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罪之鏡(十二)

  「看你忍得這麼辛苦,我們就先歇一會兒吧。」

  鳳恍走到了謝未弦跟前,隔著那道擺滿刑具的桌子笑著搖著扇子,和他說道:「我們來聊一聊?」

  謝未弦只盯著他,不說話。

  鳳恍也不在意他吱不吱聲,說:「昨天你讓顧小將軍把那罪臣的屍體帶回去了。你應該是想讓他入土為安的,畢竟那是你的人,是吧。」

  聽到他後面的半句話後,謝未弦忽的指尖一動,又眯了眯雙眼,啞聲道:「你要幹什麼?」

  「你怎麼都不問我為什麼知道你們兩個是一對啊?」鳳恍狀作遺憾的以扇掩了掩嘴,眉頭向下一撇,說,「你這人真的好沒意思。」

  謝未弦好像沒聽到他抱怨似的,沙啞的聲音又低沉了幾分:「你要幹什麼。」

  「……你這人真的沒意思。」鳳恍撇了撇嘴角,又搖起了扇子,說道:「我並不是要幹什麼,畢竟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跟你聊的,都是昨晚發生的事情。」

  謝未弦一怔。

  「昨晚,謝大侯爺您在這兒享受夜晚的時候,微臣奉命去了顧府一趟。」鳳恍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說,「畢竟你和那罪臣是一路人,顧小將軍也是同黨。所以呢,就讓禁軍看守在那,順帶著……把那具屍體給帶走了。」

  他說著說著就掩不住本性了,又睜開了眯縫著的雙眼,眼睛裡全是幸災樂禍和病態的得意。

  他說:「畢竟,謀反的罪臣可沒有入土為安的權利。現在他應該在專門用來堆屍體的那個地下牢里,和其他死囚犯的屍體一起發臭吧?大概過不了幾天就要成灰兒了。」

  「……鳳恍!!!」

  謝未弦的恨意一下子又翻湧了上來,他恨不得現在就把這沒娘養的死人玩意兒撕碎,下意識地就想衝上去,可那些鐵鏈卻把他拽在了原地,讓他只能看著他的仇人在不遠處悠然自得的搖著扇子,滿眼譏諷的看著他——像在看一頭狂吠的野狗。

  謝未弦不甘心,他想從這些鐐銬里掙脫出去,便掙的囚著他的鐵鏈好一陣巨響。

  「他都死了!!」謝未弦雙眼通紅地朝他吼道,「他都死了!!!死了!!!你他娘的壓了他一輩子!!

  !現在連讓他入土都不行!?」

  鳳恍對這一幕很滿意,他搖著扇子,笑意逼得聲音都有點抖了,說:「那可不行,誰讓他是罪臣啊?」

  「你……!」

  「哎,你先別著急啊。」鳳恍打斷了他,說,「我不是說了要閒聊嗎,怎麼您還生氣了呢?我們來聊點別的吧?」

  「誰他娘要跟你聊!?!」

  謝未弦又氣又恨,還是在掙著手上的鐵鏈。

  可惜那鐵鏈牢固的很,謝未弦又不是力士,根本扯不動它。

  鳳恍當然也知道,他只覺得這麼掙扎的謝未弦看起來滑稽的很,便噗嗤笑了一聲,以扇掩了掩面,笑著說:「別這樣嘛,你知道顧小將軍現在怎麼看待你嗎?」

  謝未弦一怔,掙著鐵鏈的手也猛地一松:「……」

  鳳恍轉過頭,一邊搖著扇子,一邊開始在謝未弦跟前慢慢踱步,十分悠閒自得。

  「我昨天去的時候,他也是死活都不讓我帶走,但是當我告訴他顧黎野和你是一對情人之後,他就愣住了,然後,我們就很順利地把屍體搶走了。」鳳恍笑著說,「他好像根本都不相信吶。倒也是,一直尊敬的統領居然在搞自己的哥,這事兒放到誰身上都挺難以接受的吧?」

  鳳恍說著說著轉過了頭來,原地站定,搖著扇子道:「我猜啊,他肯定是這麼想的。」

  「兩個大男人。」鳳恍譏諷地笑看著他,說,「噁心死了。」

  謝未弦緊咬著牙,氣的眉角都抖。

  陳黎野旁觀至此,心裡也有點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

  鳳恍不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他又合上了扇子,走到謝未弦面前,一邊走過去一邊說道:「好了,謝侯爺,我們邁入正題吧。」

  「你知道為什麼他會被判謀反罪嗎?」

  謝未弦忽的笑了一聲,道:「還為什麼……你們自己不清楚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看來你是相信他根本沒有想要謀反了。」鳳恍笑道,「可惜啊,謝侯爺,他是想謀反的。」

  謝未弦嗤笑一聲,看來是根本不信。

  鳳恍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來。他把那折的四四方方的紙展開來,道:「您看看,這是什麼?」

  謝未弦看向他拿出來的那張紙。

  只一眼,他就猛地瞪大了雙眼。

  那張紙上什麼都沒有寫,只有一道豎——一道從上至下,把整張紙都分成了兩半的一道豎。

  「看來您認識。」鳳恍晃了兩下那紙,又說,「再告訴你一件好事吧,謝侯爺——他是因為你死的。」

  謝未弦的腦子完全被這一張信紙給炸掉了。他像是傻了似的,愣了好半天,才傻愣愣地把目光從那張紙上移開,看向了鳳恍,聲音都快抖得不成句子了:「什麼?」

  「我說——他是因為你死的。」鳳恍笑著說,「幾日前,陛下在朝中說你功高蓋主,想打壓你的軍權剝削你的軍火,所以特意把他叫來,要他說點什麼——畢竟他和你一起並肩作戰過。但沒想到,這條狗居然張口就反駁陛下,在朝中公然為你說話,隨後沒幾天,我就在驛站查到了這封信。」

  「這信是寄給你的,謝侯爺。看樣子,你好像認得它。」

  謝未弦:「……」

  陳黎野看著他的臉色漸漸發白,一下子想起了他在刀山地獄裡說過的話。

  那時謝未弦還是謝人間。他眯起了眼,對陳黎野說:「命最重要。」

  「你至於嗎,就那種破事?你覺得我會在乎?」

  「破事」到底是什麼,眼下已經瞭然了。

  陛下要打壓他的軍權,剝削他的軍火,而陳黎野就為了這件事,在朝上反駁了新皇。

  這是鳳恍給出的謊話。

  「你不覺得他很不自量力嗎。」鳳恍笑著說,「多可笑啊,他明明知道以他的身份反駁陛下會是什麼下場,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鳳恍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張信紙翻了個個兒,一邊看著上面的那一道豎一邊說:「或許他也是因為知道會是什麼下場,才在那之後就立刻給你寄了這紙信吧?只不過可惜啊,根本沒來得及寄出去,就被我截下來了。」

  「不過還真是好笑。陛下只不過在朝中說了你幾句廢物,罵了幾句謝家,他就立刻跳起來了。」鳳恍一聲嗤笑,道,「說是因為你而死的,倒也不為過吧?」

  謝未弦:「……」

  謝未弦低下了頭。

  陳黎野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像是幾近窒息一般。

  「我再告訴你一件好事,怎麼樣?」

  鳳恍又往前走了幾步,把那張信紙塞進了謝未弦懷裡拍了拍,拍的謝未弦胸口的傷口一痛,讓他又猛地繃直了身子,抓緊了囚著他雙手的鎖鏈。

  謝未弦猛地抬起頭,咬緊了牙,重新滿目恨意地看向了鳳恍。

  「顧黎野在這兒呆了三天。」鳳恍笑著說,「第四天的時候,陛下召見,我給他看了這張紙。等再拖回來的時候,他沒挨幾下就死了。」

  「你也知道的,他那種身子骨,居然能抵得住三天……你說,他是不是在等誰啊?」

  「……」

  謝未弦眼中的恨意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難以置信。他的呼吸顫抖起來,通紅的雙眼裡也淌出了淚,就那樣順著他的臉淌了下來。

  陳黎野看到他抓著鐵鏈的手慢慢地鬆開,又慢慢地滑落了下來。

  謝未弦又慢慢地垂下了頭,渾身發抖。

  陳黎野聽到了他的吸氣聲和哽咽聲。

  ……他知道了。

  他知道的,他在等他。可是一直到死,他都沒能等來。

  他在這裡飽受苦難掙扎著堅持著的時候,謝未弦還毫不知情的在塞北吹風吹雪。

  謝未弦雙肩都發抖起來,像是在哭。

  鳳恍回過頭來,對身後的獄卒們道:「動手。」

  獄卒們又拿著刑具蜂擁而上。

  那些刀具又一次落在謝未弦身上。但這一次,他卻並沒有忍著沒叫。

  他低著頭,緊抓著鐵鏈,從冒血的喉嚨里發出了嘶啞的喊叫聲。

  可那叫聲與其說是慘叫,倒是更像嘶吼。

  像是在撕扯著嗓子嘶吼著無處可泄的恨意和後悔,還有那些快要將他淹沒的不甘。

  撕心裂肺又歇斯底里。

  陳黎野看到他的臉上淌下的淚正和著那些鮮血一起淌淌而下。

  鳳恍聽到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叫聲,這才終於滿意了,搖著扇子轉身離開了。

  而謝未弦的那些嘶吼像是一把把刀,每一把都捅在陳黎野心口上,捅的他難以呼吸,捅的他渾身顫抖,他終於被過往的誅心殺的崩潰,最終雙腿一軟跪到了地上。

  他也和此時的謝未弦一樣,為彼此的經歷感到無能為力、後悔、不甘、並深深恨著。

  他們恨自己,恨這個人間,恨這些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謝未弦的嘶吼撕心裂肺,陳黎野再也受不了了,最終跪在地上,也跟著嘶吼了出來。

  他們都在痛苦。

  陳黎野恨自己恨的快死了。他恨自己的愚鈍,恨自己為什麼甘願做籠中鳥,為什麼遲遲不願造反。

  如果他早一點醒悟,他們一定不會淪落至此。

  ……一定不會。

  這些連天的悔恨在誅他的心,讓他痛苦非常。

  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醒悟的那麼晚,為什麼那時才謀反,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為什麼——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啊?!?

  陳黎野撕心裂肺地吼著詰問著自己,就這樣一刀一刀地殺著自己。

  他恨他自己。

  等到很久之後,那些獄卒們才都拿著刑具走了,留下謝未弦一個人低著頭渾身是血地喘著粗氣站在那裡。

  他們把擺放刑具用的桌子抬走了,離開時鎖上了牢獄的門,然後一邊笑嘻嘻的聊著些有的沒的,一邊走遠了。

  陳黎野跪在地上緩了很久,他吸了幾口氣,喘了一會兒,然後才抹了抹鼻子,抬起頭來。

  謝未弦還低著頭,渾身是血,被強制性地吊著脖子吊著手站在那裡。

  陳黎野看了他一會兒後,謝未弦就突然抬起頭來。

  他看向了門口。

  門口那兒留了個獄卒看守,那獄卒正打著哈欠拍著肚子,看來是餓了。

  謝未弦沉默片刻,突然咳嗽了兩聲,咳出了兩口血來。隨後他就張了張嘴,突然沙啞地叫了聲:「……餵。」

  那獄卒回過頭來:「啊?」

  「我餓了。」謝未弦說,「去給我拿酒和吃的來。」

  「……啊??」那獄卒讓他說懵了,「不是,你都要死的人了,還有閒心喝酒吃飯??」

  「怎麼不能有了。」謝未弦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死刑犯死前一頓要吃最好的嗎。」

  「……」

  倒是真的有這麼個規矩。

  「行吧。」那獄卒滿臉無語地轉頭走了,說,「我去給你拿。」

  謝未弦目送他走遠。

  陳黎野:「……」

  陳黎野看向謝未弦,一時不明白他這是要幹什麼。

  那獄卒很快就回來了,還真拿來了上好的酒和飯菜,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獄卒。

  「這是給死囚犯的。」他把飯端了進來,然後端起了碗,朝謝未弦走了過去,夾起一筷子白米飯就打算餵給他,說,「快點吃,別浪費老子時間。」

  「……我沒有被男人餵飯的愛好。」謝未弦說,「鬆開我,我自己吃。」

  「操·你娘的??」那獄卒氣笑了,罵道,「你都有種跟男人搞到一起去,被餵個飯能怎麼著了?你別是想越獄吧!」

  「你覺得就我這個狀況……還有力氣出去嗎。」謝未弦冷眼看著他道,「我就只有一隻手能動了,出去又能怎麼樣,乞討嗎。」

  獄卒:「……」

  在場的三個獄卒看了眼他的身體狀況。

  他說的倒沒錯,他身上傷痕累累,手背上都是傷了,身上更是被又砍又燒,幾乎沒一塊好地方,就算他有本事出去,估計也活不過一天。

  三個獄卒互看了一眼。

  其中一個問:「怎麼辦?」

  「就放了唄。」其中一個不以為然道,「吃個飯而已,晾他也不敢跑到哪兒去,他也不能跑。」

  「可是鳳大人說絕對不能鬆開他啊……他說謝未弦就是個怪物,鬆開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呢,你忘啦?」

  「鳳大人那是杞人憂天,」那人依舊不以為意,說道,「這人都成這樣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該廢了,放開放開,沒事兒的,我們還在這兒看著呢,他才一個人,我們可是仨人,怕他的?」

  「……」

  另外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又覺得這話說的確實有道理,隨後又一齊看了眼謝未弦。

  謝未弦冷眼看著他們。

  獄卒們最後還是把謝未弦身上的鐐銬都鬆開了。

  「趕緊吃啊!」他們又兇狠地對他說道,「別浪費老子時間,下午就讓你死!」

  謝未弦被鬆開後往前踉蹌了兩步,咳了兩口血後,才又站了起來。

  他還是站不太穩,就又往後搖晃了兩下。

  這次他站穩了,但站穩還沒半秒,他就又趕緊往前走了一步,一下子左腳絆了右腳,啪地一下往前摔了過去,臉著地摔了個結實。

  陳黎野:「……」

  陳黎野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謝未弦好像是故意摔的。

  獄卒:「……」

  「我就說不要鬆開他啊。」其中一個嘖了一聲,沒什麼好脾氣地說道,「這就他娘一廢人,還不如直接硬往他嘴裡塞飯。」

  另一個也沒啥好脾氣:「我也後悔了。老子還沒吃上飯呢,卻在這兒看他吃,一個死人吃的還比我好,操。」

  「得了,別說了,早整完他我們早去吃。」一個獄卒說著低下了身來,拽住他的胳膊就想把他拽起來,道:「起來,別裝死啊!」

  死人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腰間的佩刀。

  三人一齊看向他握住佩刀的那隻手:「……」

  謝未弦握著刀,借了一把那獄卒的力,手一撐地,就動作利落的從地上爬了起來。那獄卒被他突然借了力,一個反應不及,就一下向前倒去。謝未弦一把抽出那獄卒腰間的刀,高高揚起又一落,獄卒的腦袋和脖子瞬間分離。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兩極反轉。

  其他兩個獄卒瞬間愣在了原地。

  謝未弦微微側過頭,臉上殺氣四溢,通紅的雙眼裡悲傷不在,寫滿了一種看起來像要把天下人全殺了的決絕。

  他的表情太恐怖,其中一個被他這表情嚇回了神,這才連忙大喊一聲:「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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