」
有親衛從後方狂奔過來,喘著粗氣將這個好消息報告給陳餘。
陳餘抬手抹了把臉上的塵土,一直緊繃的嘴角才露出笑容。
終於安全了。
他側首望向四周,山巒綿延,道路崎嶇,車騎很難行進。
王屋山。
這就是他們從秦軍追擊下逃出生天的原因。
自從陳餘看穿秦軍是欲以長子城為誘餌圍點打援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唯有突圍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只是秦軍四面圍城,王離就算將主力帶去迎擊司馬印援軍,留在長子城外的蘇角部數量也遠超城中守軍。
他們一旦出城,缺少城牆的掩護怕是頃刻間就會被秦軍殲滅於城外。
陳餘對此自有計較。
他強迫城中黔首披甲持兵進行偽裝,在夜色下派人驅趕出東門伴往邯鄲方向突圍。
因為有黑夜掩護,秦軍沒有發現異常,蘇角調集兵力去圍攻這支往東的楚軍。
陳餘抓住機會,盡起兵卒從西邊殺出去。
聲東擊西!
秦軍猝不及防,主力被調去東邊圍剿,西邊防線薄弱,竟真被陳餘殺出一條生路。
等蘇角反應過來後,他們借著夜色早已遁出一段距離。
秦軍派出車騎追擊。
陳餘且戰且走,一路不斷有兵卒掉隊被殺,直到他們離開南下大道,鑽入河內郡西北的王屋山中,靠著崎崛的自然環境,終於甩掉了追兵。
「命各部休息,並清點人數。」
「唯。」
短兵下去傳令,後方兵卒疲憊的坐在地上,揉搓著麻木的腿腳。
陳餘也靠坐在一株樹下。
逃出秦軍追擊,心頭如大石落地。
陳餘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封汗津津的帛書。
這是吳王寄來的信。
「千里之土易得,忠良之士難求。」
「若長子不可守,將軍當留有用之身歸來。」
嘴裡呢喃著這句話,陳餘雙目有些模糊,心中暖流澎湃。
就是這最後幾句話,讓陳餘下定了突圍的決心。
怪不得軍中常言吳王素愛人。
若換成某些君主,說不定會讓他死守城池拖延秦軍的速度,哪裡會像吳王這般愛才惜才。
陳餘之前為吳廣效力,一開始是帶有被迫的成分,後來發現吳廣比陳勝略好一些,就打著展現自己能力以建功立業的想法,對吳廣其實沒有多少忠心。
如果吳廣不聽他的計謀,轉身走了便是,就像他和張耳甩掉陳勝一樣。
現在陳餘心裡的想法卻有些不一樣。
「吳王以我為將軍攻一都之地,這是知我重用。見我危急後又遣援兵相救,
還對我言城不可守就保留性命為上,這是惜我才華性命。」
「吳王對我如此看重,我陳餘豈能辜負?」
陳餘平日心思很多,可究其本質依舊是一個「士」。
同樣渴求一個重用自己且善待自己的君主。
現在的吳王正符合他所期待的形象。
特別是當陳餘用吳廣的作為,去和自己那位勿頸之交相比,這對比就更明顯了。
陳餘在甩掉秦軍車騎後,又在山裡穿了一段距離,就帶兵出山重新回到大道趕路。
或許是見陳餘帶殘兵鑽進大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現,秦軍就沒有在他們身上過多的浪費時間,放棄了追擊。
通往河內的大道上沒有再出現秦軍追兵的蹤影,陳餘一眾在十日後安全抵達河內境內。
此時的河內正處在暴風雨帶來壓抑中。
王離得知陳餘突圍的消息,留涉間一部迎擊司馬印援軍,其自領大軍南下進攻河內。
張耳不是酒囊飯袋之輩,在戰略上有相應的眼光。
他雖然畏懼秦軍威勢,沒有北上去救援陳餘。可在上黨尚未被秦軍控制前,
他搶先派人占據了北邊太行山余脈的幾個重要口子。
河內的地理環境比較複雜,南邊靠大河的一面是平原沃野,北邊和上黨交界處則是連綿起伏的太行山余脈。
北方是大山,南邊是平原。
一旦秦軍占據上黨,出太行南下,則平原上的河內諸城無險可守,很容易被秦國大軍平推。
張耳趁著陳餘拖延王離大軍的時間,搶先占了北邊太行山通道,可以藉助地利暫時擋住秦軍兵鋒。
大河南邊逃過來的伍徐殘部,大大補充了河內的守御力量。
張耳之前的兵力在三萬左右,因救援陳餘送了五千出去,就還剩下兩萬多人,現在加上伍徐的兩萬多殘軍支援,河內的守軍數量達到了五萬以上。
他們在北邊沿山脈布防,與秦軍先鋒交手數次,雖然都是被壓著打,但也暫時擋住了秦軍南下的勢頭。
當聽聞陳餘從長子城突圍南下後,張耳大喜過望,將防禦之事交給伍徐,親自帶兵前往西邊接應陳餘。
在一處山野邊緣,張耳見到了這支從上黨突圍出來的軍隊。
「阿餘,你回來了。」
兩人剛一見面,張耳就大步上前,臉上露出熱情的笑容。
放到以前,陳餘會覺得這個笑容很真誠很有魅力,可現在他是怎麼看怎麼覺得虛偽。
「餘敗軍之將,不勞張將軍如此熱情相迎。」
陳餘面無表情,聲音很冰冷。
張耳臉上笑容一滯。
他尷尬道:「阿餘還在為救援之事記恨我嗎?可你也看到了,我遣五千人北上援你,結果被秦軍伏擊而歿。我若棄河內於不顧,盡率兵卒北上,不僅是辜負了吳王恩義,更沒有能力解長子之圍,不過是死之無益罷了。若彼時身死,哪有今日吾等相逢之事。阿餘,你素來知我心意,你要理解我啊!」
陳餘抬頭,盯著張耳雙眼。
有夏說和五千人的性命在前,他知道張耳這麼做是對的,也是最好的選擇。
張耳和秦軍的兵力差距太大了,貿然北上,不僅救不了他,更是純粹的送人頭。
從大局上來看,張耳做的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連那五千人都不該派去。
陳餘理解張耳。
但他不會原諒張耳。
你張耳和其他人不一樣!
頸之交,誓同生死。
說好了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危險,二人都要慷慨共赴。
現在為了大局,卻將昔日誓言拋棄。
更何況陳餘和張耳相處十多年,兩人抵足而眠不知多少次,他很了解眼前的男人。
在所謂的大義背後,張耳更多的是對秦軍的畏懼。
說白了就是怕死,否則為什麼不將河內防務交給其他人,你張耳自己率五千人來救我呢?
這樣做才是真正的既顧大義,又全小義。
義者,豈能輕棄!
「呵呵,張將軍大義,餘自是理解佩服。過往之事,還望張將軍勿要再言。
另吾等皆為吳王做事,還請張將軍勿要再以私稱相呼。」
說著,陳餘徑直從張耳身邊走過,頭也不回的大步往前。
張耳愣在原地。
看著陳餘決然的背影,心頭一陣陣的抽動。
陳餘沒有和他反目翻臉。
但張耳知道,兩人之間已經生出了一條難以跨過的溝壑。
嫌隙既生,誓同生死的勿頸之交自是不再存在。
張耳望著遠去的背影,痛苦的嘆息。
「阿餘。」
邯鄲城中,有快馬自遠方奔馳而入,
將來自河內的最新消息送到吳廣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