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血肉開始如同地震一樣晃動。【記住本站域名】
惠人站立不穩,開始跌跌撞撞。
而亞瑟還算比較鎮定。
在劇烈的搖晃中,他也未曾移開與灰原初對視的視線,只是穩穩道:「這個問題我可不敢回答你。」
「不只是我,只要是知道這個問題有多重要的人,都不敢……誰也無法預料到,他的回答會以怎樣的方式影響你的自我認知,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但我只能這麼說吧……只有這種說法,是『符合規則』的……」他很快又嘆了口氣道:「我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希望吾友灰原初……永遠就只是吾友,而不是別的什麼存在。」
灰原初繼續沉默著。
但血肉地震卻不再變強,逐漸衰弱了下去。
最後,大地重新沉默了下來。
「嘖,真是個爛俗的台詞。」他呵了一聲,想了想,抱怨道,「而且好像有些不負責任。因為聽起來這意思就是,我是誰其實對亞瑟來說根本不重要對吧?反正你只需要一個『吾友』就行了。」
「啊,沒錯。畢竟這與事實無關,也與你該怎麼做,會怎麼做無關。」亞瑟攤手道,「——這只是我的願望而已。」
灰原初卻不知為何,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真是一個悖論。」他慢慢地開了口,晃著腦袋,然後伸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道,「血肉評價說,這真是個狡猾的答桉。」
他繼續快速低聲道,「若我實現了你的願望,則證明我是亞大巴多。但願望的內容,又是要我保持灰原初。」
「若我拒絕實現你的願望,那我便如同否決了自身是亞大巴多的可能……但同時,等於自己否定了自己『是灰原初』這一意志。」
「所以——」他頓了頓,放下手來,望著亞瑟,「我決定暫時不受理你的願望——在我搞清楚自己是誰之前。」
亞瑟卻露出笑容,翹起大拇指:「沒錯,先別管我說了什麼。就該如此。」
灰原初眼神空洞地原地坐下來,然後扭頭轉向了惠人:「那麼,該輪到你了,雨生惠人。按照約定……接下來,該輪到你了。」
雨生惠人自然是一驚。
他可還沒從剛才關於灰原初本質的結論以及血肉城堡險些崩潰這件事帶來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對面的灰原初,卻在一瞬間似乎又切換了「內在」。
平凡的高中生抱怨道:「啊,雨生,過分了吧?我可是什麼都沒隱瞞,什麼樣的嗅事都已經告訴你們了,你可不能這時候耍賴啊。」
「啊,不是的,我沒有不肯說的意思!」雨生惠人趕緊道。
這種時候,他哪裡還敢耍詐。
只是其實剛才在答應的時候,惠人本以為有時間和亞瑟商量商量,看看如何編一個適合的故事出來——這其實是一個好機會,一個用特定話題「啟發」灰原初的好機會。
但他沒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得那麼快……
而如果現在要說的話——
惠人腦子裡一片空白。
竭力思考了片刻,惠人首先覺得自己需要確認一個問題:「……殺人,是違反校規的吧?」
亞瑟似乎很清楚他想問什麼,輕鬆地答道:「在這所學校外發生的事情,當然不會被這所學校的校規所束縛啊。」
「所以——就說你自己的事情吧。」他鼓勵道,「其實我一開始的意思就是這個。」
惠人又在灰原初與亞瑟之間來回看了幾眼,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出了第一句話:「那……要不要,說說我如何成為掌權者的事?」
「當然。」亞瑟道。
灰原初則沒什麼反應。
惠人進一步試探道:「那是我大學時候的事情了……」
亞瑟點頭:「說吧。」
灰原初則焦急地催道:「快說吧。」
看著這兩人的反應,惠人鬆了口氣。
……原來如此。
惠人之前完全不清楚,在這所學校里,他自己是否需要遵守「一個高中生」的設定。而他迄今為止的真實經歷,顯然與這一點是衝突的。
這種衝突會帶來什麼奇異的後果嗎?會不會當他說出了與這所學校的設定相悖的話來,他就會被作為錯誤,被某種不可違抗的力量「修正」掉?雨生惠人害怕的就是這一點。
掌權者的力量方式,基本上都是「規則系」的。尤其當惠人再三體驗了眼前的掌權者無疑比他強大上不知多少之後,他毫不懷疑,只要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的高中生願意,他隨時會被抹殺掉。
但現在通過他的試探,通過亞瑟的暗示看來……至少,灰原初不在意。
因為灰原初已經瘋了,所以他的眼裡只剩下了執念之物。
除此之外,他完全不會像普通人那樣,在意其他所謂「違反常理」的點。
——比如,在這所血肉高中里,為什麼他的同班同學卻是一個已經大學畢業了的掌權者這種事。
灰原初混沌的腦子裡流淌著的東西,完全不在意這一點。
於是,惠人深呼吸一口氣,開了口:「我——」
但只一個字,他自然而然便停了下來。
只是因為思緒比口舌更快更洶湧。一時之間,阻塞在了胸口。
……
雨生惠人,男性,二十歲……從未交往過女友。
因為她們能令他聯想到他的母親。
惠人對任何女性都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在最嚴重的階段,碰到哪怕一根手指,惠人都立刻控制不住地發生嘔吐等生理應激反應的程度……因為他甚至能在她們的身後,看到他那個骯髒母親面部模湖化的幻象——像是幽靈附身,像是詛咒。
——但就是這樣的他,也有過憧憬的女性。
對方是大學心理諮詢室的女教師。
他與她,其實正式的關係,就是每周一次,在周三的下午,在諮詢教室中進行一場交談。
女教師三十歲,正是果實最為成熟誘人的時刻。
惠人其實已經不記得她的臉了。他只是隱約記得,她也是短髮,也戴著圓框眼鏡。
比起具體的線條,腦海中更為深刻的,卻是「顏色」的印象。
「橙色」,是她那在陽光下顯出橙色透明感的肌膚。「紅」,是她的唇彩。
惠人喜歡凝視這兩種顏色。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的記憶似乎都模湖不清。
仿佛是直接被消除了證據,惠人只是記得一些結論——應該沒錯,他當時就注意到了一點:似乎唯獨每周與他的約會,女教師會打扮得與平日裡在校園裡見到的不同。唯獨在那場約會上,她會鄭重地穿上職業套裙,化上妝。
但這些不重要。
對惠人來說,只有一點最為重要的——唯獨她,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的幻象不會來打擾他。
他與她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他們唯一的關係,就只是每周一次,在下午的陽光中,以醫者與患者的身份進行的交談而已。
除了說話,他們不會做別的任何事情。
惠人只會訴說自己這一周來的心情變化。
而她也只會坐在幾米之外的椅子上,翹著穿著包臀短裙,絲襪與高跟鞋的長腿,支著下巴,然後作為心理治療的一部分,專注地聽完惠人對自己單調生活的冗長講述。
每一次,在惠人說完自己的生活之後,她便會拿出書卷,為惠人念一段古文。
惠人最喜歡的哪一篇,《枕草子》。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雲彩微細地飄橫在那裡,這是很有意思的。」一開始,她只是態度平和地念道。
然後在下周,她又將凳子拉近一些,又若無其事地翻過一頁,繼續念道:「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著,到了很接近了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隻一起,兩三隻一起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飛去,隨後越看去變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沒以後,風的聲響以及蟲類的鳴聲,不消說也都是特別有意思的。」
一周,又一周……
在不知不覺之間,兩人之間的椅子越拉越近。
五米,到三米,到一米。
在惠人那因為久遠而顯得有些恍如隔世的記憶中,女教師的透明肌膚與唇彩,似乎越來越清晰。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時候可以不必說了,有時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沒有霜雪但也覺得很冷的天氣,趕快生起火來,拿了炭到處分送,很有點冬天的模樣。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來,寒氣減退了,所有地爐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為沒有人管了,以至容易變成白色的灰,這是不大好看的。……」
兩張椅子已經緊貼在了一起。
「夏天是夜裡最好。有月亮的時候,不必說了,就是暗夜裡,許多螢火蟲到處飛著,或只有一兩個發出微光點點,也是很有趣味的。飛著流螢的夜晚連下雨也有意思……」
她的身體前傾了過來,遮住了月光。
「……年輕貌美的女人,將夏天的帷帳下端搭在帳竿上,穿著白綾的單衣,外罩澹藍的薄羅衣,在那裡習字,這是很優美的。」
她的手臂,終於撐在了惠人兩腿之間的凳子邊緣。
「……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極其鮮明的紅色的紙上面,只寫道『並無別事』,叫使者送來,放在廊下,映著月光看時,實在覺得很有趣味。」
濕潤的呼氣,直接噴在了惠人的眼睫毛上。
惠人總是心不在焉。
腦子裡滿是詩句,眼前卻只映照著那透明的肌膚,以及紅色的唇彩。
最後,兩人接近的程度,仿佛只隔著一張紙。
……但雖然只隔著一張紙,但他們終究沒有跨過那張紙。
雨生惠人確實罕見地生出了接觸對方肌膚的渴望。但他不敢。因為他不確信,當他真的接觸到她的時候,他會不會依然無法克服恐懼症而嘔吐出來。
而對方則似乎察覺著他的心情,也依然耐心地停留在一張紙之外。
——然後,直到那一天來臨了。
信使之災。
雨生惠人是被信使的光照到,又倖存的那一類人。
但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那短短的幾秒之中……「失去了些什麼」。
而在另一方面,仿佛是作為補償一般,他又有種隱隱的感覺,自己的深處「多出了些什麼」。
失去與多出的不是同一種東西。因為失去前者令他空虛,而獲得後者卻令他總感覺心底產生一種類似煩躁的灼燒之感。
在這種煩躁感覺的驅使下,雨生惠人頭一次主動撥打了女教師的電話。
——於是,頭一次,他們在「周三下午的諮詢教室」以外的時間與地點見面了。
在晚間九點的酒店房間裡,在三十層高空的落地玻璃窗外的夜景前。
惠人坐在椅子上。
而女教師,坐在惠人的身上。
兩人的身體,只隔著一張紙的距離
「遠而近的東西是,極樂的淨土。船的路程。」她在他的耳邊,伴隨著不知為何激烈起來的呼吸,喘息著喃喃出了最後一句詩,「……男女,之間……」
然後,頭一次接觸到了雨生惠人的嘴唇。
在那個瞬間,雨生惠人的腦子一片空白。
嘔吐感確實如約而至。
但很快,另一種不尋常的感覺卻以更快的速度湧起來,反過來覆蓋了尋常的噁心感覺——是那最近才出現的灼燒感。灼燒感同樣是從胃部燃起來的,一瞬間,便燃成了一把熊熊火焰。
火焰燒起來,瞬間燃盡了他的心智。
當恢復意識之後,有一瞬間,雨生惠人陷入了錯亂之中。
——他看到了自己。
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的自己。
「雨生惠人」低著頭癱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面容沉靜,如同陷入了沉睡之中的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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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因為他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因為多少次只隔著一張紙的接觸,他對她的呼氣聲已經熟悉無比。
但現在,這呼吸聲,卻是從他自己的口中發出來的。
惠人顫抖著操控著自己的手臂,舉起手來,同時,低下頭去。
他看到了高聳的胸部,以及那令他印象深刻的通透肌膚。
——瞬間,如同堤壩突然垮塌,毀滅般的厭惡感傾斜下來,將惠人淹沒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在她的體內。
他不僅僅是接觸……甚至是整個被女性的身體所容納了。
也就是說,女性的身體,與他的靈魂,頭一次貼近到了真正的零距離,緊密相貼,沒有一絲間隙。
他所做厭惡的東西,卻成為了一間嚴絲合縫的「衣袍」,正從頭到尾罩在他的「身上」,沒有一絲間隙。
於是,在那個瞬間,他的嘔吐感強烈到了幾乎要像是將自己的整個靈魂像袋子一樣翻過來的程度。
他不是「她」。
但他穿著「她」,以至於到了再厭惡恐懼也無處可逃的地步。
在那種慌亂,絕望,無處可逃的衝擊的驅使之下,雨生惠人本能地發出了尖叫。
然後,他開始逃。
慌不擇路,根本不知道往裡能逃離這具形影不離的女性身體,他只有一個念頭——「逃」。
接下來的事情,他記不清了。
因為在極致的厭惡感中,他已經連自我意識與思考都已經無法維持。
惠人只記得在明晃晃的視野中,他似乎在走廊上發出女聲的尖叫,跑過走廊,沖入屋頂花園,然後從樓頂一躍而下——
——然後是劇痛。
但奇妙的是,直到此時,他才感覺到了一絲放鬆。
如同被扼緊的喉嚨,真的鬆開了一線生機。
他抓緊那一絲生機呼吸著,感受著,然後意識到了放鬆感的來源——
這具軀體的生機,正在流逝。
原本被他壓制住而沉睡的原主人的靈魂,在睡夢中本能地發出了渾渾噩噩又無助的呻吟,卻越來越虛弱。
雨生惠人沉醉在了這種如同天國之中的感覺之中。
這種沉醉,不知過了多久才解除。
惠人搖搖晃晃地再次在房間裡站起身來,只覺得仿佛經歷了一場嚴重的宿醉。
意識逐漸清醒,他這才逐漸聽清了走廊外傳來的各種驚慌的喧譁聲,
「跳樓……自殺——」
「——女人……」
那個時刻,雨生惠人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那位他曾經才憧憬過的女教師,已經在剛才那一刻,在樓下的水泥地面上完完全全地死去了。
在一瞬間,他突然激動到不能自己。
他覺得,自己獲得了「祝福」。
……
在腦中閃過的記憶迷幻又綺麗。
但惠人講到嘴邊的話語,卻儘可能低平澹樸實。
因為伴隨著記憶,他同時回憶起來了的,果然是對女教師的深刻厭惡。
他用最不帶感情的色彩講完了一個大段落,頓了頓,又補充道。
「警察很快到了,我沒有反抗拘捕。因為我知道從世俗的意義上,我是無罪的。」
「在後面的審訊里,我也只是不停地重申:我有女性恐懼症,所以我在被她接觸之後便失去了意識。」
雨生惠人回憶著,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這兩件事,都是『事實』。警察很快就從酒店房間裡的隱藏監控里證實了我說的是『事實』。在監控錄像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清晰而毫無歧義的一幕:在被她接觸的瞬間,我自己便首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陷入了昏迷,之後便根本沒有再觸碰到她一根手指。
「她啊……只是自己在呆立了一會兒,就自己尖叫起來,然後衝出了房門。」
「接下來,看到她赤身裸體地衝過走廊,從屋頂花園躍下的證人,便不止一個了……」
「而至於怎麼來解釋這件事……心理缺陷者之間的絕望愛情?再疊加上師生戀和年上戀愛的要素?我就不必替他們操心了。」
「後來,學校因為聲譽的考慮介入把事情壓制住了……所以,我也就被無罪釋放了。」
「再然後……我就開始隱沒在人群里,逐漸嘗試我的『祝福』。」
「我會挑選自己我厭惡的女人……降臨到她們身上,然後與她們一起從樓頂跳下,從電車站台躍下,將剪刀刺進自己的喉嚨里……」
雨生惠人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自己的喉嚨,閉上眼睛如同回味片刻,輕聲道:「這樣,她們最終會獲得死亡。而我……則獲得解脫的沉醉。」
「……怎麼樣?」
然後,他轉向了亞瑟與灰原初,觀察兩者的神色。
亞瑟自然是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此時並未表露出太多的感情。
而灰原初的表情,果然就很耐人尋味了。
他果然也並未如其他普通人那般,在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對他表達出一個普通人所應該有的憤怒,憎恨或是恐懼。
他只是若有思索,像是在思考。
……像是,極慢地品嘗著需要小心吐出魚刺的美味。
「所以,你明白你那份『厭惡』的真相了嗎?」灰原初終於抬頭問道。
雨生惠人自然早就想透了這個問題,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我對女人的恐懼,真相就是『愛欲』啊。」
他不自覺地抽動十根手指,咽了下口水:「我只是……太過愛那些女人,以至於我自己都無法承受那強烈的火焰,才無法接觸她們的。」
「——所以,我最終獲得的「祝福」……也正是完全得到了她們的身體啊。」
但灰原初卻依然歪著頭望著他。
「是愛欲嗎?」他重複著問道,然後低聲說了一句,「可是,來香說她對你沒興趣……完全。」
雨生惠人愣了愣,不明白這與來香之間的關係。
而灰原初則不待回答,繼續道:「好吧,不管那是什麼……我只有一個問題。」
「所以,最終,殺死那些女人的,是愛欲,還是你呢?」
「愛那些女人的,是你,還是愛欲呢?」
他歪著頭,探詢地望向了雨生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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