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愛別離(三)

  謝未弦坐在地上呆了很久。

  他感覺自己突然就看不清腳下的路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走,該往哪兒走。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事情真的按著他預料的一樣發展過來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迷茫。

  他現在甚至想給自己兩巴掌——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石壓地獄的時候到底是在想什麼。那個時候,他在陳黎野面前向石鬼要了斷罪書,他知道這樣會讓陳黎野察覺不對勁,也知道這樣一來陳黎野肯定會察覺到他在騙他。謝未弦都明白,他清楚得很。

  可他還是要了。他明明能在地獄關卡結束之後背著陳黎野向石鬼要來斷罪書,可他還是在那個時候、在陳黎野面前,要來了斷罪書。

  鬼使神差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像是故意想讓陳黎野發覺不對勁似的。

  「……」

  謝未弦嘆了口氣,忍不住小聲地罵了一句:「有病。」

  「神經病。」

  「活該。」

  他一連罵了三句,都在罵他自己。

  他把臉埋在雙手裡,感到心臟一抽一抽地抽搐著痛,像是活了過來又開始跳動一般。

  他嘆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真是噁心,就在心中又罵了一句。

  真他媽是病了,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就這樣在地上坐了幾個鐘頭後,謝未弦就慢慢地站了起來,拿出手機來看了一眼時間。

  已經凌晨三點了。

  都這個時間了,陳黎野差不多該睡著了吧?他明天還要上班。

  謝未弦站在原地默了片刻後,就收起了手機,走向門口。

  他想去看看陳黎野。

  今天晚上出了這麼件大事,說他不掛心是不可能的。

  謝未弦推開了門。他本以為陳黎野應該去了次臥睡覺,但剛開了一條門縫,他就看到陳黎野居然正坐在沙發上盤著腿看手機,手機的光還調的很亮,把他眼角邊的淚痕都照的清清楚楚。

  謝未弦:「……」

  他沒敢再開門了。他就站在那條門縫的後面,偷偷地瞧著陳黎野。客廳沒有拉窗簾,夜光被窗框分割成了規則的光塊,傾瀉在了陳黎野身上。

  謝未弦躲在門縫後面,瞧了他好久。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垂了垂眸,又默默地關上了房門。

  老天都好像察覺到了他們兩個的關係迎來了黑暗時代似的,天上的雲漸漸地就把月亮給遮住了,整片天都漸漸被厚重的雲所遮擋,又過了一會兒,雨點子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夜色就在這樣的雨幕里結束了。

  天漸漸亮了。

  謝未弦不知道陳黎野最後有沒有睡。天亮了之後,他就聽到客廳里傳來了動靜,是陳黎野起來了。他趿拉著拖鞋,去了衛生間打開了水龍頭,腳步聲里都透著不少疲憊與睏倦。

  謝未弦覺得奇怪,拿出手機來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才早上五點。

  ……這麼早。

  陳黎野一如往常地洗漱了一番之後,又來回走動了一會兒,然後就走向了門口,打開房門離開了。

  咔噠一聲關門響。

  謝未弦走到門邊,聽了一會兒動靜,確認他的腳步聲真的漸離漸遠了之後,這才放心地打開了房門。

  沙發上已經沒有人了。但,茶几上卻放著一個東西。

  那東西閃著銀色的光,在這陰沉沉的環境裡尤其顯眼。

  是戒指。

  謝未弦:「……」

  他眉毛一皺,轉頭看向了門口,門口那裡還豎著兩把傘。

  陳黎野沒有帶傘。

  他故意的。

  外面現在正淅淅瀝瀝地下著細密的小雨,他在單元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走進了雨中,還走的慢慢悠悠地,一點沒有要在雨中快點趕路的意思。

  他淋著雨走到了車子旁邊,打開了車門,坐了進去,身上的雨滴滴答答地滴了下來。

  這麼被雨淋過了一遭之後,他才終於把心裡的那些壓抑和煩躁趕出去了一些,靠在駕駛座上長出了一口氣。

  他從小就這樣。特別喜歡下雨,一聽見下雨聲就很安心。他小時候不鬧,但是一到下雨的時候就喜歡自己一個人踩著雨鞋出去舉著雨傘踩雨玩。他喜歡雨打在傘面上的聲音,那感覺像是有一道屏障橫在他頭上護著他。

  但這次他沒有帶傘。

  因為他想淋雨。在他心情不佳的時候,淋淋雨總能讓他冷靜下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上輩子也是這樣。塞北沒有雨,他就喜歡站在雪裡,那時候謝未弦還沒有跟他走到一起,只有那些落在他肩上的雪能把他心裡的壓抑短暫地冰凍起來。在京城裡也是,一旦外面下了雨,他就會站在院子裡淋雨。那些下人有的想給他遞傘,但都被他婉拒了。

  他身體本來就不好,每次淋雨之後都會病一場。後來病的多了,免疫力居然也跟著提了上來,淋雨這事的副作用也就跟著消失了——現在想想,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說,他可能是產生抗體了。

  雖然偶爾還是會生病,但病的不嚴重的時候他還是會跑出去淋雨,攔都攔不住——也沒有人會攔他。

  顧黎野本來就是會被人議論的身份,這事兒一傳出去,就有人說他腦子有問題,說不定是個瘋子,瘋子絕對會鬧謀反。

  有的人就是什麼事兒都能拐彎抹角到一個神奇的角度上,簡直是在翻山越嶺地去給人戴帽子。

  後來謝未弦跟他在一起了,顧黎野就不會出去給自己找病淋雪了。但再後來回了京城,謝未弦又開始不在他身邊之後,在壓抑之上又纏上了一層帶著刻骨之毒的相思。兩相一抵加,那三年他幾乎天天都在梅雨時節里出去罰站,哪怕身上帶著重病,他也要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出去淋雨冷靜,簡直能申請全勤獎了。

  能讓他停止出去找病的方法只有一個——謝未弦回京城。

  顧黎野總能提前知道他要回京,為了做準備,他就會提前半個月克制自己不出去找病。雖然他的免疫力那時已經很可觀了,但萬一一個倒霉給自己干成了發燒,那可不就太對不起謝未弦了嗎?

  那時的顧黎野認為,讓誰擔心都不能讓謝未弦擔心——話雖如此,那時真正擔心他的,恐怕也就謝未弦一個了。

  可現在反倒是他看起來最不擔心他。

  陳黎野抿了抿嘴,抬頭看向車窗外的天空。空中烏雲密布,雨也下得大了些,噼里啪啦地往車窗上砸,不要錢似的。

  陳黎野的髮絲上還往下滴著水。

  他一晚上沒睡覺,但今天是林青岩那件離婚案開庭的日子。就這麼頂著個通宵的狀態去開庭,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陳黎野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早上五點半,九點開庭,他要去律所拿材料,再開車去法院,快一點的話30分鐘就夠用。

  為避免不夠,那就假定個四十分鐘吧,多出十分鐘來防止意外發生。

  估計也不會有什麼意外就是了。

  那就……八點二十起好了。

  陳黎野一邊算著一邊隨手定了個手機鬧鐘,然後把座椅往後調了調,躺下來一翻身,閉上眼睛準備小睡一會兒。

  他失眠了一整個晚上,現在也不可能說睡就睡,閉上眼睛醞釀了好半天后,才終於醞釀出了一點睡意。

  這一睡過去,他就又夢見了從前。

  但這次不是塞北了,這一次他夢到了京城。

  京城和塞北完全不同。他夢到自己在一片晨光之中走進宮裡,前面的太監為他領路,太監還頻頻回頭。明明低著頭,眼裡卻全是對他的不屑一顧與鄙夷嫌惡。

  顧黎野習以為常,噙著嘴角淺笑著走在路上。就算那太監沖他翻白眼,他也必須並只能沖他笑一笑——他感覺自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為了讓別人認為他看起來和善溫和,他就必須這樣。畢竟很多人都會抓住他不經意的一個小動作小細節,然後把這些放大無數倍,說是他謀反的縮影,是前兆。

  所以他必須性子溫和,必須善良,必須忠誠——必須。

  久而久之,他都感覺這張面具快長在他臉上了。

  太監領著他走進宮裡。到了宮門口之後,那太監就停了下來。

  顧黎野走了進去。宮內文武百官紛紛側頭,看向徐步走進宮裡來的罪臣之子。

  新皇坐在龍椅上。

  新皇名叫明綸,字太平,取字的時候完全是以哄先帝開心為主要目的,天下太平,多好,多適合做皇上。

  太平小皇上上位時很年輕,現在也沒老到哪兒去。雖然字了太平,但可惜長得並不怎麼太平。好好一個天子長了一雙上吊眼,眼睛還總眯縫著,臉又很長,顴骨都凸了出來,怎麼看怎麼不像個皇上,反倒像是那種會登上京城門口貼的通緝令上的臉,一看就不像個好人。也不知道當年太后怎麼生的,也不挑個好時辰。

  朝上不可玩笑,顧黎野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些,頂著一副還算溫和的表情慢慢地走到了新皇明綸跟前。

  文武百官各站在宮內兩側,中央空出了一條路來。罪臣之子就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了最前面,和兩邊最前面的官員站在了同一直線上。然後低下了頭,低手一甩袖子,跪了下來:「臣顧黎野,拜見皇上。」

  說完這話,他就在地上磕了整整六個響頭。

  隨後久跪不起。

  他聽見身後的文武百官里有不少人吃吃地輕笑了出來。

  明綸百分百是成心的,他也不阻止這些公然在朝上發笑的人,反倒就那麼放著顧黎野跪在地上,也不讓他起來,就這麼待了一會兒之後,嘴裡才咂吧了兩下,道:「知道為什麼讓你磕六個,別人只用磕一個嗎?」

  顧黎野跪在地上,說的話都有點發悶:「臣知道。」

  「說來聽聽。」

  「……」顧黎野抿了抿嘴,在心裡輕嘆一聲,說,「我年幼時,因為顧家之錯險些丟命。是先帝給了我機會,免我殺身之禍,予我新生,先帝如神如佛,俗話說,拜佛需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既不能為先帝上香,便取晨昏三叩首,共六叩。先帝有言,微臣每見先帝時,必須六叩首,視帝王如神佛。」

  「記得倒清楚。」明綸笑了一聲,說,「不過先帝死了,你就得把這個習慣延續到朕身上。畢竟,父親積下的功德,子孫也有份。」

  「陛下說的極是。」有個官臣幽幽來了一句,「那俗話可說得好,子承父業子承父業,先帝積下的功德,自然也算在這個「業」里。只不過,有的「業」可不能讓子承了去,陛下可千萬當心吶。」

  最後一句話在含沙射影誰,簡直不要太清楚。

  「嗯,有理。」明綸慢慢悠悠地應了一聲,道,「你覺得呢,顧卿?」

  顧黎野:「……臣自然同意。」

  「你父親叫什麼來著?」

  「……」

  顧黎野把頭埋在兩袖裡,對著宮殿富貴到散著一股錢幣的銅臭味的地面眯了眯眼,突然覺得有點反胃,還燒心。他忍著強烈的不適,把不服氣咬碎了吞進肚子裡,違心地開了口,說道:「回陛下,我沒有父親。」

  明綸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那就好,起來吧。」

  顧黎野這才從地上直起了身來,抬起頭來。又頂著一副溫和的表情道了一句:「謝陛下。」

  話雖如此,他卻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半身來,並沒有站起來。

  「哎喲,瞧瞧,朕都忘了。」明綸笑了一聲,不無譏諷地來了一句,「先帝還說過,你沒資格站著和帝王講話,叩過之後就要一直跪著。」

  「……」

  「那就這麼跪著吧。」

  顧黎野的表情沒有裂縫,他一拱手,低了低頭:「是。」

  明綸抬了抬頭,裝了一把失憶:「對了,朕為什麼把你叫進宮的來著?」

  顧黎野:「……」

  一旁的太監忙拱笑上前,道:「哎喲陛下,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今天不是為了境安侯的事情嗎——」

  ……境安侯?

  謝未弦??

  顧黎野溫和的表情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縫。

  「哦——」明綸好像這才想起,一拍大腿,道了一句,「對了,這就對了,朕記得——」

  話說到此處,他的眼神忽然一凜,嘴角一揚,道:「朕記得,顧府里有人稟告說……境安侯每每回京,都會把你接走,每次都至少會有一晚上看不著人影?」

  「你和境安侯兩個人,關係再好,至於一起失蹤一整個晚上嗎?去做了什麼?」

  顧黎野:「……」

  作者有話要說:顧黎野:謝邀,出去約會阿野視角最後一個回憶殺啦~有一點點長見諒【趴感謝在2020-08-1619:21:00~2020-08-1816:40: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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