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野靜坐了三日。
三日後,他終於耗盡最後一絲生機。
晨風中,白芷站在一旁衝著他久久端詳。他鬚髮銀白,眉梢低垂,面色青灰,氣息全無。神識探查之下,他體內同樣是一片死寂,所有的經脈斷絕,氣海也陷入黑暗之中。
他便這麼死了?
白芷暗暗搖了搖頭,遂將於野的死訊傳音告知於虎。
片刻之後,於虎帶著家人、族人匆匆趕來。
於叔父,乃是村里輩分最高的長輩,有關他的往事流傳至今,卻沒有一句褒獎之詞。他在外流浪了六十餘年,返回於家村的一個月後,於三月初一的清晨時分,死在他家的廢墟之前。
沒人流淚,也沒人悲傷。
不過,村里還是打造了一口薄棺收殮了於野,又置辦了香燭等物,並依照習俗停靈七日。於虎帶著族人四處忙碌,孩子們則是腰系麻繩跪在草棚下的木棺前守靈。婆娘們點燃火堆、架上鍋灶,為眾人燒煮飯食。煙火繚繞之中,竟有幾分熱鬧的景象。
白芷獨自坐在樹下。
村裡的獵戶知道她是高人,皆不敢輕易打擾。
而她也無暇過問村里人的舉動,只管默默注視著草棚下的那口薄棺。她在想像著有人突然醒來,便如他無數次的生死逆轉。而棺中之人始終在靜靜躺著,並未為她帶來任何的驚奇與意外。
五日後。
有人驚呼了一聲,幾個守靈的晚輩嚇得轉身跑開。
白芷與於虎走到木棺前查看。
木棺敞著口,可見於野躺在其中,卻面色發黑,雙目塌陷,肌體綻開裂口,並散發出腥臭的氣味。
於虎扯著袍袖捂著鼻子,道:「三月天乍暖還寒,按理說人死不該腐爛,於叔父幹了什麼壞事,遭到這般的報應!」
白芷微微皺眉,吩咐道:「下葬吧!」
「叔父手上有個戒子,是否取下?」
於虎發現於野手上的戒子,只當是值錢之物。
白芷也在盯著那個御獸戒子,而她遲疑片刻,擺了擺手,道:「不祥之物,留下來徒添禍害!」
「嗯!」
於虎找來幾個漢子與一位老者,為於野罩上一塊白布,撒了一把穀米,念了幾句安魂的話語,又喊了一聲封棺,合力搬起一塊木板蓋在棺上,並「叮叮噹噹」砸下木釘。
忙亂之後,響起三聲炮竹。
眾人用木棒繩索抬起木棺放入墓穴,又將於野雙親的靈牌置入其中一併掩埋。
須臾,於野娘親的墳丘旁邊多了一個低矮的土堆。他與爹娘終於埋在一起,一家人齊齊整整。
於虎帶著族人跪地磕了幾個頭,一場簡單的喪事就此了結,接著拆除草棚、搬運鍋灶,各自匆匆離去。
白芷始終在默默旁觀。
於虎與他的婆娘、孩子在離去之前,沒有忘了待客之道,邀請她去村里歇息。她搖頭拒絕之後,隨手丟出一個獸皮袋子。
「這是於野留下的金銀,為他一生的積蓄,他讓我轉交與你,可保於家村數十年衣食無憂!」
於虎拎起袋子,又「砰」的放在地上。
「哎呀,這多的金銀財寶,怕不有百斤重哩!」
「於野臨終交代,要我幫他照看後人。於家村若有所求,可去玄黃山道門尋找白芷。」
「嗯嗯……」
白芷又拿出幾瓶丹藥與幾卷獸皮冊子遞給於虎的兩個孩子,分說道:「此乃令叔祖留下的遺物,丹藥可固本培元,強身健體,防身術能夠威懾賊人,驅逐豺狼虎豹!」
「哎呀,快快叩謝白道長……」
於虎急忙催促兩個孩子磕頭,不忘與他的婆娘連連施禮拜謝。
「我也送個順水人情吧!」
白芷再次送出兩把道門的長劍。
於虎一家四口感激不已,扛起金銀,揣著丹藥、卷冊,帶著長劍,歡天喜地而去。
山坡上,僅剩下白芷一人。
她走到於野的墳前,慢慢坐了下來,伸手撩起耳邊的亂發,臉上浮現出一抹痛苦而又倔強的神色……
又是兩日過去。
白芷從靜坐中睜開雙眼。
神識可見,地下三尺深處的木棺中,於野的屍骸已經潰爛殆盡,周身的骨頭也在發黑、腐朽、碎裂。他的氣海更是不復存在,曾經的蛟丹亦仿佛融化而無影無蹤。倒是那枚御獸戒依然完好,卻讓人不敢有覬覦之心。
白芷的眼角溢出兩滴淚花,而腮邊卻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
此時此刻,她心頭五味雜陳,其中有酸楚,有憤恨,有不甘,或許還有失落與茫然。
於野,你竟然真的死了!
你力挽狂瀾、起死回生的本事呢,你逆境奮起,屢戰不敗的神奇呢?
你不過是個獵戶小子、山野莽夫罷了,一時機緣逆天,揚名四方而足足得意數十年,最終還不是化為枯骨而腐朽成泥!
而這便是你所說的相互成全??
師父讓我親手殺了你,斬斷宿命運數。於是你在我面前死去,以此彰顯你的心胸與智謀??你我之間究竟誰是誰的機緣,誰又是誰的劫數?
所謂的六翅金螈護靈,無非怕我搶走你的納物鐵環與海外的寶物。既然你已必死無疑,為何對我處處提防、處處戒備?
你當我白芷是什麼人?
我並非無情無義,也懂得善始善終,你卻從不信我,反而不斷施恩,讓我欠下難以償還的人情。你以為你品性高潔、仁義道德,殊不知以己度人而自以為是!
白芷昂首看天,淚水滾落臉頰。
她伸手拭去淚痕,又自言自語道:「於野,你知道我為何起名白芷?白芷為藥,生於下澤,芬芳與蘭同德,有芬芳之名,你一愚人不識我也!!」
她低下頭來雙眸凝視,手中多了一把紫黑色的小劍。
「於野,我陪你走了最後一程,答應幫你照看族人,如今又原物奉還,你我從此兩不相欠!」
光芒一閃,小劍「噗」的穿過泥土落在木棺之中。
白芷拍了拍手,緩緩站起身來。
她忽然覺著心頭一松,像是放下塊壘,拋去了塵念,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油然而生。
塵起之時,龍蛇紛爭,生死相殺,掀起了多少腥風血雨。塵滅之時,竟然如此的平淡無奇。紅塵猶在,歲月已老,恩怨隨風,天地無痕。
所謂塵起塵滅,不過是回眸一瞬。
遑論機緣、劫數,恩怨、情仇,均已了結。該走了。
且回家住上一段日子,陪伴白家村的族人,之後返回玄黃山,著手重建道門!
白芷拋出劍光,迎風而起……
白芷離去之後,於虎帶著婆娘與孩子來到墳前,擺放了香燭,又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
人死七日,魂歸家門,當焚香祭拜,是謂頭七祭。於家村已不比從前,規矩從簡,而於虎還是秉承祖訓,為於叔父點燃幾根香火。
一家人祭拜過罷,說說笑笑離去。有了金銀財物與道門的庇佑,以後的日子也有了盼頭……
……
轉眼之間,到了四月。
山林樹木鬱鬱蔥蔥,便是山坡與墳頭上也長滿了青草。星原谷內外,一派生機盎然。
這日夜晚,一輪彎月掛上天邊。
夜深之時,村東頭的山坡上忽然響起了歌謠——
「有女巧兮,織云為裳,青兮衣兮,翩翩婀娜……」
歌聲若有若無,卻極為的悅耳動聽。
歌謠響起之時,淡淡的月光下多了一道人影。可見她身著青色長裙,黑髮披肩,隨風起舞,身姿曼妙無雙。她時而揮袖盤旋,時而腰身輕轉,時而舞步蹁躚,時而又飄飄欲飛而宛若仙子降落人間。
「有女美兮,青絲如蘿,魂兮夢兮,風影旎旎……」
唱罷了歌謠,人影亭亭而立,遂又回首望月,止不住的「嘿嘿」一樂。
是位十七八歲的女子,小臉兒潔白如玉,一雙秀眉入鬢,眸子明亮閃爍。一時喜悅難抑,她露出了笑臉,腮邊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使她精緻的容顏更添幾分甜美與俏皮的神態。
「嗯,初夏時節,萬物妖嬈,你已捨去紅塵、化去凡胎,是否也該醒來?」
女子輕聲自語,閃身失去蹤跡。
地下百丈深處,一枚金黃色的珠子靜靜處於黑暗之中。
忽然光芒微微閃爍,一道纖秀的身影倏忽而至。
女子穿越山石而來,她守在珠子的數尺之外,依然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傳音出聲道:「六十餘年苦修,魂體終得大成,修為也恢復原有的三成境界,你該恭喜我呀……」
無人回應。
卻見珠子光芒大作,隨之氣機涌動、威勢森然。眨眼之間,金色的光芒漸漸凝聚成人形,遂又明暗閃爍,復又緩緩消散而恢復了原狀。
「莫要心急呦!」
女子安慰道,又說:「魔解之後,或需四十九日,方能重塑肉身,成就金丹之體。」
「啊……」
黑暗中有人呻吟,隨之又響起質疑聲:「結丹而已,怎會這般折磨,竟死去活來,聞所未聞。你蛟影結丹也是如此……」
「哎呀,人家有名字。」
「你……你不是蛟影?」
「從前,我是蛟影。今日,喚我青蘿。」
「青蘿??」
「嗯嗯!」
「你以後不用躲在我體內……?」
「所謂魂體,終究為神魂精魄所成,雖能顯露真容,卻難以持久,當然要寄居蛟丹,否則我也無處棲身呀!」
「哦……說說魔解之術。」
「嘿,我從未經歷魔解之苦,一時說不清楚。」
「你……」
「不過,仙門有屍解成仙之說,魔門也有魔解成嬰之劫,誰想你結丹遭遇魔解,我也甚是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