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少說也有四十了,原瞧著挺有威嚴的一個人,如今見到這少年郎,卻立即擺出了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來。
不禁讓徐杏覺得,這少年郎怕是在這揚州城內非富即貴,掌柜的惹不起。
又或者,這少年郎就是這家客棧的少東家。
徐杏才這麼在腦中過一遍,果然,接下來就聽那少年郎說:「阿父總說我懶散不肯吃苦上進,不如兩個兄長會鑽營。所以,我今兒便過來看看。你這裡……可一切都安好?」
那掌柜的說:「回三少的話,倒一切還好。」又奴顏婢膝道,「在這揚州城,誰敢在蘇家的產業和地盤上鬧事?不要命了嗎?」
那蘇三少則一臉滿意的點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一邊說,一邊緩緩扇著手中那摺扇,語氣輕飄飄的,「吳掌柜,你且好好做事,本少日後自不會虧待你。」又說,「如今阿父已經把你打理的這家客棧給了我,我也勢必得做出些成績來才行。」
掌柜的忙說:「請三少放心,小的必然對三少您赴湯蹈火。」
「那既然沒什麼事,本少就走了。」說著,那少年郎直接一個轉身,搖著扇子又走了。
前後在這兒呆了也就不到一盞茶的功夫。
等那少年郎走遠了後,還不等徐杏特意去打聽一番,就有本地人私下悄悄論起了這蘇家的人和事。
徐杏大概聽了幾耳朵,就把這蘇家的大概情況摸清楚了。並且聽完後她更加確信,或許,如今的那位蘇家繼房蘇夫人,和徐妙蓮有些親戚關係。
蘇家在揚州乃大戶,家財萬貫。如今的蘇夫人卻是蘇老爺繼室,生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方才的那位蘇三少。
而蘇老爺前頭原配夫人也留有兩個兒子。但如今的蘇夫人想讓自己兒子繼承整個家業,便趁著如今蘇老爺還不算太年邁時在蘇老爺耳邊吹枕頭風,讓自己兒子漸漸插手管家裡的酒樓飯莊和客棧的生意。
既知道如今這家客棧乃是那蘇家產業,徐杏對這裡的掌柜自然就不再信任。所以,身上藏的小憐的畫像,她自也沒再拿出來去向掌柜的打探情況。
找小憐倒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徐杏如今對那位蘇家的繼室夫人更感興趣。
她想弄清楚她和徐妙蓮是什麼關係,她到底是不是徐妙蓮生母。
若她就是徐妙蓮生母的話,那當年掉包她和徐妙蓮的人就是這位蘇夫人。並且,掉包之後,把她給遺棄、甚至賣去青樓的人,也是她。
她對徐家人有怨,但對當年那個害了她一生的人卻是有恨的。
若真是這個蘇夫人做的這些壞事的話,她實在不能忍受她如今竟然能過這樣的好日子。
但徐杏也不想誤傷了誰,所以當務之急,她是想儘快先見那位蘇夫人一面的。
恰巧她聽說蘇府最近在招繡娘,所以徐杏換了家非蘇家產業的客棧住,然後又給自己化了個年輕少婦模樣的妝。一切妝扮妥當後,她打聽著蘇府的方向,尋了過去。
這蘇家的宅院豪華氣派,又雅觀別致。便是她也是見過世面的,做過良娣住過東宮,享受過天下最頂級的富貴。
但不可否認,看到這樣綿延起伏如同山一般一眼瞧不見院牆盡頭的宅院時,心中還是暗嘆了一番。
早在牡丹和海棠寫給她的信中她就知道,京都有帝王氣,富貴雲集。但若論富庶,還是要數江南之地的。
天下富商,八者數南。
這天底下的富戶,有八成是在南邊兒的。
徐杏雖然才到這裡沒多少天,但幾日下來,她也算是看了不少的江南風情。
比起京都長安來,自是別有一番韻味在。
徐杏站在蘇家大院前,兀自感慨了一番後,便舉步朝那兩扇紅漆銅環的大門走去。
但卻被守在門口的蘇家門丁攔住了。
徐杏配合著自己如今的這副容貌,故意粗了些嗓子說:「聽聞貴府夫人招聘繡娘,我自認有幾分繡技,所以,便想來試試看。」
那門丁上下隨意打量了徐杏一番,然後不耐煩攆她走說:「蘇家的大門豈是你想進就能進得來的?走走走,趕緊走。」
徐杏來前有猜到這蘇家的大門不會這麼好進,但卻沒想到,她連繡樣都還沒拿出來呢,竟就這樣被轟了。徐杏是鐵了心要弄清楚那蘇夫人身份的,所以,眼前便是被人轟的再為難,她也還是厚著臉皮賴著性子說:
「馬上就要過年了,家中實在困難,想討點錢回家過年,還請二位大哥通融一下。」忙拿出自己繡品來,遞送過去。
但見二人仍不為所動的樣子,徐杏又說:「早聽說來貴府當繡娘,一個月能賺三四兩。若我真入了蘇夫人的眼,到時候,定拿出一半的賺頭來孝敬二位大哥。」
徐杏以為自己這樣已經算很有誠意了,但二人卻仍舊不為所動。
徐杏心想,應該是這二位門丁並不把一二兩銀子放在眼中,所以才不為所動的。她若想繼續拿錢收買,就得繼續往上加錢。
她倒是不在乎這點銀子的,只是,她方才已經說了家中沒錢過年,要靠到府上做繡活賺錢。若是這會兒再往高了給,她怕自己的謊會兜不住。
所以,徐杏三思之下,打算先行放棄。她如今人就在揚州城內,想見蘇夫人,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所以,徐杏決定先回客棧再想對策。
但她人還沒走多遠,就被一個瞧著只有十三四歲模樣的,梳著雙螺髻的小丫鬟攔住了。
「娘子請留住。」那丫鬟說,「我家少夫人有請。」
徐杏禮貌問:「請問你家少夫人是誰?」
那丫鬟則側過身去,轉身朝她身後不遠處的一頂四人抬的轎子指了指。
「我家少夫人正是這家的女主人,方才娘子的境遇,少夫人都看到了。少夫人喚我過來請娘子過去一敘。」說著,那丫鬟又朝徐杏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杏心中還是存著戒備的,不過,想著自己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且既這少夫人是蘇家的女主人,想必就該是蘇家大少或者二少的妻子,若是她能借少夫人的路進去蘇府會一會蘇夫人的話,也就免了她後面籌謀怎麼再花心思進府去了。
所以,徐杏只稍稍遲疑了一瞬,而後就笑著受了小丫鬟的邀,跟著朝那頂四人抬的轎子去。
走得進了後,那丫鬟說:「大少夫人,娘子奴婢給您請過來了。」
而這時,一雙素手撩開轎子前的帘子,露出了一張十分端莊的芙蓉面來。
少夫人瞧著模樣,也不過才二十五六。
「方才有瞧見娘子隨身帶了繡品,可否讓我看看樣子?」那少夫人一開口,是地地道道的吳儂軟語,十分動聽。
徐杏說:「當然可以。」
說罷,她將繡樣遞給了侯在轎邊的小丫鬟。小丫鬟接過後,又遞送到了少夫人面前。
誰知,少夫人見到徐杏繡樣後,面露喜色道:「娘子繡技十分不錯,不知……娘子可有興趣到『一品繡』來做繡娘?」
徐杏雖初來乍到,但一品繡她卻是有所耳聞的。今天早上在那蘇三少名下的那家客棧,徐杏有聽到當地的幾個食客說起過蘇家來。
蘇家不僅有酒樓飯莊的產業,自然還有許許多多別的產業。而如今蘇家大房蘇大少所打理的生意就是繡莊,而這一品繡,則是蘇家當地所有產業中名氣最大、也是資格最老的。
想到這裡,徐杏心中突然生了許多疑竇來。既是蘇家自己名下就有繡莊,那蘇夫人又何必再以極高的聘金另攬繡技好的繡娘到府上呢?
直接和大房打聲招呼,讓從一品繡擇一二個繡技好的繡娘去給她做四十生辰的衣裳不就行了嗎?
何必大張旗鼓的,卻又費這麼大勁兒。
但轉念一想,徐杏就什麼都明白了。
又豈止是只有宮裡才有爭鬥?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算計和博弈。
京城權貴人家爭奪爵位,奪權。這富商人家則奪利,爭家產。
這蘇夫人,已經靠吹枕邊風拿到了經營酒樓飯莊的經營權。而如今,卻又借著辦四十壽辰做衣裙的由頭,打算以極高的聘金招攬各地繡技高的繡娘。
繡技才是繡莊的生存之本,只要蘇夫人擁有了這些繡技好的繡娘後,她就算是邁出了奪取繡莊的第一步。
這樣一想,徐杏倒覺得自己不著急。日後她和蘇夫人,總有相見的一天。
而這邊,徐杏也禮貌回蘇大少夫人話說:「多謝夫人厚愛。只是,我不是本地的,怕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時間。若是短期內的活,我或還可做,但這長期的……」
「沒關係。」那蘇家大少夫人始終禮貌,她笑著說,「此事不急的,娘子或可再考慮幾日。」
徐杏點點頭:「好。」
蘇大少夫人又問:「娘子貴姓?如今住在何處?日後我若想再找你,不知道要去何處尋你去?」
徐杏想了想,既然這蘇家的繼房夫人和這蘇大少夫妻在打擂台,日後若是蘇夫人知道這大少夫人瞧中了自己繡技,常來尋自己,想必蘇夫人或許也會動捷足先登的心思。
屆時,便不必她再多跑一趟找來蘇家,而直接在客棧坐等蘇夫人來找她便行。
這樣一想,徐杏便把自己如今所居客棧的名字告訴了蘇少夫人。但在告知名姓時,徐杏略猶豫了一下。
這一路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還未告知過誰自己的名姓。所以,徐杏是猶豫了一會兒後,才告訴的蘇少夫人。
「鄙姓余。」徐杏說。
余姓,閨名單一個「可」字。日後若再有人問起,她便以這個名字化稱。
「好,余娘子。」蘇少夫人說,「我們後會有期。」
如此一來,徐杏也算是暫時先了了一樁事。
找蘇夫人一事暫時先不急,所以徐杏回了客棧泡了個熱湯又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後,再下樓來,便向這客棧的掌柜打探了小憐的情況。
誰知,這客棧的掌柜看完徐杏撐在手中的畫像後,笑起來:「這像上的人,倒有那麼幾分像我們老闆娘。只是,這畫上畫的是一十三四的豆蔻少女,而我家老闆娘已經二十有餘了。」
二十有餘就對了,徐杏心中這樣想。
「那你家老闆娘,何時過來?」徐杏問。
那掌柜的說:「如今客棧生意不好,娘子您也瞧見了,您來了有一日功夫了,是不是也沒見幾個人來用飯?」掌柜的邊說邊搖頭,「揚州城內,做酒樓飯莊客棧生意的,自誰家也競不過蘇家。只不過,從前蘇老爺還當家時,至少會留我們一口飯吃。」
「如今,那蘇三少當起家來,惡意競爭,簡直是想逼死我們。老闆和老闆娘近來奔波勞累,又一時心急煩躁,竟病倒了。」
「她家住在何處?」徐杏又問。
掌柜的倒存了幾分防備,問她:「你……你是何人?」
徐杏只說了「舊友」二字,再多的,她也不便多言。
最終,那掌柜的還是把客棧老闆夫婦所住的宅院地址告訴了徐杏。客棧老闆姓夏,客棧是祖上傳下來的,本來祖輩父輩接手時一直很好,如今到了他這裡,倒有些走了末路了。
夏老闆夫婦所居是兩進宅院,白牆黑瓦,典型的徽派建築風。夏家比起蘇家,自然差了許多,但在徐杏看來,這夏家雖只是小富,但至少不窮苦,家中也和睦。
聽客棧掌柜的說,老闆夫婦十分恩愛,婚後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如今七歲,已經入學堂年書了。十分的聰慧過人,常得夫子誇讚。
徐杏去叩門,開門的竟是夏夫人本人。徐杏望著她那張臉,一眼就認出來她是小憐。
但屋內形容憔悴的少婦見了徐杏,卻明顯一愣,她用帕子捂著嘴咳了一聲後,才問徐杏:「請問娘子找誰?」
徐杏也沒說話,只是又拿出了那張畫像來,遞到面前少婦跟前去。
還不待徐杏說幾句,那少婦認真瞧了畫像後,便漸漸紅了眼圈。
「你……你到底是誰?」那少婦又問了一句。
徐杏這才說:「長安城,永平坊,朱家。朱家有個朱大娘,我是受她老人家所託,一路尋你尋過來的。你叫小憐是不是?」
「阿娘……」夏夫人顯然還是記得那位遠在長安的養母的,思及往昔,她立即熱淚滾落。忙大開了門,請著徐杏進屋去說話。
「也就是說,是我阿爹阿娘怕我再同長安的養母有聯繫,便一起鬨騙我。不但藏了我寄去長安的信件,還哄騙我說我阿娘已經去了。所以這麼多年來,我竟一直不知道她過的不好。」說到傷心痛處,夏夫人便越發垂淚。
徐杏卻安慰說:「我離開長安時,她老人家身子骨已經養得十分健朗了。只是,這些年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心中對你十分牽掛。如今你既知道這些,不如給她老人家回信一封,讓她老人家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挺好。」
夏夫人落著淚不住點頭:「我寫,我這就寫。」
太子這些日子常往永平坊朱家來,沒亮身份,只是化身一普通富貴的生意人,對朱大娘說徐杏是他妻子。因他做了些惹妻子傷心的事,所以妻子失望的離開了他。
他知道妻子離京前在這裡住過,他想去找妻子,所以希望朱大娘能告訴他妻子去處。
但朱大娘卻很有戒備之心,不論太子說什麼,她都一口咬死說不認識,沒見過。
太子倒也不急,他如今也想用心去感受妻子曾在這裡擁有過的平平凡凡的市井生活。老人家煩他,嫌他,一見他來就不給好臉色,但太子也並不在意。
依舊會隔三岔五便備些禮物親自提過來,笑臉相待。
過來後,不會立即走,一般會在此逗留一二才離去。
久而久之,朱大娘也算是了解了這個年輕郎君是什麼品性的人了。不免心中也會想,郎君和那小娘子都是花容月貌仙人姿色,瞧著都賞心悅目的,十分登對。
又或許,二人感情是真,不過只是因鬧了點誤會小娘子才含怨離家的呢?
同時,她也怕小娘子一個人隻身在外不安全,會遇到壞人。幾次猶豫後,朱大娘便動搖了決心。
這日,正是除夕,午後太子又拎了些點心過來探望朱大娘。
年輕男子一如既往的著一身素色錦袍,立在午後的陽光下,溫柔笑著。明明就是個溫和好脾性的郎君,但朱大娘也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她識人算多,自也看得出來,這樣的郎君身上有種普通人家男子身上所沒有的與神俱來的矜貴之氣。
縱是不說什麼,只往那兒一站,便莫名有種讓人挪不開目光的吸引力。
這些日子他常來,左鄰右舍見了,不少人私下裡向她打探,問她常往她家中來的年輕郎君是誰。是做什麼行當的,家中可娶有妻室。
朱大娘怕時間久了,打他主意的人多。屆時,便是那跑掉的小娘子可憐了。
「你今日來的正好,我正有話同你說。」一見到人,朱大娘便開口說了這樣一句。
但太子卻道:「大娘且先不急,在下也有話和大娘說。」說罷,他從闊袖中掏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揚州城寄來的。」
太子的人一直盯著朱家,所以這封從揚州寄過來的信,自然第一時間被太子的人截了下來。拿到信後,太子倒沒猶豫要不要私下看,而是直接就拿了信來了永平坊。
但其實不看信中內容,他如今也大致猜得到,杏娘離開長安後該是去了揚州。並且照著信上所寫的地址尋過去,該是能找到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