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走過之處,雲床仍行,流水存續,但萬千春蟲盡皆失聲。
風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少數,此時卻無一個說得出話,喊得出聲,無不癱軟在地,渾身濕冷,口乾舌燥,只覺周遭空氣被抽空,仿佛有某樣無形的怪物正無孔不入地侵蝕他們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將其摧成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經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燈籠和他一樣,爛泥一般地委頓在地。
看著徐行之步步逼近,他唬得面如金紙,然而掙盡全身力氣,他也只能扣緊腳趾,死狗似的抽搐著。
可徐行之卻並未理會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見一塊爛木丑石,連多看一眼亦覺乏味,徑直撩開步子,從他頭頂跨了過去。
靜物沉沉間,唯一能動的九枝燈於燈影搖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輝光在他身體四周描下了淺淡的金邊。
他身著風陵山的服飾,手中甚至還執握著一卷竹簡,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記憶里的那個少年一樣,乾淨,澄澈,如同安隱長夜裡靜靜燃燒的一盞青燈。
立於階上的青年輕聲道:「師兄,你來了。」
徐行之未應一字,翻腕抬臂,劍尖橫光,盛託了三分月意的銳鋒便挾裹著十分殺意,直掃九枝燈的咽喉!
階上青年化作一道殘影,階石炸裂開來時,劍鋒改轉千把光釘,朝四周散射而去!
待青年再凝成固定形影時,劍風已激起了他的烏墨長發,翻卷的衣袖間添了不少裂痕,其間有斑駁紅意滲出。
徐行之不與他贅言半句,騰身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時,馬上!
光釘輪轉著匯聚成扇,自動轉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過合攏的扇子,竹骨颯的一聲展開,化作一柄淬火紅刀,幾個騰躍間,刀身與九枝燈橫起的劍鞘碰撞在一處,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處!
徐行之眸間血意漸濃,手腕翻轉,橫刃滑砍向劍鞘尾部,一路火光白虹,九枝燈避其鋒芒,輕巧閃過。
其身法輕靈,步伐三踏一點,騰挪而去,正是風陵劍術中的步法。
徐行之緊咬牙根,厲聲喝道:「……拔劍!」
青年聲音清肅道:「我不與師兄拔劍。」
徐行之只覺眼眶一熱,頭痛欲裂,更激起了胸中萬丈光焰,搶步上前,左手一伸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滾盛的銀槍,一刃撥開青年來格擋的劍鞘,向下壓去,左腳順勢跟上,一靴將那劍鞘踩在腳下,罡氣一提,銀槍自化蛇矛,憑空多出一丈長度,猛搠向九枝燈的胸膛!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理由,他只要九枝燈的命!
然而九枝燈常年與他練劍對武,知曉徐行之的強項,一旦被其近身就是死路一條,索性棄劍而走,身形溶溶化為一片碎光。
待再定住步伐時,他還未能抒出一口氣便覺前胸一冷,本能地提足向後撤去。
徐行之早已捕捉到靈力流動的方向,立時改轍,動如雷電,轉瞬間竟已逼至他身前!
九枝燈背手疾退,徐行之逼近,兩道炫白身影緊貼著朝一方掠去,惹得一路樹影繚亂,燈火搖曳。
激盪開來的元嬰期靈壓,使得那些倒伏於地的魔道弟子緊閉雙眼,臉皮都皺縮到了一處,只恨不得化作泥胎木偶,避開這二人鋒芒。
退至一棵橡木前,九枝燈抬步躍上樹幹,徐行之自是引矛追去。
然而,在他身至半空時,異象陡生!
徐行之離地六尺後,無數冷光倏然橫生而出,由透明靈力凝結的三棱長錐,準確繞過他的四肢,彼此穿插,將他死死架困其間!
……他竟然早就在此埋設下了陣法?
九枝燈雙足落於樹梢之上,身形隨著樹梢的輕擺而徐徐搖動:「師兄,莫要輕舉妄動。我不想傷你。」
徐行之不想去理會他的厥詞,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這詭異的陣法間。
尋常陣法往往設於地面、牆壁等有所憑依之處,這陣法竟設於半空間……
電光火石間,徐行之猛然憶起,在以前長安太平的年歲時,有一人總喜歡趁他與曲馳或北南比試時,悄悄將一個簡單的陣法設於半空,冷不防套出一條繩索來,還美其名曰試一試他們的臨危應變之力。
徐行之眼珠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九枝燈怎敢效仿溫雪塵昔年慣用之術?他也配!
他咬緊齒關,右臂一振,不顧肘部、虎口與腰際瞬間被長錐割裂出的數十道傷口,揮起「右掌」,徑直砸上了其中一道光劍。
而他左手所持長矛亦化作一面鐵盾,如灌長風、悍然揮去的一瞬,飛星迸濺,棱斷錐斫!
不消片刻,徐行之硬是徒手撕裂了這方凌空架設的陣法囚籠!
雖是早知徐行之右手已斷,然而當真看到那隻取而代之的木手,九枝燈仍是喉頭一縮,而且他似乎並未料到徐行之會如此決然、寧肯自毀自傷也要破籠而出,待他察覺不對,再想閃身避開時,已是慢了一線。
一旦遭徐行之近身,九枝燈便有些難以為繼了,左支右絀,且戰且退,徐行之卻窮盡了所有手段,只欲取其性命,百般兵刃,千機變化,銀蛇如舞,雪練蕭肅諸魔道弟子只見刀兵如梭,卻根本看不清那扇面在徐行之手心轉換過幾重模樣!
嗤——
很快,那劍影刀光中,添了一線刺目的猩紅。
一柄魚腸劍深深貫入了九枝燈的左胸,自前入,自背出,瀝瀝鮮血湧出,落紅成霰。
一方中間,暴烈的靈力衝擊亦隨之漸漸平息下來。
九枝燈垂眸看向傷口處。
好像那貫穿心臟的傷口並未讓他覺得痛楚,他的神情不憂不怖,甚至將血流不止的嘴角往上揚了一點點:「……行之。」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搖晃著跪了下去。但他那雙目雛鳥似的潤著一汪水,不懈地追隨著他,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同他言說。
徐行之看著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這樣望著他,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他本以為自己懷持殺心而來,已是麻木,誰想事到臨頭,心口竟還會疼得這般厲害。
徐行之並未思考他為何會喚自己「行之」,跪下身來扶住他的肩膀,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
而懷中人也沒再發出隻字片語,閉上了眼睛,口唇間一片冰冷,已無熱氣呼出。
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身軀,只覺每一寸皮膚都冰冷刺骨.
一陣清風徐來,二人腦後所束的縹碧髮帶一齊飛揚起來,像是紛飛的雙蝶,糾纏了片刻,又各奔東西。
徐行之說不清這種心間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塊的痛源自何方,只得仰起頭來,好緩解喉腔處烈烈如灼燒的酸楚感。
下一個瞬間,徐行之突覺右側琵琶骨下傳來一陣要了命似的劇痛,疼得他悶哼一聲,身體酥軟著往後倒去,卻恰好倒入一雙暖意融融的雙臂間。
一個令他頭皮發麻的清冷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驚得徐行之手腳麻涼:「……師兄,你太過衝動了。」
在徐行之睜大眼睛、無力地仰躺下去時,他身後九枝燈小心圈抱住他的雙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露水,平白受寒。
在肢體碰觸間,他的鼻尖不經意在徐行之頸間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沉香氣息叫他微微紅了臉:「好久不見了,師兄。」
「你……」
徐行之驚怒交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撐後面朝下趴臥著的屍體,腦中閃電似的划過一個念頭,劈得他渾身一抖。
——從剛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燈」,便是一個贗品!
九枝燈用了魔道的障目之術,修其顏,易其聲,而正如他方才評價,自己衝動過頭,怒急攻心,未經細察便徑直要取來人性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燈是否動用了什麼伎倆!
現如今落入他手中,徐行之只覺渾身血液如同燒滾了的開水:「九枝燈!……呃啊!……」
九枝燈伸手點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將一股靈力注入,徐行之體內幾處靈脈大穴瞬間閉鎖,此等弱點被衝擊對於修士來說可謂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軟,把身體狠狠往上一挺,又頹然落入了九枝燈懷裡,齒齦緊咬,然而仍不免滲出斷續的低吟。
聽到他唇齒間發出的細碎聲響,九枝燈呼吸略有不穩,微微偏開目光,克制道:「師兄,冒犯了。」
說罷,他就如那次抄經時照料徐行之一般,將他打橫抱起,邁步朝青竹殿內走去。
與那次不同,徐行之現在卻是神智清醒,方才見他「身死」的心痛早已化為萬千針錐,恨不得將這人刺成篩子。
然而他剛剛才竭力大戰一場,又不意受了那一擊,靈脈遭封,身體已軟得難以支撐。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燈胳膊想要發力,卻發現手指軟如豆腐,就連說話亦是舌根僵硬:「九……九枝燈……」
九枝燈把懷中人抱得緊了些,一腳踹開了虛掩的殿門。
靈壓散去,魔道諸弟子方才狼狽爬起,眼睜睜看著那徐行之被九枝燈抱入殿中,鉗口撟舌,瞠目難言。
唯有那剛才那代替九枝燈受了徐行之一劍的屍身,如百足之蟲一般拱起了身子,發出了嘶啞的痛鳴:「行之……弟弟……」
——在血污中不成人形地掙扎著的,竟是徐平生!
九枝燈的兩名近侍拭著虛汗,匆匆走至此人身側,看他破破爛爛地掙扎著,不約而同地露出嫌惡之色。
其中一名道:「這人怎麼處置?」
另一名盯著他後頸處打下的赤色烙印,猶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屍吧,咱們不好私下裡……」
話音未畢,青竹殿門再次洞開。
九枝燈想起外面還有事情沒能料理乾淨,方才去而復返。
他的目光撣過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師兄來前,自己已把此人粗製濫造成一名劣等醒屍,又臨時標記於他,將部分神魂寄居於他體內,令他暫時做自己的提線傀儡。
他本就是風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風陵路數,只要在與師兄對決時一味躲閃,不拔劍以對,師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綻來。
九枝燈以此人來虛耗徐行之體力,以尋機趁虛而入,制服於他;而徐行之最後刺了他一劍,也算是親手報了他當初推諉撒謊、見死不救之仇。
此人的利用價值,至此便徹底沒了。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吩咐:「把他扔掉。」
隨著這句話,徐平生後頸處的臨時赤印化作一片雲煙,消失殆盡。
……他用不著這種醒屍留在身側,平白噁心人。
而插入他胸膛的長劍由於失卻了徐行之靈力支持,復歸成了竹骨摺扇的模樣。
九枝燈抬手,將摺扇引渡進掌心,生有薄繭的指腹細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血珠,轉過身去道:「孟重光定然也是要來的,你們各自做好準備罷。」
醒屍雖無痛覺,但剖心畢竟傷害極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兩條腿就被那兩名近侍一邊一個拖著,拖死狗似的帶著他往後山走去。
他半睜眼睛,望向天空,表情麻木而不解。
他不大記得自己為何要上山來。
——仿佛是他們到了丹陽與風陵離山弟子們約定會面的且末山,師父卻遲遲不曾露面,在眾家弟子不知所措時,自己主動提出迴風陵附近來打探情況,順便想悄悄看一下自願留山的元如晝是否有被魔道諸人刁難……
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
——好像是自己一時疏忽,忘記了九枝燈同樣在風陵生活多年,對風陵山每一條密徑都瞭若指掌,專門設下暗哨加以戒備……
可他自己又是誰?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他來找的「師父」又叫什麼名字?
也不記得了。
風陵,丹陽,元師姐……
他腦海中的所有記憶像是抄錄錯後、被小刀一層層削去的竹簡文書,文字逐漸稀薄轉淡,最終只落下一片莽莽荒荒、了無人跡的雪原。
拖住他腿腳的兩名魔道弟子自是不會管這四人心中轉著什麼念頭,只自顧自聊著閒天。
「這人擺明了是找死!我聽說,尊主一直在找這個姓徐的,誰想他竟然自投羅網,自己送上山來了。」
「尊主和此人有仇?」
「可不是!聽說這個姓徐的是風陵徐行之的兄長,嫉恨他弟弟嫉恨得眼珠子都綠了,私下裡沒少下絆子給徐行之。那個姓徐的與尊主是何關係,你也曉得吧。」
互相擠眉弄眼了一陣,又將徐平生拖出一段距離後,其中一個開始抱怨:「真是死沉死沉的。扔哪兒去?」
「扔到前面的山旮旯去罷。」
說話人撂下這話,不經意回頭一看,不覺渾身一悚,脫口大叫了一聲。
不知何時,徐平生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直勾勾盯望著他,疲倦又溫柔地開口重複著剛才聽到的人名:「……行之。」
他被兩名嚇壞了的魔道弟子圍起來,破布口袋似的踢踹了一陣,又被狠狠拖至一片寸草不生、光禿禿得只剩下清朗月光的山崗邊,一腳踹下了崖底。
兩名弟子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徐平生已死,因此即使摔斷了骨頭也覺不出痛來。
在螞蟻嗅到血腥味道,淅淅地圍來時,徐平生獨自一人仰望著崖與崖之間的夾角中投下的月光,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只是靜靜地躺著而已,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不去想。
而在一具屍體臥於澗底、仰望春月之時,同樣的一輪月光下,孟重光挾裹一身滾滾煞氣,橫推一掌,憤然震碎了風陵山門,
他真是失算了!
孟重光一心想著師兄可能會先去清涼谷和應天川查問情況,再去魔道總壇找九枝燈算帳,可他跑過這三處,卻都白白撲了空!
若不是趕著來尋師兄,他絕不會只殺百人便輕易收手,定要攪得那魔道總壇屍橫遍野,血流漂櫓不可!
眼見風陵各門無人看守,孟重光心間便已確定,九枝燈定然在此處。
然而想通了這層關竅,他卻更加心焦如煎。
……師兄若是比自己早來此處,此處怎會是這番風平浪靜之景?
師兄莫不是已經……
這層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見安然無恙的九枝燈時,得到了徹底的印證。
自他踏入山門以來,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早蟬在樹梢上扯著嗓子接連叫了數聲,其聲淒異,浸入冷涼的庭下月光之間,更顯淒淒之色。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見九枝燈獨身一人端坐於殿階前,仰首觀月。
他身後有一扇泛著灰青色的半圓光門,內里渦流交錯,晦暗難辨,月光明,光門陰,二者交錯,在九枝燈身上投下了陰陽兩影。
而九枝燈手中,正把玩著徐行之從不離身的「閒筆」摺扇!
孟重光臉色轉青,臉頰兩側的肌肉可怕地抽縮痙攣起來,聲音聽起來活像是一頭野獸示警的低鳴:「……九枝燈,師兄在哪裡?」
聽到他說話,九枝燈這才抬眸望向孟重光。
與眼前人的發指眥裂相比,九枝燈看上去頗有君子如風的氣度:「師兄?」
他舉起手來,指向光門一側,答:「……師兄在這裡。」
孟重光雖向來疏怠憊懶,不志於學,然而跟隨徐行之執行任務、伏妖降魔多年,他也是見過蠻荒之門的模樣的。
孟重光往那光門處邁出一步,心裡活似點起了一盆火,蒸得他渾身發燒:「……你將師兄投入了蠻荒?」
九枝燈將身體緩緩前傾,平靜道:「我抓到師兄後,師兄不肯投降於魔道,還傷了我不少魔道弟子。為示懲戒,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以此服眾。」
……靈脈封停,根骨……打碎?
八個字猝不及防落入孟重光耳中,就像是八隻小手,爭先恐後地探入他的胸膛,把裡頭跳動著的東西嘩啦啦扯成了碎片。
好在孟重光很快醒悟過來,注視著九枝燈,緩緩扯開唇角:「你少愚弄我。九枝燈,你把師兄藏起來了。」
……是,定然是藏起來了。
九枝燈向來對師兄懷有愛戀鍾慕之情,儘管只是痴心妄想,可他怎會如此待師兄?
但若是……若是他發現自己著實無法降服師兄,求不得,怨憎會,漸生幽情暗恨,將師兄投入蠻荒,好報復於師兄,那又該如何?
九枝燈並不理會於他的色厲內荏,只靜靜展開「閒筆」扇面,細細循跡描畫著其上龍飛鳳舞的張揚草書:「……蠻荒里是何等情景,師兄對你對我均是講過的。我且問你,一個靈力全無、身受重傷的凡人,能在裡面待上多久?」
孟重光:「……」
他竭力拋開那些可怖的猜想,步步逼近,卻難以掩飾漸趨紊亂的呼吸與心跳:「把師兄還來。」
九枝燈:「我與你說過,師兄身在蠻荒。」
孟重光霍然提高了聲音:「他不在裡面!」
話音落下,他妖相已起,眼尾一抹猩紅蜿蜒而起,掌心調運起湃然靈力。九枝燈卻也在此時現出魔相來,血色盈眸,語間也帶出了十分的諷刺之意:「孟重光,我知道你的修為起碼有元嬰級別,可同樣是元嬰修為,你能保證即刻取我性命嗎?」
抑揚之間,他聲調轉低,似是喁喁細語:「師兄重傷,身在蠻荒,你耽擱多一秒,師兄在裡面便多一分危險。你不去馳援,而是在此與我糾斗,難道對得起你與他的一片情意?」
孟重光強行抑住胸臆中如有針刺的感覺,奮力以理智反駁:「他不在蠻荒!」
九枝燈陡然厲聲:「倘若他在呢?!」
孟重光只覺天靈蓋上重重挨了一錘,後背熱汗簌簌而下,脖頸像是被這五個字套入絞索吊了起來。
……倘若他在呢?
倘若……
偏在此時,九枝燈攬袖一揮,光門頓消,化為一枚流光,沒入了九枝燈袖口之中:「你既不願去,那我也無需勉強你。這樣東西你拿去吧。左右師兄今後也用不著了。」
話說到此處,九枝燈把「閒筆」信手一擲,扇面發出了鴿子翅羽振動的響動,撲啦啦飛了開去。
孟重光眸光一變,本能躍身去奪,然而待他發現,隨「閒筆」而來的還有一樣泛著薄光的異物時,一扇半圓光門已沉默地張開了網,一口將他與「閒筆」一起吞沒了進去!
他甚至連一聲呼喊都沒能發出,便徹底跌入了蠻荒之中。
殿前重歸了寂然。
九枝燈望著那虛空中兀自旋轉不休的光門渦旋,眸間逼人的紅意緩緩褪去,那光門也漸漸縮小,凝聚成一枚光點,再次回至九枝燈袖中。
他捻一捻衣袖,難得勾出一絲淺淺笑意。
九枝燈清楚,孟重光遠比師兄要好對付得多。
此人心中唯有一個徐行之,除此之外什麼東西也盛不下。
那麼他只要拿住了師兄,再稍加挑撥,亂其心智,孟重光便註定會變為他的籠中鳥。
嘲弄過那墮入蠻荒、不知其蹤的孟重光後,九枝燈仰頭觀月片刻,反芻著自己心中此刻的情緒。
……他該高興嗎?
四門降的降,散的散,死的死。師兄為他所擒,孟重光則被他騙入蠻荒。
他如今總算是坐穩了魔道之主的位置,接下來便是收攏四門,整肅魔道,守成持戒,恪遵本心,引魔道進入陽光之下。
從今日始,道魔合併,再無區別。
他終是從那個落魄的質子,變成了道門之主。
思及此,九枝燈探手入袖,自其中捧出那光流彩溢的蠻荒鑰匙,讓那光團一樣的靈物在自己指間懸浮飄動。
當年,玄非君為免鑰匙萬一落入自己這等歹人之手,苦心在這把鑰匙上設下禁制,使得鑰匙只能在四門轄地之內動用,開啟蠻荒大門。
但玄非君怕是未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邪侵正,陰奪陽,魔道竟會坐了四門的正統之位。
關於蠻荒之門的種種知識,他統統是在四門中習得,而今天,他得心應手地以此為媒,把四門間不願降服之人一應收入了其中。
……是,他應當高興的。
收起鑰匙後,九枝燈轉入青竹殿間。
殿中並沒有徐行之的身影。
他自然也不會把徐行之放在人人可看見的地方。
一步步踏上殿中高台,九枝燈撩袍坐定,握住了桌案上盛裝硃砂所用的淺口圓硯。
剎那間,物換星移,他在一間乾淨的小室里現出身形來。
無數手腕粗細的鐵製鐐銬,將徐行之的手腳、腰身、關節,頸部死死鎖咬在其中,他眼間蒙覆一條白縐巾,交叉繫於腦後。
徐行之雙手向斜上方張開,雙膝分開,向外翻折,坐於地面之上,像是被蜘蛛網不慎捕獲的蝴蝶。
九枝燈看著那人,眼中情緒瞬間狂涌,想要觸碰,卻又縮回了手。
徐行之卻已察覺到小室中多了一個人的氣息,張口便問:「……重光呢?」
在冷靜下來後,徐行之把整件事從頭至尾捋了一遍,方覺這是一個早就布好的圈套。
自己早曾託付卅四照顧九枝燈。卅四其人,義氣有餘,卻心計不足,在與九枝燈意見不合、爭執之後,定會來尋自己,把四門禍事的消息傳遞給自己。
自己與重光在一處,聽聞四門之事,無論如何也會趕來,但以重光性情而論,既然他之前將清涼谷被屠滅一事隱瞞於他,便定不會允許他前來。
二人一旦離心離德,便正中了眼前人的圈套。
而自己在貿然闖來、中了暗算後,九枝燈又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這麼久,不難想見他是去對付誰了。
九枝燈答道:「我送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徐行之左拳一攥,拉扯鐵鏈,發出細碎的嘩啦聲。
「天妖性情不定,留下也是禍患。」九枝燈道,「我想,蠻荒恰恰很適合他這樣的人。」
雖然想到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親耳聽到後,徐行之還是心口悶痛,慘白著一張臉握緊了鐵索:「……九枝燈!!」
在叫過他的名字後,徐行之便痛苦得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
九枝燈看著那佝僂下身,頸肩微顫的人,胸臆間的那團軟肉難以抑制地抽緊了。
儘管反覆提醒自己不能多想師兄,但直到看到徐行之其人,九枝燈才發現,他內心裡有多想念這個人。
……想得他自己都害怕了。
他叫道:「師兄……」
「別喊我師兄。」徐行之緩過那陣極痛之後,露出了近乎於絕望的笑容,「我受不起。……受不起。」
九枝燈沉默半晌。
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眼前渾身發顫的青年,只好繞過層層鐵鏈,行至他身側,跪下來,以指尖緩慢地描摹著他的五官。
以前只在他夢中才肯出現的青年,現在終於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他眼前了。
徐行之不躲不閃,漠然道:「九枝燈,你若還有廉恥,便莫要羞辱於我。我不願降於魔道,將我投入蠻荒吧。」
「不。」
九枝燈的回答卻和徐行之想像中截然不同,以至於他眉心輕輕皺了起來:「『不』?」
「不。」九枝燈的手指停留在了徐行之唇畔之上,將那柔軟飽滿的唇珠微微按出一個凹陷來,「師兄,你得在留我身邊。」
徐行之臉色一變,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
而作出回應的,竟是一雙薄軟的唇!
……是了。
事到臨頭,九枝燈終於發現,此時的自己已經完全可以獨占他的師兄。
他是魔道之主,也是四門之主,然而從頭至尾,自始至終,徐行之都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他曾經唯一真心想要得到的人。
現如今,這光被他鎖在了只有他能找得到的地方,他為何要輕易縱過?!
與不屬於孟重光的嘴唇交碰,徐行之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
這下他再也無法強作鎮靜,青白了一張臉,奮力別開臉去:「你幹什麼?!」
他的下巴卻被一隻手擒住,死死固定在拇指與食指之間,那拇指在他下巴上游移、淺勾,並肆無忌憚地撫摸他的唇角。
九枝燈向來清冷的聲音里,多了一些讓徐行之聽起來渾身發麻的情緒:「師兄,你若是不明白,我便再做一遍。」
徐行之喉頭一緊,不顧下巴疼痛,強自想要避開他,卻不想自己的下巴被人向上抬起,而他上下滾動不休的鼓凸喉結被噙入口中,細細玩弄。
因為看不見,所有細微觸感都被放大了無數倍,徐行之拖長聲音低「嗯」了一聲,既怒且驚,難受得雙頰發白。
被這般調戲,他哪裡還不明白九枝燈的心思?
他……竟然和孟重光一樣?都……
此時徐行之根本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只恨不得剛才就一頭碰死,倒落得個清淨。
他的掙扎牽動著無數鐵鏈窸窣狂響,嘩啦啦的反抗響動與徐行之受辱的神情,惹得九枝燈心中積鬱愈深,積攢了整整一年的情緒火山似的沸騰而出,激盪開漫天濁污而滾燙的灰燼,把他和徐行之一道吞沒了進去。
他撤開了唇,緩緩以指腹滑過徐行之脖頸、鎖骨,輕聲道:「師兄,你在想,我做了那麼多錯事,怎麼還有臉站在你面前,怎麼還能對你輕言感情,可對?」
徐行之避無可避,體內靈脈又被封印,只得忍受著他這樣曖昧溫存的輕撫,默然不語。
「我認,我全都認。既是當初決心要做,我便不會後悔。」九枝燈話鋒一轉,「……但是,師兄現在定然是後悔了。」
徐行之仍不說話。
像是對待一件一觸即碎的珍寶,九枝燈動作輕柔地除下了他的腰帶:「師兄,你這一生最大的錯,就是當年沒有放任我血脈覺醒時自爆而亡。」
徐行之本想再掙扎,可聽到他這樣說,他卻安靜了下來。
九枝燈繼續道:「……或者是在那時廢了我的經脈也好啊,那樣我便不會修出元嬰之體,也決計不會有四門今日之災了。」
「還有,當初蛇印之事。為何要救我呢?我死了,豈不是一切乾淨,了無塵埃?也不至於後來為師兄惹下那等禍患。」
一層層衣服,隨著九枝燈的話語而滑落在地。
「師兄,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同他們所有人一樣,覺得我生來便該死?」九枝燈心智已亂,清冷雙眸間再染上了嗜血狂欲的色澤,「……一定是的吧?啊?」
徐行之上半身已是不著寸縷,他跪在原地,雙唇抿得發白。
九枝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從徐行之口中聽到什麼樣的回答,是或者否,他覺得自己都不會在乎了。
話已說到此,他索性一股腦將心中壓抑了許久的秘密充滿惡意地傾倒了出來:「師兄,你說啊。你恨透了我吧。當初知曉你身上有蛇印之事的人,唯有孟重光與我。——是我,我泄露了秘密,包括師父之死,同樣與我脫不了干係!」
就是從那件事開始,九枝燈瘋了。
師父與師兄都毀在他的手中,而能設計出這種連環計的,唯有知曉當年蛇印秘密的人。
所以九枝燈永不可能得到師兄的原諒了,也永不可能重返正道。誰讓他身上背負了清靜君的性命和師兄支離破碎的聲名和一隻被砍下的右手。
既然如此,既是如此,他便做個徹頭徹尾的魔道人吧。
把滿腔積鬱咬牙切齒地喊出,九枝燈幾乎是快意地等待著徐行之有可能的歇斯底里、指責唾罵。
他知道那孽事是六雲鶴做下的,但他將所有罪責一應攬在了自己頭上,只是扭曲地想要讓徐行之再恨自己一點。
既是不能愛,那便恨吧,至少這樣,自己還能夠在師兄心中留下一方席位。
難道事情還能變得更壞嗎?
而在長久的沉默後,徐行之終於開口了。
「我做過的事情,我同樣不會後悔。」徐行之說,「而且,在四門禍事發生前,我從未疑心蛇印之事是你透露出去的。」
九枝燈笑了。
他覺得師兄這句安慰的話既滑稽又殘忍。
……從未疑心?
怎麼可能?
若不是被這世上唯一還真心對他的人憎恨,若不是斷絕了所有企盼和希望,他怎會做出後面的事情來?
他擁住徐行之的肩膀,冷笑連連:「師兄,你竟然這麼信任我嗎?」
他不會信的。這樣的話他絕不會……
這般想著,他的視線順勢下移,愕然地發現,徐行之後背上原先烙下蛇印的地方被剜下了一大塊皮肉,傷口極其新鮮,浸透了裡衣的鮮血甚至還未乾涸。
九枝燈臉色驟然轉為蒼白。
「在卅四來找我前,我一直以為我後背有蛇印的事情,是無意間被卅四透露出來的。畢竟……卅羅與卅四是叔侄關係。」徐行之聲音沉鬱如水,「……我從未想過是你做的。」
說到此處,他抬起頭來,將被白布蒙緊的雙眼對準了雙唇顫抖不已的九枝燈:「……我從不後悔為你擋上這一記蛇印。可在我知道後,這蛇印在我身上多呆一刻,我都覺得噁心。」
……九枝燈幾乎是從小室中落荒而逃的。
坐在主殿高位之上,他顫抖著把額頭埋在雙手掌心裡,唇角怪異地上揚著,眼裡卻盈滿了淚水。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發出了一聲絕望的、近乎於嘶吼的低鳴。
作者有話要說:九妹說光妹心裡只有師兄。
但在九妹心裡,師兄何嘗不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呢。
……送一首詩給九妹吧。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種子從遠處飄回,聚成傘的模樣,
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
子彈退回槍膛,
運動員回到起跑線上,
我交回錄取通知書,忘了十年寒窗。
廚房裡飄來飯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簽好名字,
關掉電視,幫我把書包背上。
你還在我身旁。】
——香港中文大學微情書一等獎《你還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