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黑箭令出

  穿山越嶺,行路渡河,金暮黎三人連趕五六日,終於暫停腳步,入城住宿,補給食用。

  金暮黎的嘴角因上火而起皰,卻終究沒對易錦做什麼。

  畢竟是連月圓煉獄都能咬牙承受的人,其意志力,自是非常人可比,乃不一般的強大。

  夜夢天倒是現成的排遣工具,可她竟也能忍住不找他。

  執意相伴緊隨的男人,時常在背後默默凝望那從不佩戴明珠簪環、只束清清爽爽高馬尾的雪發女子,將極度渴望擁有的滿腔愛意強壓心底。

  初次情不自禁的冒犯,花了許多時間、做了許多事才漸被原諒,這回必須抓住機會,再也不能讓她有理由趕他離開。

  天色晚沉,暮雲黑濃翻滾,眼看一場深秋暴雨就要當頭砸下,三人卻及時進了旅店,免去被淋成落湯雞的狼狽。

  雨勢太大,街面很快因流淌不及,淺存積水,雨點濺落成珠。

  金暮黎望著千絲萬線,如簾如瀑,定定不動。

  無人知曉,每到雨時,無論大雨小雨毛毛雨,前世那個曾為她擋槍的義弟,都會自編幾句不倫不類的搞笑詩。

  像眼前這種場景,他必會不停吟誦,直到金暮黎露出笑容為止。

  打油詩太多,她並不能全部記得,只有幾首尚在腦中,譬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滿盤皆是鏽腦丸,誰若不慎全收納,喉作帆來肺作船。」

  乍聽有趣,細品有物。

  「姐姐!」易錦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手臂被搖晃的金暮黎回過神,正要問點菜了沒有,卻見一人腳穿軍隊戰靴,手撐一把無比過時的普通竹簦,不急不躁,一步一步,踏水行來,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人。

  怪異感油然而生,金暮黎微微皺了一下眉。

  並立在她右邊的夜夢天也覺不太對勁,低聲道:「此人有些詭異,小心些。」

  金暮黎緊盯那名寬袖黑衣人。

  客棧一樓用餐的個別旅客見了,不由嘀咕道:「咱們平民百姓很少有人穿得起皮靴,更別說軍隊特製戰靴,這人……身無甲冑,卻配戰靴……真是咄咄怪事。」

  他的話,引起了其他人的側目。

  然而剛進店的三人卻阻在門口,擋住大部分視線。

  坐在內里的旅客見他們氣勢不凡,倒不敢大聲嚷嚷叫人讓路,只自個兒站起身,探頭探腦走過來。

  片刻功夫,竟也是觀者如堵。

  「這是誰啊?穿搭好彆扭。」

  「不知道,不認識。」

  「莫不是從軍隊退役下來的?」

  「退役的話,戰靴是要交回去的,不可能讓他穿回家。」

  「不一定是戰靴,我堂兄在軍隊服役,來信說戰靴靴底有層硬鐵皮,走起路來嗒嗒作響,特別精神,特別有力。」

  「對對,這是真的,我親眼見過,神氣得很!」

  「剛才沒注意,好像沒聽到什麼響聲?」

  「這麼大的雨,他又踩在積水裡,即便有響聲,咱也聽不見。」

  「好像有道理。」

  「哎哎別說了,那人過來了!」

  然而那裝扮怪異的男人並未進店。

  不過,卻又比進店更令人疑惑。

  金暮黎和夜夢天暗自戒備。

  黑衣人停在街心雨中,如被天網束在小小一方天地,他抬起面無表情、屍白般的臉,正對客棧大門,靜靜望著門內眾人,不吱聲。

  之後,目光稍移。

  夜夢天正好與之對視。

  只覺整個人都要被吸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他心道不好,立即出聲厲喝:「全部後退!」

  話音剛落,那人便忽然抬手,從廣袖中射出一支鋒銳利箭。

  利箭穿過雨幕,破空而來,似還帶著一絲很詭異的呼哨風聲。

  眾人驚叫著倉惶逃散,有的撞翻長凳,有的直接躲進桌底。

  金暮黎卻原地未動。

  她能判斷出那支短小利箭的落點方向,其實是~~

  客棧大門的門框。

  黑黝黝的鋒鏑入木三分。

  金暮黎瞟了眼微顫箭身,再看黑衣男人時,他已騰身掠起,一語不發地踏著屋脊飛奔離去,很快消失無蹤影。

  為防中毒,金暮黎沒有貿然拔箭,只欲湊近些,看個究竟。

  卻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驚呼聲:「掌柜的!你怎麼啦掌柜的!」

  金暮黎回頭一看,只見嘴唇奇厚且唇肉略微外翻的胖掌柜正癱倒在地,兩眼翻白,哆嗦著手指,聲音抖得猶如挨凍很久的雪地冰人:「祭池……黑、黑箭令……」

  跑堂小二哥的臉頓時煞白:「什麼?這就是奪命噬魂的黑箭令?」

  他本是扶著胖掌柜的,雖然沒扶住,被帶著一起倒在地上,此時卻已坐起身,將自己大腿塞給掌柜的當靠枕。

  然而黑箭令三字一出,他立即抽身一骨碌爬起,不顧胖掌柜的腦袋被磕得發出「咚」的重響,鬼攆似的忙不迭往外跑:「掌柜的對不住,我不幹了,從現在起不幹了!」

  店內宿客皆非本地人,瞧著並無危險事情發生,便從角落或桌底鑽出,慢慢聚攏,七嘴八舌地詢問道:「黑箭令是什麼?」

  「哪個曉得,問掌柜的。」

  掌柜的都快口吐白沫了,又被店夥計坑了一把,正努力緩著氣兒呢,哪裡能答得了話。

  金暮黎只覺那張油膩膩的肥豬臉和香腸嘴倒儘自己胃口,又瞧他暫時正常不了,便懶得搭理,從易錦背的行囊里掏出純白手套,拔箭細觀。

  箭很平常,並無特殊之處。

  但能把胖掌柜嚇成那樣,顯然其意義很不一般。

  金暮黎思索片刻,沒有思出結果,便將短箭往胖掌柜腳邊一扔,徑直踏上木質樓梯。

  眾人:「……」

  還以為是個愛管閒事的,沒想到獨占那漆黑袖箭瞅半天,最後竟淡淡走人了。

  易錦毫不意外地跟上去。

  夜夢天也未多言,只在進二樓自己房間後,微微蹙眉。

  為免耽擱行程,暮黎自是不願多問是非,何況她本就無甚行俠仗義之心,能變得不再動輒殺人,便是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

  可黑箭令到底表示什麼?

  客棧掌柜為何嚇得面色如土?

  年輕的店夥計為何一聽黑箭令,竟連工錢都不要的冒雨跑走?他所說的奪命噬魂又是什麼意思?

  那個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重重疑問閃過腦海,夜夢天打算等店夥計送水上來時,問個清楚。

  不料,靜坐半晌,無論飯食還是茶水,都無人問津。

  他起身開門,立欄邊往樓下一瞧,不由怔住~~所有投宿旅客都已收拾行囊,大包小包,或乘車,或騎馬,一個不留地全跑了,雨水都擋不住他們猴急匆忙的腳步。

  胖掌柜站在櫃檯後,身體發虛、兩眼發直地軟軟斜靠著,即便客人走得滿堂寂靜,他的浮眸中也毫無損失諸多宿銀的肉疼之色。

  更奇怪的是,除了旅客,跑堂小哥和伙房廚師、打雜的,也全都溜個精光,只剩胖掌柜的孤零零堆著,像坨泛冒油光的帶皮肥豬肉。

  夜夢天愈發疑惑。

  正自納悶,忽見一名滿面驚懼的婦人,牽著五歲幼童掀開後門帘子,掛著無聲淚水走到胖掌柜身旁,嗓音顫顫:「孩子他爹……」

  胖掌柜似很艱難地扭轉脖頸。

  「果、果真是……黑箭令麼?」婦人畏怕之餘,牽著兒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捏緊。

  孩子痛得喊娘哭叫。

  婦人連忙鬆手,抱起他,抵額輕哄。

  失魂般的胖掌柜看到兒子,總算回神,卻又瞬間紅了眼眶:「秀虔,你帶著兒子逃吧,祭池那邊,我去應付。」

  婦人的眼淚如泉湧出:「表哥……」

  唇厚齒黃的胖掌柜抱住母子兩人,亦是泣不成聲:「秀虔,過去我曾對不住你,如今定會護你母子二人平安,只盼你以後真心原諒我以前的鬼迷心竅,不再怨恨表哥。」

  婦人更加淚如雨線。

  「嗬,」一道輕嗤在夜夢天身後響起,「長得這副噁心人的丑鬼模樣,居然還能在外面花花腸子,辜負家妻,真是小看了他。」

  夜夢天立即轉身握住她的手:「暮黎,我不會~~」

  「姐姐!」易錦從房裡出來打斷了他,「我們去樓下~~」

  目光落在夜夢天抓著金暮黎的手上,臉色頓時難看,直接上前將二人分開:「夜教主,請你自重!」

  夜夢天抿唇不語。

  易錦用衣袖擦擦金暮黎被握過的那隻手背,再覆蓋牽住:「姐姐,我們去樓下吃飯好不好?」

  金暮黎抬抬頜:「沒飯吃了。」

  易錦這才朝樓下看去。

  正好對上胖掌柜驚愕的目光:「你們……怎麼沒走?」

  金暮黎沒搭理:「錦兒,你很久沒有顯露做菜手藝了。」

  易錦由衷喜悅:「姐姐想吃錦兒燒的菜了嗎?」

  金暮黎淡笑:「要不要我去廚房陪著你,看你做飯?」

  易融求之不得,但,「姐姐坐在廚房門口就好,免得被油煙燻到。」

  金暮黎應了,卻頭也不回地邊走邊道:「若夜教主不怕一會兒吃不下飯,可以找豬大腸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