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知常山

  不爭排名、雲霧繚繞的知常山上,虛靜道長坐在歸本亭里,凝眸直視棋盤對面的白衣男子:「你那徒兒……金姑娘的情況,太異於常人了,你當真不去看看?」

  面龐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白衣男子頭也不抬,淡淡道:「她早已被逐出山門,有何可看。」

  虛靜執子不動:「她昏迷七日,夜夢天等人都以為金姑娘是被鬼氣侵身,才夢魘不斷,但其實,那鬼氣在她身上盤旋不到半個時辰,便散了。」

  頓了頓,「自行散的。」

  白衣男子道:「非你驅出,我已經聽過一遍了。」

  「你……你就不感到好奇嗎?」虛靜微微蹙眉,「沾著冥界陰氣的黑蟒鱗,可打散厲鬼魂魄的黑蟒鞭,沒有使用符籙,也不會驅鬼咒,鬼氣卻無法入侵她的身體……這樁樁件件,你好歹當過她的師父,怎能如此雲淡風輕?」

  白衣男子抬了抬眼皮:「不然呢?」

  虛靜:「……」

  盯他半晌才道:「她是不是有什麼秘密,而你早已知曉?」

  白衣男子嘆道:「一個沒爹沒娘、飽受世間冷眼、瘦骨如柴還差點被人販子賣到風月之地的可憐女娃,能有什麼秘密?」

  「你撿到她時,她竟這麼慘?」虛靜愕然,「可……」

  他遲疑片刻,「可我還聽到她在夢囈中低聲叫帝尊……」

  白衣男子抿了抿唇,垂眸看著棋盤,不語。

  虛靜面露古怪之色:「帝尊這個稱呼,總不會是叫你。」

  白衣男子眸底閃過一絲黯然。

  虛靜將指間棋子往玉石罐里一擲,氣悶道:「杜宇大仙長,摸骨看相第一師,你還不與我說實話?」

  白衣杜宇默然半晌:「她那時和別人一樣,叫我師父。」

  「……那更不是叫你,」虛靜道長撇撇嘴,「你當初不僅要罰她,還在她被本門弟子追趕圍殺時袖手旁觀,任她全身窟窿、血人似的昏死過去,她不恨你才怪。」

  杜宇拈著黑子的手頓在空中,良久,才輕輕嘆口氣:「大概不是昏死,而是真的死了。」

  「嗯?」虛靜愣住,「你……是在發燒說胡話,還是偷偷摸摸用了起死回生術?」

  「除了冥界搶魂,哪有什麼真正的起死回生術?」杜宇將黑子放回,「起死回生乃道門禁術,強行施為,不僅折損陽壽,且風險巨大,一個不慎,就會令死者魂飛魄散。」

  「那可奇怪了,既然她當時真的死了,你又沒救她,那她是怎麼活過來的?」虛靜愈發好奇,「難道是被人製成了活傀儡?也不像啊!」

  杜宇抬眸:「可還記得八仙之一鐵拐李?」

  「記得啊,那可是太上老君親自點化的……嗯?你是說,」他猛然反應過來,「有同樣學會元神出殼法術的得道之人被毀身、然後占了她的軀殼?也不對啊……」

  虛靜道長更暈了:「想要修道成仙,那得不斷做善事,直到功德圓滿,才能白日飛升,你那徒弟……」

  他想了想,用了一個詞,「卻是幾乎可以用惡貫滿盈來形容了。」

  杜宇再次抿唇,不語。

  虛靜更覺有貓膩,急道:「我說杜宇大仙長,老神棍,你知道些啥,倒是跟我說叨說叨啊。」

  杜宇瞪他一眼。

  虛靜忙道:「不是神棍,不是神棍,行了吧?」

  杜宇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我可以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你,但你必須替我保密,且要為我辦件事。」

  虛靜倒也謹慎:「什麼事?」

  杜宇回視:「聽完後,替我暗中保護她,只在危急時刻現身。」

  虛靜:「……」

  半晌才道:「這麼關心她,你自己怎麼不去?」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杜宇站起身,「若答應,就隨我來;不答應,就好走不送。」

  「……」虛靜自然是跟著起身,「就會欺負老頭子我,若非看在你如此能耐的份上……」

  杜宇頓步,虛靜住嘴。

  兩人離亭踏徑,又拾階而上,陸續經過三個翹檐角亭,才來到片片翠竹搖曳生姿的幽僻小築~~子規舍,杜宇看書修行睡覺的地方。

  屋內擺設很簡潔,可以說是一目了然,虛靜隨他廳堂右拐,走向書房。

  書房門口有個手拿鐵皮舀的泥人直挺挺站著,鐵皮舀里盛著水。

  虛靜沒看懂:「這是做什麼?」

  杜宇不答,只對泥人道:「我要進書房。」

  泥人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張開有舌頭的嘴:「綿綿瓜瓞。」

  杜宇接了句:「子孫滿堂。」

  一陣機關運轉的咔嚓咔嚓聲傳來,書房的門緩緩打開。

  虛靜驚奇不已:「我的天,什麼時候搞出來的?上次來還沒~~啊!」

  冷不防,泥人竟將手中鐵皮舀里的水,全都潑到他臉上。

  「老神棍,你這搞的什麼?」虛靜伸手去抹讓他略顯狼狽的水,「泥巴做的東西還認人不成?」

  「哦,忘了告訴你,」已經跨入書房門的杜宇回身看著他,「進門之前,除了暗語,不要說任何閒話,否則會被泥人識作擅闖者。」

  「……」虛靜無語,「若真是擅闖者,一舀子清水能解決什麼。」

  「不能解決什麼,」杜宇面無表情,「但會被機關鉸死。」

  虛靜:「……」

  進了書房,杜宇從書架里取出一本彩色圖冊:「你先看看這個。」

  虛靜接過:「《神獸圖鑑》?」

  他笑了起來,「這有什麼好看的,我早就爛熟於心了。」

  杜宇沒說話。

  虛靜後知後覺:「難道和我看過的不一樣?」

  隨即翻閱起來,一頁又一頁,很快訝然:「每幅圖都沒名字?怎麼看著好像是十大神獸的後代?」

  杜宇微微點頭:「有眼力。」

  「還真是?」虛靜吃驚地快速瀏覽,「若非常看神獸坐騎圖,換個人還真瞧不出來他們有血緣關係。」

  手停在最後一頁,「咦?這好像是全冊里唯一一隻雪白色的神獸?」

  「不錯,」杜宇抬抬頜,「你看它的眼神和腳掌。」

  虛靜立即看向正凌空跳躍的圖獸腳心:「藍色的。」

  又仔細觀瞧神獸雙目,「這清冷眼神……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

  杜宇不答,只從書架上抽出另一本書遞給他:「再看看這個。」

  「《天界神紀》?」虛靜邊打開,邊抬眸掃了遍書架,「你這怎什麼雜書都有?從哪裡搜羅來的?」

  杜宇道:「有心才能遇見。」

  他將虛靜手中的書翻到其中一頁,「主要看這個,天劫之戰。」

  虛靜便盤坐於地面竹蓆上,認真閱讀,待放下書時,眼睛裡已是半明半惑:「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不靠譜的雜記里寫的都是真的,陰間鬼魂之宗~~酆都北陰大帝的坐騎在那場大戰中受了重傷?」

  杜宇眸有微光:「若非各路天神仙尊與神獸浴血奮戰,人間早已生靈塗炭。且不說凶獸橫行,只天河水倒灌下來,人就活不了幾個。」

  虛靜點點頭,隨即問道:「可這些……跟你徒兒北雪奇有何干係?」

  杜宇回憶道:「我當年遇到雪奇時,她正被人販子巧言惑騙,瘦骨伶仃,小臉兒蠟黃,雙腳一隻有鞋,一隻沒鞋,僅有的那隻鞋的鞋底,還破了洞。」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虛靜,你猜我救下她、為她清洗雙腳穿上新鞋時,看到了什麼?」

  虛靜沒來由地緊張:「看到什麼?」

  「藍色印記,」杜宇陡然睜開眼,「虛靜,我看到了藍色印記,就在她的腳心!」

  虛靜愕然,隨即大驚:「你是說?」

  他猛地抓起《神獸圖鑑》,直接翻到最後一頁,「你是說她……」

  「圖鑑為實,她腳底為虛,但形狀顏色一模一樣,」杜宇抬起手,看著自己手心,「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摸骨,還是看相,她的命,我都算不出一星半點。」

  虛靜張大嘴:「怎麼會這樣?你可是……你可是真正的千金難求、萬金不算,不知有多少人冒你之名,在世間招搖撞騙。」

  杜宇垂手閉眼,聲音低啞:「天生白髮,藍色腳心,清冷眼神……」

  虛靜被提醒,這才猛然想起那雙眼睛在哪裡看過、屬於誰:「我的天,真的是她!真的好像!」

  杜宇喃喃道:「酆都大帝,酆都北陰大帝,北太帝君,九幽拔罪天尊,那可是四御之北極紫微大帝在冥界的化身。若她真實身份如我所猜,那她在昏迷中低喚帝尊,便極其合情合理。」

  虛靜頓如五雷轟頂,語無倫次:「我、我天……難怪……難怪……」

  難怪鬼氣難進其身。

  難怪她能進入冥界、殺死黑蟒,得到黑蟒鱗,制出黑蟒鞭。

  難怪她無意識地低喚帝尊。

  虛靜說話都磕巴了:「那若真是它,它怎會、怎會來到人間?」

  剛問完,又自己猛拍大腿:「天魂珠!我的天,她問過天魂珠!」

  他終於琢磨過味兒來,「應對浩劫拯救人間時,它受了重傷,如今轉世人間,卻忘了前塵,不知自己來人間的真正目的,所以北太帝君入了它的夢境,提點於她……原來她沉睡七日不醒,竟然是……」

  杜宇滿目崇光:「紫微大帝親自入夢提醒,可見有多重視他的坐騎。虛靜,你可知我們該怎麼做?」

  虛靜迅速起身:「我這就趕往暮黎山莊!」

  杜宇攔住他:「她已離開山莊,在去東海的路上。」

  「……」虛靜瞪大雙眼,隨即跑得更快,「我馬上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