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幹嘛了?
這真是個好問題。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謝家侯府、江南小城、各個客棧、京城河邊、城郊橋上,來過京城看河燈去過城郊放明燈,坐在月下接過吻還顛過鸞倒過鳳。簡單來說,他們就是去偷偷約會了。
這種事自然是不能明說的。謝未弦因為這事,沒少給顧府的下人拿金子做封口費——是的,金子。不是銀子,是金子,還是顧府之人人人有份的那種。
顧黎野覺得納悶,謝未弦在邊境打仗,就算皇上給的賞再多,也撐不住他這麼揮霍。
他去問了之後,謝未弦就說那是謝家金庫里的,都是祖祖輩輩攢下來的金子銀子,說是給子孫後代哪日需要動用重金的時候用。
顧黎野又無奈又想笑:「謝家祖宗要是知道你拿這銀子賄賂下人准得氣活。」
謝未弦一挑眉,說:「不可能,談情說愛用的銀子那能叫賄賂嗎。再說,祖宗都說了,子孫後代哪日需要動用重金的時候就可以用,我現在需要,我是謝家子孫,我完全符合需求,怎麼就不能用了。再說,你又不能生,謝家到我這兒就斷火了,再不用等著金子發霉嗎?」
顧黎野就笑了。
人都是愛錢的,謝家給的銀子夠多,這些人也就沒有往外說。再者說,被派來顧府監視罪臣之子這種活可不是多風光的活,當年來做這件差事的大都是宮裡的太監,都是一等一的忠僕,那幾年差點沒給顧黎野逼瘋了。
後來他慢慢長大,被時間磨沒了稜角和不服的脾氣,也慢慢地學會了向命數和世事屈服,變得老實又本分。
他確實長大了。幾年後,皇上見他真就乖乖地挨著欺負還滿臉憨笑,也就放鬆了警惕,自覺派過去的下人也沒必要等級太高,就換了一波。
這一波人里大都是做過不光彩的事被趕出門的雜役,平時雖然會盡職盡責地盯著顧黎野,可畢竟都不是皇上那邊的忠僕,一見有金子做封口費,那當然是樂呵呵地收了下來,替謝未弦和顧黎野把這事給瞞住了。
可皇上怎麼會突然知道這件事的?
有人告密?
誰會拿了金子就告密啊?而且自打他從塞北回京已經三年了,這三年都相安無事,怎麼今天就東窗事發了?再說,謝未弦上次回京已經是一個半月前過年時候的事了,為什麼偏偏要等到今天才告?
顧黎野不明白。但眼下,他明不明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怎麼給境安侯和他自己解圍。
新皇明綸心眼小,還生性敏感多疑多忌。別的不說,就那個多疑多忌就足夠讓謝未弦從神壇跌落了。謝未弦戰功累累早已蓋主,現在外族又已經安定了下來,謝未弦已經沒用了,如果只要維持邊境安寧的話,換一個人也可以——換一個不張狂的忠臣。
明綸想要搞死謝未弦。
也就是說,他今天把顧黎野叫來的目的,無非只有一個。
讓顧黎野做一道選擇題,也順便測試顧黎野的忠心程度。
要麼忠於他,和他一起搞死謝未弦;要麼忠於情義,和謝未弦一起死。
新皇看著他,眯起的眼睛快成一條縫了。
他在等他的回答。
只要顧黎野說一句謝未弦的不是,比如「他與我偷偷商議謀反之事」、比如「他同我說皇上庸懶無能」之類,再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只作證謝未弦沒安好心的話,明綸就能順理成章地出手了。
顧黎野雖然還是沉默不語,明綸心中卻早已有了定論,他認為顧黎野一定會答應的。
畢竟這條狗是靠著忠誠一路活過來的,為了這個,他連生他養他的父親都殺了。這般活得一點尊嚴沒有,活著只是為了活著的人,必定會為了活著不擇手段,叫他背叛什麼都可以,只要能夠活下去。
畢竟狗就是狗。
明綸的眼睛裡都在發光,滿臉都寫著帝王的自信。
顧黎野看著他那副噁心的嘴臉,忽的笑了一聲。
明綸也笑了,他認為這是他們兩個心照不宣的笑。
顧黎野果然說:「回稟陛下,境安侯與我日日私會,是為避人耳目好同我商議謀反之事。他認為臣在京中被皇上安排人在顧府受監視多年,必然對陛下心生不滿。」
明綸笑意更甚:「哦?然後呢,你怎麼說?」
「臣對陛下忠心耿耿,也知陛下監視我實屬無奈之舉。如先帝所說,陛下那日賜我新生,是如神佛,臣豈敢對神佛心有不滿?陛下乃是天下明君,臣願助陛下剷除境安侯!」
顧黎野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又伏到了地上,咚咚咚給這「明君」磕了六個響頭。
明綸看起來高興得不行,覺得自己簡直料事如神。
而在百官之中,有一人眉頭往下一撇,忽的揚了揚嘴角,好死眼前之事也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明綸很滿意,覺得自己志在必得,於是大手一揮,大笑了幾聲,道:「你有這覺悟,我父皇在天之靈定也高興!好了,你走吧!等朕有了計劃,再叫你上朝!起來吧!」
顧黎野伏在地上,趴在自己袖子裡,快吐了。
但他還是忍住了這股衝動,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又一拱手,道了一句「謝陛下」之後,慢慢起身離開了。
在他轉過頭去的那一瞬,恰好與百官之中的一人對上了眼。
這人面相陰柔,不知為何輕輕揚著嘴角,滿臉都透著一股陰陽怪氣的嘲諷勁兒,看著顧黎野的表情也十分的志在必得。
顧黎野記得這廝。這位名叫鳳恍,是鳳家長子。鳳家代代都是皇上親信,據說是代代忠臣。至於這「忠」裡面有沒有水分,「據說」就沒有說了。
明綸性情敏感又沒有主見,鳳家的威信又高,這鳳恍是說什麼他信什麼,估計就是他提議搞死謝未弦的。
顧黎野與他撞上視線之後,自覺惹不起這位,於是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了。
然而,他卻用餘光瞟到了鳳恍的笑。他笑意越發的明顯,嘴角揚得越來越厲害。
顧黎野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顧黎野回到了顧府。
黃昏的時候,有幾個人和先生一起烏泱泱地涌到了顧府來。
他們都擠到了顧黎野的房間來。和往常一樣,見這麼多人來,兩三個下人就從外面進來了,為這幾人端了茶倒了水之後,就站到了一邊,臉上身上都寫滿了「我要監聽」。
這是顧黎野生活的常態,來的幾個人也都習慣了。
來的人很少,且個個都是老人相,最年輕的那個看起來也至少有五十來歲了。
這些人都是少見的站在顧黎野這邊的老臣。這些人個個忠臣,當年也都和顧黎野父親關係極好,清楚他為人,也知道其中必定有隱情,自然也願意替那冤死的老臣照顧他留下來的慘兒子。
他們別無他求,就希望顧黎野活著,好好活著。
「你今天回陛下的話的時候,說的可以。」其中一人讚許道,「我還擔心你聽到陛下這麼問要急眼,看來是我想多了。」
顧黎野朝他苦笑一下:「溫先生想多了,我這些年早都練出來了。」
這裡面的人個個都對他有恩,每一位他都尊稱先生。
「唉……不過,你也別太難過。」另一人又端起茶杯吹了吹,說道,「世態就是這樣,有時候自身都難保,更別提替別人說話了。」
顧黎野知道他在說什麼,表情沒什麼變化。
另一人也接上了話茬,說:「那謝小侯爺確實太不懂朝野規矩。也難怪,他幼時母親去的早,老侯爺又不愛管他,就長脫了骨,成了這麼個狂氣東西,鳳大人說他一身反骨倒也不是沒道理。」
顧黎野問:「這話是鳳大人進諫的?」
「啊。」其中一人應了一聲,看了一眼旁邊監視的下人,覺得顧黎野這話可能有點飄,有點要去找鳳家算帳的味道,連忙輕咳了一聲,道,「怎麼,你覺得鳳大人這話可有錯?」
「那當然沒錯。」顧黎野笑說,「鳳大人可是陛下身邊的親臣,怎麼會說錯話呢?我在塞北行事時就早覺得謝小侯爺為人不端,只不過謝家威嚴太高,我不敢提就是了。」
其中一人就嘆了一聲:「唉,你地位確實太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顧黎野笑著說,「是顧家造的孽,我活該受著。」
「不過,你不在意就好。陛下要對謝侯爺出手,我以為你會攔著他。」溫先生又說,「畢竟你們二人一同在塞北抵禦了外族,你從小沒和別人打過交道,我擔心你重情義,會不樂意呢。」
「先生這是哪裡話。」顧黎野笑得眼睛眯了起來,「我和他有什麼情義可言,我可不想為了他丟命。」
他這一話一出,這群老臣們立刻喜笑顏開:「對!這話就對了!」
「不要在乎什麼情義不情義,那朝野腥風血雨的,那麼在乎情義,早沒命了!」
「所言極是啊!這情義不值錢,命才值錢吶!」
「你年紀輕輕,看得倒是通透!」
「這該扔的情義,就得扔!」
「就是這個理,保命才重要吶!」
顧黎野從頭到尾都在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看起來,他似乎也覺得自己看得很透,高旁人一等。
但也只有他自己感受到了,這張笑的面具戴在臉上,有時真的很疼。疼得嘴角都抽了筋,握著茶杯的手都輕輕發抖。
而在這群老臣們的吵鬧聲中,顧黎野臥房裡的一張信紙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桌面上。月色傾瀉而入,照亮了書信的內容。
上面,被人劃了一道力道極重的豎。
作者有話要說:早點睡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