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周嬤嬤方才回來。
一兩在廊下納涼,慕雲卿懶懶地倚在窗邊看她打瞌睡的樣子,分神聽周嬤嬤說打聽回來的消息。
周嬤嬤聲音不大,伴著午後的蟬鳴聲緩緩響起:「小姐,那仵作驗完清虛道長的屍體說,並無中毒的跡象。」
「沒有中毒?」慕雲卿淡抿唇瓣,如月彎黛微微蹙起。
「是。」
「那他可有說清虛道長到底是如何死的?」
「既無外傷,也不曾中毒,仵作說……清虛道長是被嚇破了膽,驚懼而亡。」
聞言,慕雲卿纖細白淨未染豆蔻的指尖輕叩下顎,語氣疑惑道:「若當真是被嚇死的,應當不會沒有動靜,可曾有人聽到過什麼呢?」
「奴婢也是這樣想,回府的時候特意去清虛道長下榻的地方問了,可周圍的人都說那晚與往常無異,並不曾聽到什麼動靜。」
「這倒奇了……」
難道清虛道長出現幻覺了?
慕雲卿遍讀醫書,倒是知道有幾味藥材能夠讓人神情恍惚,出現幻覺,可那多是毒物,仵作不可能驗不出來。
若說是仵作驗出來了卻不說實話,慕雲卿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清虛道長若是中毒而死,那麼京兆府尹只要找到兇手便可結案,可若如眼下這般沒有定論,只會讓百姓更加信奉鬼神之說,難免鬧得人心惶惶。
慕雲卿略略沉吟,對周嬤嬤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來是有什麼咱們不知道的法子……給師傅傳個信吧,他老人家見多識廣,興許知道什麼。」
周嬤嬤頷首:「是。」
可隨即她又一頓,問:「若是閣主他問及您的近況,要照實告訴他嗎?」
「千萬不要!」慕雲卿語氣急切,神色稍顯激動,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拒絕。
她向來持重,鮮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看得周嬤嬤忍不住發笑:「閣主知道怕是要傷心了。」
慕雲卿嘆氣:「其實我也有點想他老人家了,只是他若知道我在京中必會前來,屆時又惹下一堆風流債讓我給他收拾,太作孽了……」
她家師父什麼都好,可就是像根掉進染缸里的大蘿蔔似的,太花心了。
什麼黑山村的小寡婦啊、員外郎家的小姨娘啊、武林盟主的俏媳婦啊……十里八村,就沒他不惦記的。
自上次他們見面這也分開有段日子了,不知他這段時日又盯上了哪家的小婦人……
周嬤嬤去給慕雲卿的師父傳信,慕雲卿照舊在房中看書,她看的還是昨夜未看完的那本醫書,只是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了什麼。
想到這書的來歷,慕雲卿的目光幽幽地落到了一兩的身上。
初到侯府時,她曾列過一張書單讓一兩去書局幫她買回來,可她手中這本並不在書單之內。
一兩當時說,是那書局的掌柜見她買得多為了拉主顧就多送了她一本。
慕雲卿當時並未多想,只讓周嬤嬤收了起來,想著有時間再看,可昨日這書不知怎麼就出現在了書案上,她那會兒心裡裝著事便沒有多想,再回想起自己昨夜困得蹊蹺,眼下便愈發覺得有些古怪。
只是眼下再碰這書她倒也沒有昨夜的那種睏倦感,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眸光微動,慕雲卿拿指尖在杯中沾了些水,滴了幾滴到書上,靜靜地看幾滴水滲透過書頁,乾涸後起了褶皺……
入夜後,周嬤嬤去送沈妙詩上路,慕雲卿便沒有急著睡,又尋了那本書來看。
看書中的內容是假,找那書頁上的水漬才是真。
她仔細翻了幾頁,並不怎麼意外地發現那幾滴水漬不見了!
也就是說,書被人調包了!
其實白日裡她心中便隱隱有了這個大膽的猜測,是以才會試驗一番。
兩本一模一樣的書,一本被下了藥,一本沒有。
這會兒她看這本書並無睡意,也就是說這本是沒被下藥的,而昨晚和今天白日裡她看的是下過藥的。
同樣一本書,夜裡看就會犯困,白天卻無事,兩者之間唯一的不同……是蠟燭!
思及此,慕雲卿抬眸看向炕桌上徐徐燃著的蠟燭,燭光映著她幽暗的眸,明明滅滅地在閃動。
她恍然想起,從前好似聽師父說起過一種下毒的法子,是將藥粉混於墨中,待到墨跡凝固便一切無異,可若是將那書籍焚燒亦或是用熱氣加以蒸騰,那藥便會揮散出來。
難道那幕後之人用的就是此法?
不待慕雲卿細想,周嬤嬤一襲夜行衣匆匆而歸。
一瞧她那個神色,慕雲卿心下頓時「突地」一跳:「嬤嬤您不要告訴我您去晚了,沈妙詩已經被殺了?」
「那沒有,奴婢去的時候她還活著呢。」
「那就好……」
「您放心早了。」周嬤嬤一臉慚愧:「奴婢去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另一名黑衣人慾取沈妙詩的性命。」
「然後呢?!」
「奴婢下手慢了,沒搶著熱乎的。」
「……」慕雲卿萬萬沒想到,沈妙詩會如此搶手,雖然是搶著殺她。
努力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慕雲卿緩緩鬆開衣袖,問:「你們可曾交手?」
周嬤嬤點頭,臉色愈發難看:「其實也不算交手,不知他是不想暴露武功路數還是不欲與奴婢多糾纏,竟硬生生挨了奴婢一掌也要先殺沈妙詩,跟著便逃走了,他輕功極高,身法詭異,奴婢沒有追上。」
說著,周嬤嬤忽然拜倒在地,面有愧色:「奴婢幾次都沒能完成小姐吩咐,還請小姐責罰。」
見狀,慕雲卿忙起身攙起周嬤嬤:「嬤嬤快些起來,這是做什麼!」
「奴婢奉命保護小姐,如今有人在暗處頻頻阻撓小姐籌謀,奴婢卻不能為您分憂,奴婢無能。」
「嬤嬤言重了,他們在暗,我們在明,他們本就占著優勢呢。」恐周嬤嬤心裡還過意不去,慕雲卿便故作輕鬆道:「左右沈妙詩死了就好。」
至於其他的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翌日一早,慕雲卿方才起身便聽到院外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是宋姨娘在哭她那苦命的女兒。
沈妙詩本就纏綿病榻,如今忽然死了,並無人覺得有異。
只不過侯府又添新喪,老夫人的這股火不但沒消下去,反而還發了頭風。
慕雲卿聽聞此事時,清幽的美眸中難得有了幾分真切的笑意。
她原以為沈妙詩一死,沈妙薇張羅去廟裡敬香的提議會延緩幾日,豈料後者並未改變主意,她方才從沈妙詩的院中出來,沈妙薇便著人來請她了。
慕雲卿讓周嬤嬤留下看院子,帶了一兩齣府。
未及出府門,便剛巧碰到了沈妙薇姐妹倆。
旁的雙生子最多樣貌相同,性格卻天差地別,可沈妙薇和沈妙芸這姐妹二人卻不是,她們的性子都那麼的安靜乖巧,就連舉止神態也別無二致。
倘或她們不是有意在髮髻和服飾上做出區別,怕就連二老爺沈鴻和秦氏也分辨不出。
慕雲卿緩步上前,舉止嫻雅:「四姐姐,五姐姐。」
沈妙薇拉住她的手,讓她走在她們兩人中間:「早上出了這樣大的事,想來你也忙壞了,若是乏了待會兒便在車上歇一歇,我還讓人備了不少點心,若是餓了可以路上吃。」
「嗯,到底是姐姐心細。」
說話間,三人出府來到馬車前。
慕雲卿一眼就看到了車駕前騎馬的男子,青衫素帶,斯文一脈,眉清目秀,極其清雋。
是四公子沈晏。
四目相對,她明顯看到沈晏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然後便轉過頭看向前方,沒再理會她。
慕雲卿一頭霧水。
沈妙薇察覺到她的視線,解釋道:「咱們幾個女兒家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娘親也不放心,是以便讓四哥陪咱們一塊去。」
「……嗯。」微微點頭,慕雲卿提起裙擺上車。
路上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話題多是圍繞著慕雲卿的,沈妙薇姐妹倆一唱一和,問了許多事情。
後來毫無意外地扯到了慕雲瀾的身上,沈妙薇再次提及了接其上京一事,慕雲卿故作糾結,最後仍是和當初面對老夫人時一樣的回答:「不日外祖母的壽宴後,我便要回江南之地去了。」
「怎麼這樣急?!」
「算上在路上的日子,也已出來數十日了,我心裡實在掛心雲瀾。」
沈妙芸趁勢道:「所以我就說趕快將表弟接來府里,也可免去顧盼之憂。」
沈妙薇也跟著附和:「是啊,咱們姐妹難得相聚,正處的親親熱熱的,驟然分開哪裡捨得!」
不知想到了什麼,沈妙芸忽然掩唇「撲哧」一聲笑了:「姐姐,要我說啊,要不就讓卿兒當咱們家的媳婦,這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咱們家裡,想走都走不了。」
不等沈妙薇回應,沈妙芸便繼續打趣慕雲卿:「也不用特意尋去,我覺得四哥就正好,不過我倒也發愁,他們二人若當真喜結連理今後我們見了卿兒是要叫表妹呢還是要叫四嫂呢?」
聞言,沈妙薇假意呵斥:「快別諢說了,卿兒臉皮薄,怪臊的。」
誰知她話音方落,卻見慕雲卿一本正經道:「倒不覺得臊……」
這話聽得那姐妹倆一愣。
慕雲卿垂眸,語氣傷感:「我知道五姐姐只是在與我玩笑,可以後也莫要再說了,如今外祖母忽然病倒,二姐姐也去了,這話若傳到旁人耳朵里,還指不定怎麼以為我狼心狗肺呢。」
沈妙芸:「……」莫名有種被內涵到的感覺。
沈妙薇神色微變,不著痕跡地瞪了沈妙芸一眼,趕緊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免得讓慕雲卿認為她們是那等涼薄狠心之人。
未免再露出什麼馬腳,後面她們便沒怎麼再開口了。
侯府的馬車停在清涼寺的山門外時,已時近晌午。
清涼寺建造在山頂上,要去到寺中就要走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石階,沒個個把時辰絕到不了。
慕雲卿非是憊懶之人,她雖沒那個誠心為老夫人祈福,但既然來了只當是出來散步欣賞山中景色也好。
遠遠的,便見前面一帶樹林,極其青翠,密密層層,約有半里之遙。
沈晏帶著小廝在前,慕雲卿她們三人帶著婢女在後。
約莫走了有一個多時辰,方才見那山清水秀之中,透出一座寺廟來。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
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
清涼寺氣派,殿宇眾多,金像亦然,沈妙芸定要一尊尊菩薩拜過去,慕雲卿可不想為了做戲累著自己,用過素齋後便假稱身體不適偷懶去旁邊歇著,並不同她們一起。
幾時等那姐妹倆將整座清涼寺里的菩薩拜了個遍,已時近黃昏。
一兩在旁邊不住嘴地嘟囔:「再拜下去天都黑了,還怎麼回府啊!奴婢看她們倆就是故意的,肯定沒憋好屁!」
慕雲卿:「……」話糙理不糙。
而一兩的話也很快得到了印證。
原是山門外的小廝忽然來稟報說,馬車拔了縫,若立刻回府去取一輛,這一來一回怕是城門都關了。
最後沈妙薇無奈道:「不然,今夜就先歇在寺中吧。」
慕雲卿沒接話,不置可否。
沉默間,忽然察覺有一道視線落到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循著目光看去,就見沈晏又在皺眉看她,和之前在侯府門前時的神色一模一樣!
慕雲卿心下愈發覺得奇怪,不解沈晏何以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就好像……在看一個不聽話的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