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晉川心裡很堵,悶著頭往回走。閱讀
雨,嘩啦嘩啦的下著。
鳳笙嘆了口氣,耳邊還迴旋著那老農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禹叔,把他帶回去。」說完,便追了上去。
她的腳程比范晉川慢,等到宋家,就見門外靠牆的位置,立著范晉川所穿的斗笠和蓑衣,她鬆了口氣,脫下斗笠,走進屋子。
回到這裡,就像回到另一個世界,為了驅寒,也是避免潮濕,屋子裡燃著一個炭盆,在這暴雨如注的天氣里,格外能添上幾分暖意。
范晉川就坐在火盆前,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有水珠凝結在他的眉頭,晶瑩剔透。
鳳笙來到火盆前坐下,她的袍子下半截都濕透了,靠近炭盆,一陣暖意讓她渾身冰寒退了些許。
「你似乎並不吃驚。」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大人所問何事?」
「那位老農說的話。」
鳳笙伸出手掌,放在炭盆上空取暖。
暗紅色的佛珠從她袖中滑落而出,在火光的照耀下,添了幾分魅惑的流彩。
「為何要驚訝?」
范晉川默了默,聲音有一股蒼涼:「有時候我總會想,為何你明明小我數歲,卻似乎看破世事,波瀾不驚,透露著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
「那是因為大人不知我經歷過什麼。」
頓了下,她又道:「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平事,我的心太小,沒辦法也沒能力去關注別的其他事物。既然明知道無能無力,那就索性忽視它。」
「可我做不到。」
鳳笙的聲音還在持續響著:「就像之前我與你所說,此地頻繁受災,朝廷屢屢派人賑濟,怎可能置之不顧。既然一直沒能解決,肯定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阻礙。」
「什麼阻礙?」
「人,銀子,官位,朝廷,社稷,江山。」
「你說前三者,我還能相信,可朝廷社稷江山?思九州之博大,大周豈止兩淮一地!」
鳳笙依舊是淡淡的:「可兩淮一地的賦稅,占據了天下賦稅之半。大周疆域遼闊,能收上賦稅的地方卻極少,而邊關的軍費,外海的蠻夷,哪處不需要銀子?」
「你的意思是,兩淮的亂象其實聖上知道,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不知道。」
過了會兒,她又說:「也許吧。」
「我不信!陛下勵精圖治,內政修明,於政務上十分勤勉,每日天不亮就起,半夜三更還在批閱奏摺,他怎可能明知百姓受苦,卻置之不管?」
「既然你不信,那就算了,我一個草民,豈可置喙一國之君。」
「從這裡回去,我就上書將此地之亂象稟奏給陛下!」
「隨你。好了,我先回房休息會兒。」
……
鳳笙回到房中,蓋上厚厚的棉被還是覺得冷。
她感覺自己可能要病了,最後果然病了。
她發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似乎聽見禹叔在叫她,又似乎聽見是范晉川在跟她說話。
她後悔了,當初就不該跟這書呆子來泰州,她的目的是為父翻案,如今卻深陷泥沼,自己想做的事做不了,成天就忙著縣衙這點破事。
今天操心秋收,明天操心誰家的牲口丟了,兩家不依不饒打官司。還有收糧的,水災的,還有巡檢司那邊,勾慶的話太難套了,她感覺到處都是線頭,卻沒辦法從眾多線頭抽出一根。
所謂的為父翻案,似乎就是個笑話。
她還夢見自己回到幼年的時候,她爹循循善誘的教導她讀書。可是讀著讀著,她爹突然滿臉鮮血,說自己死的好慘……
「方賢弟,方賢弟!」
鳳笙悠悠轉醒,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范晉川愧疚的臉。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衝動,你也不會淋雨受風寒。」
「我沒事。」
「你昏迷了三天。」
鳳笙一愣,半撐著起來:「外面雨停了嗎?」
「停了。」
「有沒有地方受災?」
「有不少村莊都被淹了,但就像宋糧長說的那樣,每個村都有一處高地,倒是沒鬧出人命。至於剩下的,只有回縣衙以後才知。」范晉川精神奕奕的,笑著,拍了拍鳳笙的肩膀:「賢弟看似冷漠,其實也是個心懷百姓之人,要不怎會醒來第一件事問的就是災情?」
鳳笙錯愕,失笑:「我不過是擔憂自己。」
「隨賢弟怎麼說。其實你吧,年紀不大,卻故作一臉冷漠,為兄又怎會不知這其實都是掩飾?」
鳳笙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其實她就是很自私,她的心裡只能裝下給她爹翻案的事,其他的她一概沒精力去想。可她又不知該怎麼解釋,只能默不作聲。
「那何時回去?」
范晉川為難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本想著等你醒來就回,但是你的身體……」
「不用管我,我其實沒什麼事了,這麼久未歸,恐怕縣衙會亂。」
……
在鳳笙堅持下,一行人踏上歸途。
外面依舊是一片澤國,但走水路影響並不大。等漸漸出了這片區域,沿途兩岸似乎看不到什麼受災的情形,這讓范晉川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到了泰州城附近,還是那麼的擁嚷熱鬧,似乎是兩個世界,也讓一行人格外心生感嘆。
縣衙沒有亂,都以為大人是在鄉下巡視耽誤了,至於下河一帶漲水之事,因為水勢不大,再加上路途遙遠,消息暫時還沒送回來。
不過隨著一行人回到縣衙,已陸續有消息送上來,范晉川投入忙碌之中,方鳳笙則繼續養病。
兩個丫頭很心疼鳳笙生病了,尤其是知秋,將范晉川怨得一頭包,當然都是私下抱怨。表面上她和知春將鳳笙拘在房中,哪兒都不讓去,一天三碗藥,盯著喝完,讓鳳笙根本沒機會把藥倒掉。
勾慶也聽說方鳳笙生病之事,特意前來探望,不過他前腳踏進房間,後腳范晉川就來了。只能放下補品,草草離開。
而范晉川,除了處理水災之事外,似乎也沒忘記自己說的話。花了數日時間,寫了一份奏章,拿來給鳳笙參詳。
看完後,鳳笙問:「能遞上去?」一個七品知縣可沒有直接上書的資格。
「我托人遞上去。」
「最好是沒有利益牽扯,此地牽扯太廣,唯恐遞到利益相關者手裡,你這份奏章將永無見人的機會。」頓了下,她又道:「你想好了?你知道這東西遞上去,可能會面臨的情況?這個情況可能並不好,可能消息會走漏,你會被利益相關者報復,可能東西根本到不了聖上手中……」
「我都想好了。如果賢弟怕被牽連……」
「我不怕被人牽連。你既想好了,就趕緊找人送走吧。」
……
鳳笙看似漠不關心,其實一直關注著這件事。
可讓她詫異的是,她竟不知道東西什麼時候送走的,還是隔了兩日她問范晉川,才知道東西送走了。
就這麼送走了?
似乎沒有她想的那麼慎重其事,也似乎沒有她想的那麼嚴重,平淡得讓人有點無所適從。
會是個什麼樣的結果?她能不能找到契機?
這些誰都不知道,唯一做的就只能是等待了。
冬至圜丘祭天,這已經是老慣例了,今年同樣也不例外。
建平帝一身威嚴的袞服,立於中層平台拜位,太子宗鐸立於台階之上,下側是文武百官列位,與一眾皇室宗親、王公勛貴。
整個過程雖繁瑣,但禮部和太常寺及一眾陪祀之人,都是做慣了,倒也沒出什麼岔子,偏偏就在建平帝向諸神位獻爵之時,捧著祭樽奉上的太子鐸,突然摔了一跤。
那場面,簡直不忍直視。
幸虧太常寺官員有經驗,很快就奉上新的祭樽,這茬就算過了。
可誰都知道這事沒過,祭天之時太子在圜丘壇摔跤,往大了說就是諸神對其不滿,往小了也可以說是太子鐸對上天不恭。
總而言之,這都是一件大事。
大典結束,建平帝起駕回宮。
御駕還未入紫禁城,就有流言說祭天本是要齋戒三日,可太子卻在齋戒時飲了酒,觸犯了神靈。又逢之前不久東宮鬧出一樁醜聞,堂堂的太子妃竟和一個姬妾計較,致使其小產了剛懷了兩個多月的胎。
建平帝本就對此事不滿,說太子治家不嚴。又發生了這樣的事,皇后收到消息,建平帝剛到乾清宮,她就匆匆趕過去請罪。
建平帝素來愛重皇后,可這次卻沒有見她。皇后在殿外久跪不起,最後還是太監總管陳前將她勸了回去。
「皇后走了?」見陳前走進來,建平帝問。
陳前道:「娘娘回去了。」
坐在龍案後的建平帝,先是冷笑,手臂一拂,將龍案上奏摺都拂在地上。
「陛下息怒。」
息怒?!
怎麼息怒!
建平帝站了起來,在殿中來回踱步著,目光落在被拂落在地上的奏摺。
他走過去,撿起其中一份,翻開——
臣范晉川……
「把魏王叫來。」
陳前一愣,應道:「是。」
……
不多時,一身禮服的宗鉞便來了,顯然是還沒來得及出宮。
「給父皇請安。」
建平帝將手裡的奏章扔在龍案上:「看看。」
陳前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把奏章捧來給宗鉞。
宗鉞翻開,入目第一眼就是眉頭上的姓名,之後奏章上所書的內容,反倒不讓他太驚奇了。倒是其上所署的時間,讓他多看了兩眼。
照這個時間來看,建平帝早已收到奏章,卻是直到今日才發作。想到之前太子在圜丘壇上摔得那一跤,他合上奏章,忌諱莫深。
「你怎麼看?」
「范大人素來耿直,想必所言不虛。」
「就只有這些?」建平帝目光沉靄,看著他。
「兒臣愚鈍,請父皇示下。」
「你倒是誰都不願開罪。」建平帝冷哼一聲。
宗鉞默了默。
「你去一趟揚州……」
……
宗鉞剛走出乾清門,甬道上便急急行來一個小太監。
「魏王殿下,皇后娘娘請您去一趟坤寧宮。」
宗鉞沉吟一下,跟著小太監走了。
到了坤寧宮,不光皇后在,宗鐸也在。
作為六宮之主的皇后,乃是建平帝的原配髮妻,已年過五旬的她,頭髮依舊是烏亮的,隻眼角和略微有些深的法令紋,昭告了青春流逝的痕跡。
坐在她下首處的宗鐸,是唯一的中宮嫡子,也是長子。
天生地位不凡的他,打從一出身就格外高眾兄弟一等,他是君,其他皇子是臣,他坐著,其他人就只能站著。可今日素來在一眾弟弟們面前格外有威嚴的宗鐸,卻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和狼狽。
「老三,父皇叫你去幹什麼?」
與宗鐸焦躁的態度不同,皇后制止地看了他一眼,道:「慌什麼,魏王跟著陪祀,好不容易回宮,剛到宮門,又被你父皇叫轉去了乾清宮,連口熱茶都來不及喝。富春,上茶。」
「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