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四年二月,魔道悍然攻打仙道四門,屠滅清涼谷,降服應天川,風陵、丹陽俱作飛鳥,投林而去。
此役過後,四門死傷逾四千,流放約一千,歸降弟子約三千,氣數盡散,大勢已去。
世人皆惡紫奪朱,卻又因畏懼魔道勢力,不敢妄加評斷,四方閒散修士更是心中惴惴,唯恐邪道侵正後狂妄胡為,禍亂人世,鬧得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不少人也暗自下定決心,若是真到那時,他們即使拼上一條性命,也決不能令魔道之人倒逆天數!
誰想,在風平浪靜數日後,風陵傳來了消息:
新任四門之主、原魔道之主九枝燈下令,魔道諸派弟子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傷人害物,採血補益。
魔道諸分支,只允許修煉包括合歡宗、靜心宗、絕欲宗等在內的七種功法,血宗徹底廢止,屍宗則要限制修煉,禁止修煉活屍,所有屍修都要約束好其手下的屍奴,若有害人之舉,屍修必得承責,以血換血,以命換命。
此事一出,且不論那些原本嚴陣以待的散修,魔道內部已是一片譁然!
屍宗雖有些不滿,然而相比血宗而言情況稍好,且並未遭到禁絕,他們也不打算鬧得太過難堪,畢竟給新主找麻煩,便是給自己找麻煩。
他們索性乖乖受了這安排,作壁上觀,單等著看血宗的好戲。
魔道中血宗分支絕不在少數,然而零零散散、氣數未成,於是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主修血宗的赤練宗,只待赤練宗振臂一揮,大家才好群情激奮。
可不曉得那九枝燈用了什麼手段,赤練宗新任宗主孫元洲及其宗派上下,均對此命令毫無反應。
他們的對外說法是前任宗主薨逝,無心理會外事,一切皆由魔道尊主做主。
這話已點得不能再明白:赤練宗全宗已盡數臣服於當今尊主,不欲招惹是非。
於是,關於廢除血宗一事,只有幾條不怕死的分支鬧騰了一場,九枝燈甚至未曾現身,只派了孫元洲,便將紛爭平定了下去。
幾日後,孫元洲迴轉,稟報清剿情況,卻也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九枝燈怫然震怒的消息:「何人傳此荒謬之語?!」
孫元洲低眉順眼,稟道:「屬下不知,只是聽幾個被抓來的弟子大喊大叫,說您囚禁徐行之、卻不取出他體內的世界書,此時又推行各項禁令,分明是與那徐行之早有勾連,根本不是心向魔道……」
九枝燈臉色難看至極。
「屬下聽聞後,也覺得是妄言嗔語,但若是放任其流傳開來,亦是不妥。屬下已令聽到此話的弟子不得外傳,速來相報,請尊主定奪。」
說到此處,孫元洲抬起眼來,薄唇輕抿片刻後,方道:「屬下斗膽問一句,那神器世界書當真存於徐行之身上?」
「一派胡言。」九枝燈冷冷道,「世上若還存有神器,四門怎麼會如此輕易地盡了氣數?」
孫元洲向來處事圓融,雖不能辨明此話真假,但他至少能從九枝燈神色中得出結論,猜想他並不想談論此事。
於是,他拱手退讓道:「是屬下冒昧了。」
在他即將退出殿中時,九枝燈突然道:「去把溫雪塵叫來。」
當輪椅聲搖進青竹殿殿門的瞬間,一條青石鎮紙便朝溫雪塵面門直直砸來。
溫雪塵抬手接住,然而緊接著迎面而來的一本厚厚竹卷他沒能躲過去,卷冊邊緣擦上了他的額頭,蹭出了一道長約一指的血痕。
他根本覺不出痛來,直到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卷冊,看清卷側崩裂的竹絲上沾染的血痕後,溫雪塵才摸上自己的額頭,摸了一手的濕熱。
他亦不生氣,淡漠著一張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做什麼?」九枝燈每一字都咬得要滲出血來,「溫雪塵,你幹了什麼!?師兄身攜世界書一事,我分明只告訴過你一人!我且問你,這消息是如何傳出去的?」
溫雪塵沾了血的指尖在膝蓋上劃著名圈,漫不經心的模樣好似根本不把九枝燈的責難放在心上:「是啊,你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可倘若我單獨一個人勸你,你又不會聽;倒不如讓更多人一齊勸你,你可能才會認真考慮。」
「……考慮什麼?」
溫雪塵淡然道:「……殺了徐行之,取出世界書。」
一瞬間,九枝燈當真有了把此人挫骨揚灰的衝動!
眼見九枝燈眼中蒙上一層薄紅厲色,溫雪塵才悠悠改口道:「……或者說,讓別人以為他死了。」
九枝燈強自抑下胸中翻騰的殺伐之欲:「……為何?」
「『為何』?」聽到九枝燈這般問自己,溫雪塵刻薄地勾起了唇,反問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故意裝傻?你囚禁徐行之,卻不殺之,旁人不知真相,只當你是好斷袖之風,為了投你所好自然不會勸阻;可你我心裡都該清楚,徐行之體內的世界書,於你,於四門,遲早是個禍患!」
九枝燈不語。
他難道不想讓這個禍患離開師兄的身體嗎?
在監禁師兄後,九枝燈曾試圖調運靈力探入其體,想要將世界書取出,然而世界書並無實體定形,根本無法借靠外力抽離而出。
「我知曉其中利弊,但我若提議殺之,你必不會聽。」溫雪塵道,「……只有我把這件事說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可能才願意正視吧。」
九枝燈切齒道:「你……」
「其實你該慶幸的。行之直到此事,尚不知道他體內有世界書一事。」溫雪塵卻並不為九枝燈的憤怒所動,繼續他冷冰冰的分析,「……然而此事太過重大,容不得一絲疏漏,有朝一日,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如此能力,你能奈他何?神器只要還在徐行之體內一日,他便握有一日的主動,這於你的長治大局不利。」
溫雪塵語氣極穩,字字如冰,卻也準確如刀,讓胸臆中氣血翻騰的九枝燈稍稍冷靜了一些:「你將此事公布出去,不只是為了讓我及早正視此事吧?」
溫雪塵一牽唇角,豎起三指。
「第一,魔道弟子對你不流放徐行之入蠻荒一事,雖不在明面上抱怨,但私下裡頗有微詞。你若殺掉徐行之,號稱已取出世界書,神器在手,於你樹立威望、震懾四方有極大裨益。」
「第二,外面還有不少潛逃的風陵和丹陽弟子,其中不乏崇敬仰慕徐行之之輩,想必他們此時也聽到我放出去的風聲了。如果讓他們知道,徐行之與你關係匪淺,甚至有可能早早合作,共同挫滅了他們奪取神器的計劃,他們難免會對徐行之心灰意冷。」
「第三,即使這些人中仍有相信徐行之為人的,得知你殺掉徐行之的消息,怕也會受到極大打擊,銳氣頓挫。」
溫雪塵把三根手指一一納入掌中,平靜道:「加上『讓你儘早正視此事』一條,恰是一箭四雕。」
九枝燈注視著溫雪塵。
他記得自己並未向溫雪塵灌輸過仇恨徐行之的觀念,也並未洗去他和徐行之之間的回憶,甚至在涉及偷盜神器之事時,他都授意煉屍人休要把徐行之牽涉其中。
在溫雪塵的記憶中,徐行之該是整件事中最無辜之人,且還是他昔年的摯友。
既是如此,他為何還要算計徐行之的生死?
溫雪塵見九枝燈打量自己,很快便看破了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我既為你的屬下,一應事情便要為你考慮思量。既然決定要為長遠謀劃,那麼天下諸人,於我而言便都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說到這裡,他額頭傷口的血流入了眼睫中,刺得他有些不舒服,於是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絹,擦了擦眼睛:「……現在,要麼殺了徐行之,永絕後患;要麼假意殺了他,把他悄悄藏起來,叫他一輩子都無從知道自己世界書的身份。……總而言之,你只要能拿出徐行之的『屍體』便好,至於這屍體是真是假,我便管不著了。」
他把染血的手帕摺疊好,準備塞回懷裡時,目光卻滑過了帕角上的一個金線密繡的「弦」字。
他怔了一瞬,腦中飛鴻似的掠過一張笑顏。
然而他回過神來時,腦海中卻連雪泥鴻爪都沒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誰?
溫雪塵皺緊了眉頭。
他極其厭煩這種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覺,因而在告退離開青竹殿後,他行出殿外,趁著一陣徐來清風,鬆開了手,任那沾著血的手帕搖搖蕩蕩飛向空中,消失無蹤。
九枝燈在青竹殿閉殿整整三日三夜後,對外宣布,徐行之已死。而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已被抽出,現由自己親自保管。
之前聽聞傳言的人,在得知這一結局後,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齒拊心、痛哭失聲的,當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後一類還為數不少。
這些人有的從一開始就不信「徐行之體內有神器」這等說辭,以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來的虛張聲勢之辭,有的則深知九枝燈與徐行之的關係,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親手殺掉徐行之。
很快,後者的代表之一拜訪了風陵山。
接到屬下通報時,九枝燈正在青竹殿間伏首批閱各分支呈遞上來的文書。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頓,將蘸滿青墨的筆擱在梅枝筆架上,道:「叫他進來。」
很快,那弟子引著卅四進了殿門來。
卅四還是往日的那副懶散模樣,進門來後不先招呼,先將一雙丹鳳眼懶洋洋地四下里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沒能讓我光明正大進來這風陵山門。」卅四笑道,「原來這裡竟這般清雅,真是個練劍修行的好去處。」
九枝燈神情平靜道:「表兄若是喜歡此處,我在後山竹林里為你拓出一片空地來,專門練劍便是。」
卅四隨意搔搔耳後:「別了別了,少些麻煩。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說,我這性子浪蕩得很,可不願在一個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燈並不強求:「也好,表兄做自己願做之事便是。」
簡單招呼過後,卅四便單刀直入道:「我想來見見行之。」
九枝燈早便想到他的來意,並不慌張,神色自若道:「表兄難道沒有聽說嗎?」
「道聽途說的東西,我向來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話,口口相傳,一耳傳一耳,傳到最後也會變成假話。……我此來只是想見行之一面,確認他安好。我保證不拉他比劍,也不會同旁人濫嚼舌根。這樣可好?」
九枝燈不為所動:「師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來萬事不關心的鴉青色雙眸中漸漸浮現出愧悔之色來:「……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劍友。」
九枝燈:「那又如何?」
卅四道:「當初你初返魔道總壇時,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連在外,沒能照看好你。」
聽他這般說,九枝燈微微凝起眉頭,與卅四對視片刻後,方冷聲問:「表哥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氣,聳一聳肩,「既是見不到,就麻煩你幫我轉告行之,說是我對不起他。若有機會彌補,我願做任何事。」
九枝燈不答,只以沉默相對。
留下這句話,卅四轉身欲走,可在即將踏出殿門時,他停下了腳步,側眸喊了一聲:「……三弟。」
廿載育有三子,九枝燈排行第三,按輩分,卅四合該喚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這稱呼黏黏糊糊,要麼隨徐行之稱他為「小燈」,要麼稱他為「小公子」,像這般叫他還是第一次。
卅四繼續道:「入魔之人慾念橫流,難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統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為不可為之事呢。」
九枝燈:「我會引領魔道走上正統,不勞表兄費心。」
「……你當真可以嗎?」卅四一雙笑眼中暗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我記憶里,行之向我炫耀的那個九枝燈,他引以為傲的九枝燈,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後,卅四這才真正離開了慶祝殿。
但他卻並未馬上離開風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這山上諸人都知道這生有鴉青色雙眼的青年是當年魔神卅羅的侄子,自是沒有人阻攔於他。
他從天光璀璨一直轉到暮色四合,幾乎轉遍了風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著碎瓊亂玉似的月光,他來到後山,邊走邊嘆氣。
……九枝燈個小兔崽子,還挺會藏人。
徐行之那麼大一個活人能被他藏到哪裡去?
他鑽入山間一片被旺盛藤蔓覆蓋著的洞裡去,查看一番,無果而終。
可當他重又鑽出時,剛才還杳無人跡的洞口前,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視著卅四,叫卅四驚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卅四記得這個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過他,來找他比劍時,如若見到一個坐輪椅的人走來走去,一定要避著他點兒。此人名喚溫白毛,最厭惡非道之人,萬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負責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這最厭惡非道之人的左下鎖骨位置,烙著一枚赤色標記。
這枚標記只代表著一種可能:他是一具醒屍。
他乾咳一聲,試探著自我介紹:「……卅四。」
溫雪塵頷首:「溫雪塵。……卅公子深夜來此處,是來找什麼東西嗎?」
卅四:「我?隨便逛逛而已。……溫公子來此是?」
溫雪塵平靜道:「我前幾日丟了一樣東西,我想它可能飄到後山來了吧。」
卅四自不會信溫雪塵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九枝燈派來跟隨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兩三句,便腳底抹油溜了開去。
一無所獲的感覺並不好。
卅四在一處寸草不生的山崖間踱過幾個來回,心裡悶得很,索性抬腳將一顆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誰想片刻之後,一道沙啞的低喚從崖底傳了上來:「行之……」
卅四登時鐵青了一張臉。
初始,他沒聽清那含糊聲音在說些什麼,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連著撞上兩隻鬼,著實倒霉。
少頃,崖底又傳來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聲響,人聲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聽清了那兩個字,卅四一愕,四下張望一圈,確定無人後,才翻身遁入斷崖之下。
一具修長如青松的身軀仰臥在嶙峋亂石之上,一臉魘住了的表情。
借著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唇冰涼絳紫,後背的青色屍斑已蔓延到肩膀處,但他雙眼仍緊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後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麼。
又是一具醒屍?
卅四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觸動了眼前人隱秘的痛處,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麼沉穩性子,氣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處劃了一記,鮮血立時間涌了出來。
嗅到血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血的來源。
卅四主動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緊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傷口上反覆舔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血哺育過醒屍,咬牙直抽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血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提在手裡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屍,被新鮮血氣侵入身體,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成了烏沉沉的鴉青色。
……他被烙上了屬於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齜牙咧嘴地撫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裡?」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詞彙:「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裡?」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成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軟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望,才發現他的腿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麼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衣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於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紮止血後,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屍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身,御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於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雲長發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裡了?」
溫雪塵掖緊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
當年,自從前往風陵接回九枝燈後,石屏風石夫人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她是從胎里落下的不足之症,產下九枝燈時更是添了一層病狀,剛過不惑,便病得記不清事情,成日裡醒醒睡睡,就像一隻活到了暮年的瘦貓。
她病得痛苦,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個輕鬆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後傳來的。
因為石夫人早就有時日無多之兆,為避免事到臨頭才來慌亂,棺木已備好多時,只待有人進去將它填滿。
死訊傳來時,九枝燈心中並無慌亂,他回到總壇,陪著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才將她送入棺中,等待著停棺三日,再將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見。
弟子們忙著處理後事,而他在慌亂中慢慢回到風陵山,坐在這階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麼。
見了溫雪塵,他才提起了些說話的力氣,抬手指向山門處聳立的通天柱,道:「我離開風陵那日,我母親就站在柱下,六雲鶴站在她的旁邊,用同命符挾持於她,逼我回壇。」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腳踏入深淵,清流變濁,零落成泥,再無回頭的可能。
回去總壇後,六雲鶴一直未曾解開自己加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時,石夫人發病,性命垂危,他才迫於無奈解開了這咒術。
聽九枝燈提起六雲鶴,溫雪塵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見過他。」
九枝燈笑:「一個活死人。」
他已令專人看管六雲鶴,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籠里,從他身上割下一片肉來,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
由於有靈藥吊著,他被割了一年有餘的肉,卻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從一開始的氣焰囂張,到現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這期間,九枝燈從未去看過他一次,今後也不打算去見他。
他將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九枝燈所說之話的深意。
「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九枝燈立起身來,對溫雪塵道:「……進來。」
溫雪塵順從地隨他搖進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剛剛停下輪椅,九枝燈便伸手搭住桌上的硃砂硯,溫雪塵只覺眼前諸物像是被驟然潑上了一層濃墨,一陣長風迎面撲來過後,他睜開眼睛,卻見眼前轉換成了一條俗世長街:萬家燈火從各家窗欞間湧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錯,每張面容看起來都是那般真實有趣。空氣中有股獨特的杏花甜味兒,滋潤舒適。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動人。
他們立在一間瓦舍前,一群孩子歡跳著從溫雪塵身後互相追逐而過,還將他的輪椅撞得拐過了半個彎去。
溫雪塵面帶疑色,抬頭看向九枝燈,試圖從他的眼中尋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進入瓦舍中後,他在臥房裡看到了一個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鋪得厚實柔軟的床榻像極了一朵雲,把他溫柔地托舉著。床邊的小桌上則擺著一隻盛滿木屑的小桶,和一隻漸成雛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寧靜,就像此處是他真正的家一樣。
溫雪塵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輪廓,無一不是縮小過後的徐行之,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九枝燈徐徐開口道:「封其靈脈後,再閉鎖元嬰、凝化其形,師兄便變成了現在這樣。」
溫雪塵將輪椅搖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臉頰:「……前塵往事,盡皆忘了?」
九枝燈反問:「你可聽說過鬼族的洗魂之術?」
溫雪塵明白了。
他點一點頭:「……盡忘了也好。從頭開始,一無所愁。」
但溫雪塵很快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洗魂之術只是貼覆掉原先的記憶,並不能徹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漸漸長大,看到自己這張臉,喚起過往記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熱了,囈語兩句,測過身來,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纏著厚厚的白紗,顯然是虛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後,再重新裝上。
九枝燈走上前來,將那隻手輕輕擱回被中,細緻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臉,不會是這張臉。」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脫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言罷,他動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動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少:「以後,四門間若有什麼重要事情,就通過那隻硃砂硯,來此處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面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小時候受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只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處發生著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潮水退卻後,被海水充盈的粗糲砂石間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隻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潮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了兩個緊緊擁抱著的透濕人形。
其中一個人身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護體金光,儘管咸澀的海水不間斷地湧上,沖刷過他的口鼻,然而卻都並未能夠進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著,秀氣又白淨的面龐安心又信賴地貼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況卻比他狼狽得多,他懷擁著那安睡著的人,抓握著泥沙,緩慢蠕動上岸。
他留下的沙跡和手印,被身後不斷襲來的潮水沖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曲馳才抱緊陶閒,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海水順著他透濕的額發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亂的呼吸恢復正常,曲馳看著那無日無月、只有一層淡淡光輪的天際,微微歪了歪頭。
……這裡是哪裡?
……他是誰?
……他為何會到這裡來?
許多聲響在他耳邊海螺似的嗡嗡響成一片,可他一個聲音也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即使他費盡全力地認真傾聽,可卻連精神都集中不了,一會兒去看身側爬過的沙蟲,一會兒去看天際飛過的怪鳥。
……這些都是什麼呢。
少頃,懷中人發出的一聲低哼把他一直難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現實。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樣身著朱衣的文弱少年,腦中所有的問號就在這一瞬,化為了第一個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丟,要保護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馳想不通為何這個人會那麼重要,然而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抱緊了冷得發抖的少年,身體卻也跟著發起抖來。
他就像一隻雛鳥,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即使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恐懼,卻先本能地張開翅膀,維護身側那顆還未破殼的蛋。
——要保護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澗,周弦臥在一方窄小山洞間,身下稻草雜亂,顯然是痛極掙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順著面頰滾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著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溫柔笑臉來:「兄長,莫要憂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難以支撐……」
外面刀兵相摧之聲嘈嘈切切,周弦極力壓抑的喘息聲聲入耳,兩相逼迫下,周北南臉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勸他:「兄長,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將周弦被汗水濡濕的髮絲仔細別至耳後:「小弦兒,忍耐一下,我馬上便回來陪你。」
語罷,周北南向後喝道:「程頂,守好她!」
那昔日張揚跋扈的青年如今身處這泥污遍布的小山洞間,連站都不很能站直身體,但聽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舊有滔滔的意氣光芒:「是,師兄!只要程頂身在,師姐就安然無恙!」
話一出口,程頂方覺這話有點說滿了,在周北南轉身出洞後又幾步追了上去,壓低聲音道:「師兄,師姐這……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著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程頂支支吾吾道:「……我沒學過呀。師姐這剛滿八個月,我聽人家說什麼『七活八不活……』」
話說到這兒,他也知道自己烏鴉嘴了,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憂急,又聽了這麼不吉利的話,張口就罵:「你沒學過我他媽學過?!什麼活不活?我告訴你,你死了小弦兒都不會死!你——」
這蠻荒里無醫無藥,最要命的是他們身邊連個女弟子都找不著!
周北南本來就為著這個著急上火,程頂這沒頭沒腦地一問恰好觸動了他心裡頭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時間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還沒等他發難,就聽見周弦強忍痛楚的輕言安慰:「塵哥以前教過我,莫怕,兄長……」
周北南頓覺羞愧,自己一個大男人,竟還要瀕臨生產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強定下心神來。
他抽出鋼煉長槍來,在掌間提了兩提:「……等我回來。」
周弦注視著周北南橫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頂跪回到周弦身側,面對魔道軍馬亦不曾抖過一下的雙手現如今連擱放在哪兒都忘記了:「師姐……」
周弦微笑著撫上作動不已的孕腹,習慣地安慰道:「……別怕。」
這話她是對程頂說,亦是對腹中胎兒說的。
……別怕,慢慢來。
漸漸的,她清澈溫柔的笑顏間蒙上了一分難言的憂悒。
塵哥,她來了,你知道嗎。
在更遠處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腳矮一腳,踉蹌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於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光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光在此處,求求你出來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發誓再也不逼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裡,重光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絲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髮帶。
那是風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伸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處,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絲絲蒸乾,露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具骸骨。
其實準確說來,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具,另一具只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護體金光流轉,大約是跌入潭中時本能設護於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面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渴望,讓她在腐身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體之術。
孟重光躍入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動靈力,將她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處。
然而她這一身皮肉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復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後,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她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她只能催逼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光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輪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隻半眯半開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後。
傷勢稍有些痊癒的曲馳御劍帶陶閒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閒十分畏高,卻不敢言說,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胸腔里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志力,曲馳才慌亂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處山洞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胸、挑入半空間,衣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洞內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女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女嬰,滿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陳舊的赭色。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女子的容顏,他跪在她的屍首邊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來,卻被陶閒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女嬰。
曲馳和陶閒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血來哺餵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洞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後,一個戴著鬼面的矮小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後,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後,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裡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女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動作,便問:「你又在做什麼?」
孟重光並不理會於她。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裡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獸皮縫製衣物的陶閒,便問:「他在幹什麼?」
陶閒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麼,便見陸御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內走出。陸御九一看到元如晝,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元師姐,你快來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於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光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潮濕,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儘快做出一隻新手來,儘快。
說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