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府君後悔了。
在討論去留問題時,曲馳曾特意與他交代過,事端萬變,難以預料,必須在事前安撫弟子,讓他們在獻降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保持鎮靜,萬不可行過激之事,畢竟那時敵眾我寡,一旦暴動,除了白白搭上性命,毫無用途。
然則,廣府君自認風陵山弟子雖不如丹陽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精怪伶俐的性情,識時務,懂進退,不會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臨行前他只叫來了元如晝,簡單囑咐了兩句,令她約束眾位弟子,勿要輕舉妄動。
當他被九枝燈打傷擒獲,下令押回總壇時,他也存了必死之心。
但廣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沒有回總壇,而是將他五花大綁著,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丟到了青竹殿前。
由此,本已決意要降的風陵弟子爆發了一通史無前例的大騷動。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向來穩重的元如晝竟是第一個拔劍的:「救師父!」
弟子們因為獻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見君長被縛受辱,一時意氣上涌,四野間劍聲悲咽,靈壓飛縱,魔道弟子與風陵弟子殺在一處,狀如絞肉。
廣府君勉力掙起身來,疾聲厲呼:「你們都住手!」
可他的靈力已被九枝燈封於體內,呼聲猶如水滴落入大海,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
十數個風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繼倒下後,九枝燈方才單足踩風,緩然而至。
眼見混亂至此,他臉色微變,單袖一振,登時間疾風渦涌,元嬰級別的靈壓如螣蛇狂舞,魔道與風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紛紛錚然落地。
風陵留下的弟子均是靈力出挑之輩,但面對此等壓倒性的靈壓亦是難以承受,更別提魔道弟子中有許多靈力不支的,怪叫幾聲、直接昏厥過去的絕不在少數。
強行使諸人安定下來,九枝燈徐徐落地,目光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廣府君身上。
風陵弟子的目光若是剃刀,現如今九枝燈定然已被剮得只剩骨架。
在這般仇視怨懟之下,九枝燈卻木然得很。
他把地上的廣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轄制住魔道弟子的靈壓,冷聲道:「是誰將此人帶到此處的?」
無人應答。
九枝燈又道:「來人,將此人帶走。」
然而,前來受降的魔道弟子對於九枝燈的命令並不熱衷,一雙雙眼睛從九枝燈身上移開,猶疑地停留在一名唇方口正、雙眼玲瓏的男子身上。
有弟子輕聲喚:「宗主……」
站在赤練宗宗主尹亦平身側的一名灰袍青年覺得氛圍有些不對,便下令道:「聽尊主吩咐。」
但魔道弟子們卻都不肯動,只等著那位宗主大人開口。
九枝燈點漆似的雙眼更見幽暗:「尹宗主,說說吧,你有何見解?」
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時,一語不發,雙目微闔,似是春困犯倦,現在被九枝燈點了名才開了雙目,未語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這些風陵弟子方才之舉,已算是作亂了吧。」
……又來了。
九枝燈直面於他,平聲道:「我記得我的命令是將岳溪雲押回魔道總壇。尹宗主,我倒要問問你,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尹亦平態度倒也謙和,漫不經心地致歉:「未聽尊主之令,是屬下莽撞了。」
他引指而去,指向兩倍於風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屍:「可由此結果看來,一個岳溪雲就能讓他們哄亂反叛,他們顯然不是真心歸降於我道啊。」
九枝燈收於袖內的雙拳攥緊了。
一雙雙眼睛均虎視於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懷疑,鋒利得都像是匕首。
儘管心中已躁如響油,九枝燈面上神色依舊淡然:「他們已被降服……」
話說到此處,九枝燈背後突然傳來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我絕不降!」
尹亦平咧開唇角,望向九枝燈,一副「你看看」的無奈神情。
九枝燈後背肌肉僵了一瞬,轉過頭去。
只見一名被靈壓壓製得渾身發抖的少女奮力掙起頭顱,露出一張倔強又年輕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會降!風陵風骨如此,容不得你們這幫旁門左道如此踐踏!」
那女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正是熱血又純真的年紀。
九枝燈不記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制和腰間綬帶品段,她入門應有足足十年,應該是一個自小被家人所棄,收入風陵,卻天資一般的外門弟子,對風陵感情深厚,不難理解。
九枝燈看向她的目光透著幾分複雜:「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不避諱自己的名姓,字字擲地有聲:「風陵黃山月!」
九枝燈不說話了,只無嗔無怒地看著她腦後隨山風飄飛的縹碧髮帶。
「我甘願身入蠻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輕慢!」她充滿勇氣地注視著九枝燈,絲毫不知自己所說意味著什麼,「九枝燈,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風陵山有什麼對不起你?四門又有什麼對不起你?你不思回報還自罷了,你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燈凝望著她。
為何呢?
他當初出四門,歸魔道,分明為的是不與師兄和四門為敵。
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跡可循。
——師兄在,師父在,四門有所倚仗,光華萬丈,強勢無比。那時的魔道對四門仍有忌憚,造反作亂的也只是四五家,他身為魔道之主,尚能壓製得住魔道眾人的反攻怨懟之心。
——師兄去,師父死,四門翹楚頓失,鋒芒退卻,頹勢漸顯。在這般情況下,他還有什麼理由約束魔道眾人?
這些年來,於風陵山中,身為質子,他已體會了太多不公:
對於正道而言,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當他們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時,是在匡扶正義清肅寰宇;當他們拼死衛道寧死不降時,則是錚錚傲骨梅傲霜雪;當他們假作妥協虛與委蛇時,又是臥薪嘗膽東山再起。
而魔道呢?
受降是為苟且偷生,拼死是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為狼子野心。
既然身為魔道,便什麼都是錯,那他就索性破了這兩道,自立一道。
……左右歷史能銘記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義薄雲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勝利者。
然而,萬千心緒,最終也是一字難出。
九枝燈一言不發地揚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廣袖間排出,落於虛空時,便渦流似的拓開一片灰圓的光門。
他揚掌出袖,只發力一推,那名喚黃山月的少女便驚呼一聲,紙片似的跌入其中,剎那間消匿了身影。
「誰不願降,那頭便是蠻荒。」九枝燈聲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請自己走進去吧。」
他撤開了壓制風陵弟子的靈壓,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頭,不再多加言語,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細細撣盡膝上浮塵,抹去臉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暈之中。
沒人指責留下的人,也沒人阻攔那自願跨入光門中的人。
於人群之中,元如晝同樣立起身來。
見狀,廣府君喉間發出咯咯的響動:「如晝!」
元如晝要進蠻荒,同樣也是九枝燈始料未及的。
他低聲喚道:「元……」
元如晝側眸淺笑:「……你總不會無恥到現在還要叫我一聲元師姐吧?」
多年過去,那原本鮮妍又不失驕傲的少女容顏未改,卻已被歲月磨礪出一層珍珠也似的溫潤光澤,美麗,也堅韌。
九枝燈不再說話。
元如晝朝向廣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師父託付如晝照料風陵山眾弟子,如晝必然盡責,弟子們要去水火之間,如晝也亦當跟從。師父,善自珍重。」
廣府君死死盯著元如晝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門另一側。
他又張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鮮血縱流的風陵弟子屍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實體,化為無數針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雙目赤紅。
廣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繼而發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九枝燈,好一個魔道之主!我早該想到的啊,從孽徒徐行之手下,能養出什麼好東西來?」
從剛才起一直冷淡如塵的九枝燈聽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變色。
本欲藉此屠了整個風陵、卻撞了個軟釘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情。
廣府君又道:「我說他怎麼自小同你這魔道賊子要好,本來他也不是良善之輩,合該同你蛇鼠一窩!」
「……住口!」九枝燈眸間隱有怒意迸射,「你也配辱罵師兄?」
見此能夠觸怒九枝燈,廣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弒師,已是罪大惡極,沒想到你九枝燈倒是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暗火在九枝燈眸間愈燃愈烈:「……住口。」
廣府君只覺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恥大辱,索性揀著能激怒他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徐行之原先就有斷袖之癖,與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奸私奔而去。你從小就長在徐行之身側,該不會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寧願與一天妖苟合,卻不願與你——」
話說到此處,他無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燈伸手,在空中虛勢一掐,橫掌一擊,廣府君的咽喉便似被鈍物重重衝擊過,一陣蠻痛後便是一口腥血湧出。
九枝燈行至他身側,蹲下身來,聲音極輕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受折辱,可對?」
廣府君有口難言,紫脹了一張臉,痛苦與憤怒使他額角綻開的青筋看起來異常猙獰可怖。
「我原先便決意留你一命。現在……我同樣不會殺你。」
九枝燈將手指落在了廣府君雙臂之上,沿著那肌肉繃起的線條緩緩向下滑動:「俘虜不降,投入蠻荒,這是我定下的規矩,自不會更改。但是,你曾屢次折辱刁難於師兄,你以為我不記得了嗎?你向來苛待師兄,不假辭色,罰其書,剃其發,推波助瀾,攪弄是非,用的都是這一雙手罷。」
他一把執握住廣府君的手腕,塗了霜雪一樣的凜冽聲線橫平豎直,冷得叫人心驚膽戰:「師兄的右手,我要用你這雙臂膀來償還。」
言罷,他引指在廣府君眉間點按一下,岳溪雲只覺呼吸一窒,便頭朝下栽倒下去,沒了知覺。
待他再立起身來時,原本跪伏於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喪失了活氣,猶如黑沉沉的兩丸水銀。
在弟子之中尋找了一圈,九枝燈沒能找到徐平生的蹤影,便振袖收回了蠻荒鑰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燈轉過身去,再次吩咐:「將岳溪雲帶走,囚進總壇。」
赤練宗弟子看過尹亦平的臉色,便不再延宕,跑來兩人拖住廣府君的雙臂,將他拉了下去。
九枝燈信步走到尹亦平身側,眸光平靜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間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側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辯:「尊主誤會了,只是弟子們不曉事,宗主他並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與九枝燈交遊,不知其性情,但作為魔道旁支中勢力最大的分支之一,這個質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覺醒魔道血脈的卑微之人,他是絕不肯放在眼裡的。
今日他陽奉陰違,不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瞧瞧,好讓他知道,即使九枝燈帶領他們拿下四門,也不代表他就能對他們這些分支之主隨意發號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屬下直言,您出身風陵,萬一對這群正道之人心存憐憫,於大業著實不利。屬下這是想替您試上一試他們的真心。」
灰袍青年臉色一滯,看模樣是很想勸解尹亦平卻不得其法,急得額頭生汗。
九枝燈把二人神情變化均納入眼中,輕輕一哂:「尹宗主既如此樂意替我分憂,我想讓你再替我試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屬下洗耳恭聽。」
下一瞬,他的頭顱便朝外橫飛了出去。
沒人看清九枝燈是何時亮劍、何時收劍的,而九枝燈的劍鋒上甚至連絲縷鮮血亦未沾染。
九枝燈將三疊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將雪銳的劍鋒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試一試,你若死了,你的赤練宗敢不敢反。」
離得近的數名赤練宗弟子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瞬間繃緊了一張臉,猝然拔出劍來,痴望著地上的無頭屍身,卻不知該不該動手,一時間面面相覷。
一名距離最近的赤練宗弟子指尖顫抖,試探著往前跨出一步,意欲為尹宗主報仇,可灰袍青年卻率先拔出寶劍,一劍貫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
他就著劍勢,把那死去的弟子屍身往前一推,隨著屍身的悶聲落地聲,伏地叩拜,嘶聲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誅殺宗主,實乃罪大惡極。屬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門戶。若有僭越,還請尊主諒解!」
這話一出,凡是機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紛紛撂了劍,隨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給這位新任尊主一個下馬威,用風陵山試驗這位風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對魔道的忠心,誰想對方收拾了叛亂之人,反手便斬了這顆馬頭,可見此人手段酷烈,對己對敵均是如此,絕非可輕易欺凌之輩。
九枝燈納劍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孫元洲,乃赤練宗宗主幕僚。」
九枝燈淡然道:「從今日起,你便是赤練宗宗主。」
孫元洲不僅沒有喜色,反倒掛了一腦門子汗珠,但令已下達,他也無從拒絕,只得咬牙應道:「……是。」
九枝燈令孫元洲整肅噤若寒蟬的赤練宗弟子,並帶投降的風陵山弟子前去換衣濯洗後,便邁步轉向青竹殿間。
他在殿裡細細搜尋一番,未尋得其欲得之物,又進了廣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費多少力氣,便在一隻冰匣內尋見了一隻右手。
那手在冰匣間中保存,相當完整,只是冷了些,色澤、潤度一如既往。
捧著這隻殘手,九枝燈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帶青澀地與匣中指尖輕微碰觸了一下。
隨著這下碰觸,他的心臟像是被輕輕捏了一記,胸臆間一陣戰慄。
九枝燈喃喃喚道:「師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隻手捧了出來,以靈力試探勾連之後,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師兄與世界書融合多年,他斬下的血肉里,裡面不是該有世界書的殘片嗎?
為何這隻手內卻是空空蕩蕩?
是岳溪雲將碎片抽離了出來嗎?
如此珍貴之物,他必會貼身攜帶,然而方才在擒獲他時,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繳,九枝燈曾細細清點過一遍,並未發現可以藏匿碎片的錦囊玉袋。
九枝燈並不了解世界書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裡面碎片尚存,或許還能用接引之術,幫師兄把手重新接回原處。
他將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層封印,收於寶囊中,正欲離開,便有一名身著遏雲堡服飾之人跨入門內,喜滋滋地向九枝燈報導:「屬下遏雲堡弟子,參見尊主。」
九枝燈銷去了一切表情:「何事?」
那弟子報導:「那丹陽峰曲馳寧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來詢問尊主,如何處置?」
九枝燈反問:「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語間頗有幾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堡主令屬下們一擁而上,方才制服了他。」
誰想九枝燈並不信他這套說辭,臉色更見沉鬱:「曲馳不肯投降,你們竟能制服於他?」
本以為這番回稟能討得九枝燈歡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難言。
九枝燈亦覺蹊蹺,邁步欲出,想去丹陽峰查探個究竟。
然而前腳邁出門檻,他便眉心一動,回首問道:「……你剛才說,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燈身上威壓王勢極重,那弟子將腦殼緊貼著地面,熱汗滾滾自發間湧出,周身麻癢宛如萬蟻爬動:「是,是遏雲堡……」
九枝燈:「……」
九枝燈記得分明,在約七年之前,遏雲堡弟子為求功法速成,偷偷潛入一處避人遠世的道修山莊,屠盡莊中老少,吸其精靈,養益己身。
此惡事發生在丹陽峰所屬境內,敗露之後,曲馳帶人盪清了作亂的弟子,逼得當時的魔道之主廿載現身,致歉賠禮,並嚴懲了當時的遏雲堡之主。
為免麻煩,那煉屍者雖說為溫雪塵洗去了不少記憶,但大多數均是存留著的,這件事應該也不會例外。
所以,溫雪塵特派此人前往丹陽峰受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馭劍,往丹陽峰方向而去。
再見曲馳時,九枝燈險些沒能認出他來。
他躺在一名丹陽峰弟子懷間,血流滿額,側顱有一處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內里透出的水色染透,因著朱衣覆體,看不出是汗還是血。擁住他的年輕弟子面色恓惶,淚落如雨,卻又不敢讓淚水落在曲馳的傷口上,便儘量扭著頭,姿態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九枝燈見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陽峰弟子他也是見過不少的,便未曾往細里想去。
面對來拜的遏雲堡堡主,九枝燈只問:「丹陽峰其餘弟子呢?」
方才,遏雲堡堡主見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動怒暴起,又見曲馳只剩奄奄之息,覺得大出惡氣,才下令停止對曲馳的毆打,並將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聽候處置。誰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掙扎著硬要來照看曲馳,見此人身上並無靈力,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外門弟子,堡主也不忌憚他會趁機做些什麼,索性就放了他過來,欣賞欣賞他涕泗橫流卻又無能為力的可憐相,也是有趣。
聽堡主不失得色地陳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九枝燈眸間微動:「是誰打了他?」
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弟子站了出來,滿臉喜色難掩。
九枝燈再道:「……手伸出來。」
他們便以為是要受賞。有人攤了一隻手出來,有人雙手齊出,彎著腰,只待賞賜落於掌間。
很快,他們都拿到了各自的賞賜。
十數隻手被盡數削落地面,弟子們慘嗥著滾成了一片。
一隻斷手滾落到陶閒腳下,陶閒臉色轉為煞白,小動物似的驚叫了一聲,護住曲馳後頸,抱著曲馳一路往後縮去,恨不得將腦袋縮入脖頸裡頭去,淚眼朦朧的再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遏雲堡堡主見此情狀,唬得兩股發軟,一屁股坐至地上,跪爬著來到九枝燈足下,口唇發抖道:「尊主!尊主饒命!我們是奉了溫,溫雪塵的命……是他啊,是他叫我們不必對曲馳手下留情,好試探丹陽峰弟子是否為真心投降!此事並非屬下擅作主張,求尊主明鑑啊!」
躺在飲泣不止的陶閒懷中的曲馳在聽見「溫雪塵」三字時,沾滿血的眼皮微微彈動了一下。
九枝燈想要開口時,便聽聞有輪椅碾壓卵石山道的簌簌聲傳來。
溫雪塵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入丹陽峰門,抬目撞見九枝燈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閃,坦然道:「風陵那邊的事務處理完了?」
九枝燈不與他兜圈子,直問道:「你這般安排,是為何意?」
溫雪塵引頸看了看血污滿身的曲馳,眼中痛惜與不舍之色一閃而逝。
……他萬萬想不到,曲馳竟也牽扯進了盜竊神器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錯了事,便無可辯駁,非受到懲罰不可。
溫雪塵很快整理好了神情,重歸漠然:「那些隨他反叛的丹陽峰弟子並未施救於他?」
這話他是問遏雲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驚怕了,戰戰兢兢著望了面色不虞的九枝燈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溫雪塵自言自語道:「……這倒是奇了。」
說罷,他轉向九枝燈:「把此處收拾收拾。我與你有些話說。」
那遏雲堡堡主如遇大赦,一個眼色丟過去,原本汗出如漿、如坐針氈地守在四周的弟子們便壯著膽子湊來,將那十幾個痛得暈過去的同伴拖走,連他們的殘手都不敢去撿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邊去,低眉順眼,莫不敢言。
待閒雜人等都退了開去,溫雪塵才淡然道:「我提議將曲馳流放進蠻荒里。」
九枝燈凝眉:「他已願降……」
「我說過,曲馳此人心智堅毅,非比尋常,聲望在四門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根本不信他會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囑過那些弟子,不論發生什麼,都萬勿馳援於他,否則這些丹陽弟子絕不會袖手旁觀。……反推之,你覺得這些所謂『投降了』的丹陽弟子,真的值得信賴嗎?」
雷擊棗木陰陽環在溫雪塵指間翻轉流暢,配合著他娓娓道來的慵懶腔調,頗有圓暢如意之感:「那些弟子既願意投降,先不必除之,可慢慢留著,以觀後效;不過,曲馳必得馬上投入蠻荒,以儆效尤,這些弟子們失了群龍之首,才有可能幡然悔過。」
九枝燈默然,轉眸望向曲馳。
曲馳不知是醒了還是仍昏睡著,指尖搭靠在陶閒臂膀之上,微微攣縮。白玉拂塵的麈尾上沾滿血跡,掉落在他身側,腰間的寶劍甚至未曾出鞘。
半晌,九枝燈下了決心,自袖間排出鑰匙,鑰匙飛卷至空中,便又漾開了一圈灰圓光門。
他對懷擁著曲馳不肯鬆開的陶閒下令道:「你,走開。」
陶閒不僅沒有鬆手,反倒抱曲馳抱得更緊了,帶著一臉的淚和土灰,不住躬身下拜:「求求你了,求求你……放過,放過曲師兄吧,他在流血,他,他需要大夫……」
九枝燈冷聲斥道:「你也想進蠻荒嗎?」
陶閒一頓。
他不曉得蠻荒是什麼,然而看到那扇光波泛泛的光門,他也能隱約猜想到一二。
……可他能在此時拋下曲馳不管嗎?
他鼓足十二萬分的勇氣,低聲道:「我,我可以照顧曲師兄,求你,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
溫雪塵眉尖一挑,對這瘦弱又平淡無奇的文弱少年起了些興趣,指尖運起些許靈力,在他體內暗暗搜颳了一圈。
……凡人?
他向來眼高於頂,雖仍記得大悟山剿滅鬼修一事,但對於在茶舍中邂逅的小陶閒已是印象全無,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一名小小外門弟子,一無傍身之法,二來體弱多病,竟能有如此魄力?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難理解。
人不知而無畏罷了。
蠻荒諸象,神魔亂舞,以他這樣的凡人之軀,進去怕也是死無葬身之地,最終也只能淪為野獸果腹之餐。
溫雪塵移開視線,見九枝燈神色冷淡、但顯然是有所猶豫的模樣,暗笑了一聲他的婦人心腸,心念稍轉,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問道:「廣府君被擒,那世界書的碎片拿到手了嗎?」
……溫雪塵是知道神器秘密的。
清涼谷扶搖君沉迷棋道、不問他事,索性在飛升之前,將三門神器都是贗品的事情提前告知了溫雪塵。因而魔道突然來攻時,他才沒有在第一時間動用神器,而是把一切希望寄託於封谷大陣之上。
後來,他被煉成了醒屍,體內打上了九枝燈的烙印,便只會聽從於九枝燈,為魔道利益考量。
因為煉屍者灌輸在他腦中的記憶里有與神器相關聯的內容,再兼之溫雪塵其人心機深沉,確有謀士之才,九枝燈便將世上唯一的神器世界書正存於徐行之體內一事告知了他,便於他籌謀。
對於溫雪塵的問題,九枝燈搖頭以對。
而聽到此問,意識尚存的曲馳眉間一緊,從剛才起就執握在他左手中的錦囊捏得更緊了,內里世界書的碎片受到刺激,於指間誕漏出細細微光,原本無力攤放在地上的雙腿肌肉也漸漸聚起力來。
溫雪塵蹙眉凝思片刻。
……一年前,徐行之被斬落的右手留在了風陵山,這世界書自從徐行之十二歲那年便滯留於其身上,其靈毓之氣定然已擴散到他軀體的每個角落。
因此,他右手中存有世界書碎片的可能極高。
此物珍惜,廣府君不可能令其外流,必然會抽取出來,存於身側,片刻不離。
九枝燈緝獲廣府君,卻未從他身上搜出碎片,這也太過離奇了。
風陵與丹陽獻降,廣府君打算離山,身上未帶碎片,這樣推算的話,他應該是把碎片交給了一個他足以信賴的人,
多疑嚴苛如廣府君,他能信得過誰?會把碎片交與誰保管?
想到此處,溫雪塵面色微變,一指曲馳:「搜他的身!」
話音方落,曲馳便知隱瞞不住了,竭盡全身之力,一掌橫推出去,靈力狂湃,烈風蒸目。
溫雪塵未曾設防,揚袖擋住這股靈力時,亦不忘厲聲喝道:「碎片在他手中!!!」
曲馳掙起半面身子來,昏聵的意識間只剩下兩句回聲不絕的殘響。
——他們要世界書碎片!
——既是他們想要,就萬萬不能被他們得到!
他借那一掌之風騰挪出數丈開外,不知不覺間已逼近了光門位置,但陶閒從方才起就緊緊抓靠於他,這陣掌風並未能震開陶閒,而是帶著他一道向後退去。
見情勢陡變,陶閒又驚叫一聲,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馳的左手,抱在了自己胸前。
因為用力過猛,曲馳掌間靈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廣府君的金丹階數本就不如曲馳,設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馳突破。
藏在錦囊之內的世界書碎片感應到了一顆近處有正在疾速跳動著的心臟,便煥出一陣金光,徑直浸入了那單薄的胸膛!
陶閒臉色驟變,閉著眼昏了過去。
曲馳與溫雪塵都清楚地看到了金光沒入陶閒胸中的景象。
眼見此景,曲馳難得慌了神,喉間卻只來得及擠出一聲模糊的「不」,整個人便已被蠻荒之門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顱骨重重砸在了光門邊緣。
隨後,曲馳與陶閒雙雙跌入了渦流之中。
而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曲馳本能地把陶閒納入懷中,以靈氣貫體,勉強護住了陶閒的心脈。
而那染了鮮血的拂塵感應到主人離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飛,追隨曲馳,直落蠻荒。
溫雪塵眼睜睜看兩人消失在光門之間,臉色極其難看,轉頭便指責九枝燈道:「你在幹什麼?!你就這般放任碎片入了蠻荒?!」
九枝燈眼見碎片融於陶閒體內,想搶奪回來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煩躁不已。
……但他聽得出來,溫雪塵煩憂之事好像與他所煩憂之事並不相同。
見九枝燈沉默望向他,溫雪塵皺緊眉頭,指尖死死掐住陰陽環:「你知不知曉?當初鴻鈞老祖捏造蠻荒鑰匙時,取了四樣神器的碎片,然而,真正構成蠻荒監獄的,卻只有太虛弓,澄明劍與離恨鏡!要開蠻荒之門,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成!所以當年鴻鈞老祖才會將錯就錯,因為世界書不在蠻荒,內里的怪物就算找齊了三樣神器凝就後掉落的殘片,也不可能出得來!可你竟讓一片世界書碎片落了進去?!」
九枝燈聽到此事,其實並無太大感覺。
蠻荒煉就後,必然會有神器碎余產生,但這千百年過去,誰曉得其餘三片身在何處?
蠻荒廣大,莽莽如煙海,難定其蹤,這些人能活下來都是大幸,若說要找齊四樣碎片,無異於痴人說夢。
話說得有些急,溫雪塵撫住胸口,喘了一兩聲,看九枝燈並無變色,又細想了想,方覺自己是有些激動了。
定下神來,他發聲問道:「他們跌落何處了?」
九枝燈走去,蠻荒之門自不會吸取其主,波光轉旋,熠熠生光,溫馴得像是一面水鏡。
蠻荒大門可開往任意地方,只聽憑其主心意。
當初他將周弦、周北南、應天川弟子及清涼谷生還弟子分別投入蠻荒時,便有意將門都開在虎跳澗方位,好叫這兄妹二人能在蠻荒之中有個照應。
對待風陵山諸人,他叫門開在了蠻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
雖然諸人因為下落時間與方向不同,落點會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錯不會太遠。
然而曲馳與陶閒墜落之處,九枝燈尚未憑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透過那雲靄似的水鏡,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濤拍岸的巨海。
……二人看樣子是跌落入海中,想下去尋也困難了。
九枝燈神色間有些懊惱:「……他們落入了無頭之海。」
「……也罷。」溫雪塵嘆過一聲,便嘗試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剛才以靈力探測過,那少年不過是一個凡人,在蠻荒之中怕是活不過一日光景。大概不足為慮罷。」
話雖如此,九枝燈神情間仍是難掩遺憾。
沒了碎片,不知師兄的手能否接續得上。
見他沉思,溫雪塵問他:「你在想什麼?」
九枝燈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師兄何時會回來呢。」
溫雪塵注視著他的面龐,諷然一笑:「去風陵山等著吧。他會來的。不過,若是孟重光與他同來,你可要小心些。」
「孟重光?」聽到這個名字,九枝燈神情轉淡,眼中卻同樣含了諷意,「我了解他,也了解師兄。孟重光絕不會允許師兄來,而師兄又一定會來。所以,他們二人,絕不會同時回來。」
……
風陵之夜如斯靜謐,螽斯低鳴,薨薨蟄蟄,平白惹得人耳廓發癢,其聲之安然,仿佛這世間死生成毀之事,均與其無干。
西南門處,兩名魔道弟子提槍守於門口,正聊著些閒話時,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聲,覺得頸間有些癢,便伸手去抓撓。
他剛抬起手來,對面人便圓睜雙目,死死瞪著他,眼中露出驚怖駭然之色。
他想問問同伴看到了什麼,但從他喉嚨間發出的已非人聲,而是鮮血粘膩的噴濺聲。
——一柄摺扇橫空閃出,斫入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狀割裂了另一人的咽喉,才飛回了群樹暗處。
於暗處走出一名素衣縹帶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風吹得如浪般翻滾的袍袖之間,左手接回的摺扇已化為一柄銳鋒,被他反手握住,背於身後。
劍身上殘血未乾,渾圓的血珠順著劍身向下緩緩淌落。
徐行之一語未發,自行踏出了暗處,往山門處走去。
螽斯鳴聲驟停,四下風葉俱靜。
他不需通傳,亦不需疾言厲色地吼叫宣戰。
擴散開來的滿身元嬰靈壓如同壓城黑雲,把整座風陵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起來,發出的信號也唯有一意:
——讓九枝燈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