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過去了。
每一秒鐘都好像被拉長了兩倍一般,度秒如年。
陳黎野握著謝未弦的手,在這般如身處地獄最深層的煎熬中,終於陪著他挨到了結束的無聲哨響。
謝未弦身上的傷口開始不再流血,轉而慢慢癒合。
陳黎野看了一眼時間。
午夜十二點半。
他是五點半進的冰山地獄。也就是說,謝未弦的懲罰整整持續了七個小時。
……七個小時。
他每次過橋,都要遭這麼長時間的罪。
陳黎野又想到他每次過橋回來時看到的謝未弦。謝未弦每次都很平靜,但現在仔細想想,又覺得似乎他每次的表情都不太對,總有些奇怪的凝重,應該是還覺得痛吧。
……可陳黎野以前居然都沒注意到過。
陳黎野垂了垂眸,他的腦子裡還是有些亂,但已經平靜很多了。過了片刻後,他又顫抖著嘆了一口氣出來,攥著謝未弦的那隻手緊了緊。
他的臉色難得的凝重了起來,像是做了一個很艱難也很決絕的決定。
謝未弦身上的傷正慢慢地自己癒合,等到了一點左右,他身上的傷才終於全部癒合完成了。
陳黎野就守在床邊等著他,等他醒過來。他就這樣又守了很久後,終於看到了謝未弦的眼睫一動。
他醒了。
陳黎野鬆開了他的手,直了直身子。
謝未弦醒了過來,他感覺身上還很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慢慢地睜開了眼。等他睜開眼之後,這才發現眼前的情景有些不對。
眼前的景象並非一如既往的那座奈何橋,而是陳黎野的家裡。
還是陳黎野的臥室。
謝未弦:「……」
……難道。
謝未弦僵著脖子轉過了頭。
果然,陳黎野正兩眼通紅地坐在床邊看著他。
謝未弦:「…………」
他明白了。
他在昏過去之前看到的顧黎野,並不全是幻覺。
是陳黎野真的朝他跑了過去,只是謝未弦在疼痛的施壓之下,把他錯看成了顧黎野。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長嘆了一口氣。陳黎野愣了一下,感覺奇怪,謝未弦非但沒有對眼前的事感到驚奇震驚或訝異,反倒還給人一種終於解放的如釋重負感。
陳黎野準備好的話都被他這反應給卡了一下,有些愕然:「你……」
謝未弦慢慢地坐了起來,臉上滿是疲憊。
他垂了垂眸,似乎是有意躲著他的目光,也不說話,過了片刻後,又把頭撇到了另一邊去。
他是真的在躲著陳黎野。
陳黎野看出了他的意圖,顫聲問道:「你這是什麼反應?」
陳黎野的眼睛還紅著,他是真的被謝未弦嚇得半死。
謝未弦聽到他顫抖的聲線,心裡咯噔一聲,但還是沒有說話應聲。
「……你不該說點什麼嗎?」
「……」
謝未弦執意保持沉默不轉頭。
陳黎野抿了抿嘴,儘量地穩著聲線,但還是壓抑不住地有些顫抖的叫了一聲:「未弦。」
對謝未弦來說,這兩個字兒從陳黎野嘴裡出來就會帶著一股惑他心弦的魔力。他渾身輕輕一哆嗦,終於是沒辦法再這樣與陳黎野僵持下去了。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來,可還是沒有勇氣去看陳黎野。
他知道陳黎野叫出他的本名來意味著什麼。
謝未弦低著頭,聲音十分沙啞,問:「你……都想起來了?」
陳黎野咬緊了下唇,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嗯。」
謝未弦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一時沒有說話。
沉默幾許。
片刻之後,他才又嘆了口氣,似乎毫不覺得意外,道了一句:「我就知道我瞞不過你的。」
「……」
「你是個聰明人。」他啞聲說,「我知道我不可能一直瞞得住你。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你會懷疑我不對勁。有些事我就算不想讓你知道,你也會……」
陳黎野突然打斷了他:「我沒有懷疑過你。」
「……」
「就算我發現你騙了我,我也沒懷疑過你。」
陳黎野越說越覺得委屈,聲音越來越顫:「是冰山地獄的守夜人給了我斷罪書告訴我你的名字的,也是他告訴我守夜人過橋會出事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
「……」謝未弦一聽這話,就忍不住又轉過頭去小聲地暗罵了一句,「那個死人玩意兒……」
陳黎野見他又把頭轉過去,就道:「你看著我。」
「……」
謝未弦無動於衷,無言地表示了拒絕。
可惜陳黎野不允許他拒絕,又說了一遍:「過來,把頭轉過來,看著我。」
謝未弦有些頭痛,只好認命地硬著頭皮轉過了頭去。
他一轉過頭去,就看到陳黎野兩眼依舊通紅地看著他,他那雙通紅的眼如同鋒芒一般刺痛了謝未弦。謝未弦眉角一跳,感到內疚難過衝動等等情緒一下子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在一瞬間把他吞噬了個乾淨。
陳黎野道:「你每次都是這樣嗎。」
「……」
謝未弦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的眼神又往旁邊飄了一下——謝未弦下意識地想逃。
陳黎野被他的逃避氣得聲音都陡然提高了好幾分:「看著我!!」
陳黎野基本上從來沒有大聲叫喊過,謝未弦也是頭一次被他吼,忍不住渾身一哆嗦。他本以為陳黎野還要再喊,渾身骨頭都繃緊了,準備迎接他下一輪襲擊。
可他沒有再喊了。
謝未弦反倒還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
他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陳黎野。
陳黎野真的哭了,眼淚就那樣順著臉頰滾滾而落,啪嗒啪嗒地落到床上。
謝未弦:「……」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陳黎野聲音顫地厲害,他根本控制不住了。
這些日子裡所有積攢在他心底的壓抑與不解終於全面崩潰,他歇斯底里地對著謝未弦喊:「你憑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你憑什麼啊!?這麼嚴重的事你不告訴我,當年出了什麼事你還是不告訴我!!我日子過得好好的你他媽突然闖進來還要我跟你劃清界限你有病吧!!你要劃清界限為什麼還要我每天回來為什麼還依賴我為什麼還帶著我進地獄啊!?」
「你要我怎麼做我都做了!!我那麼相信你你身上疑點那麼多我都沒有問過你,我就相信你哪一天會自己對我說!!到頭來你就這麼對我是嗎!?!」
陳黎野越喊越崩潰,越喊眼淚掉的越厲害,喊到最後聲音都啞了,嗓子冒火似的疼。
他又哽咽了好半天,然後啞著聲音道:「你就這麼對我……?」
「……」
「我恨你。」陳黎野吸了一口氣,哽咽著說,「我恨死你了。」
謝未弦沒有說話。即使他有那麼多可以辯解的話,即使他知道只要他解釋陳黎野就會給他機會原諒他。
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沉默地接受著陳黎野的崩潰與怒吼,他知道會這樣,這是他活該,是他應得的。
可陳黎野卻覺得悲涼。謝未弦還是那個謝未弦,他知道會這樣,也有會變成這樣的覺悟,但他並不覺得自己該為此做出改變。
陳黎野覺得悲涼極了。
他牙一咬心一橫,道:「好……可以,既然如此,下次我就自己進去。」
一直安安靜靜地聽他大吼的謝未弦一聽這話,就一下子坐不住了,滿臉震驚地轉過了頭:「你說什麼!?」
等他抬頭一看,才發現陳黎野竟然已經把手指上的戒指摘下來了,他晃晃悠悠地往後退了兩步,然後揚起手,似乎是想把那戒指狠狠摔到地上。
謝未弦被他這一舉嚇得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衝下去:「等等!!」
這次謝未弦被陳黎野嚇了個半死,由於太著急,他就一下子撲到了陳黎野身上,牢牢攥住了他那隻攥著戒指的手,由於慣性,他也直接把陳黎野撲倒在了地上。
「瘋了!?!」謝未弦緊緊攥著他的手罵道,「你知道這個多重要嗎!?說摔就摔,不想活了!?」
陳黎野像是被他最後一句話刺痛了一般,沖他撕心裂肺地喊:「我當然想活啊!!」
謝未弦:「……」
陳黎野喊完這一句之後,聲音就也低了下來,他委屈又難過,聲音哽咽地說道:「我當然想活了……我想跟你一起活啊……」
「我當然知道這個很重要了……我也不是真的要摔的……我只是……」
他吸了一口氣,接著抬起頭來,說:「我只是……你完全不給我回應,所以……」
「你就那麼……不在乎我的感受嗎?」
「……」
謝未弦完全說不出話來。
陳黎野的話字字誅心,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化作了滿天的箭雨,把他的心刺的千瘡百孔,一抽一抽地痛。
謝未弦一時難以將這份苦痛下咽。他閉了閉眼,握著陳黎野的那隻手微微顫了一會兒之後,才終於長嘆了一口氣出來,鬆開了他,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
攥成拳的那隻手被他鬆開後,陳黎野便攤開手掌,戒指從他手心裡滾了出來,就那樣骨碌碌地滾了好遠,然後在原地轉了個圈,倒了下來。
陳黎野慢慢地坐了起來,他吸了幾口氣,內心也沒辦法平靜,不甘就如同海嘯一般在他心裡翻湧不息。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面對面地沉默幾許。
陳黎野在等謝未弦開口,解釋也好辯解也罷,什麼都行。
可謝未弦還是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僵持了半晌之後,陳黎野就突然嘆了一口氣,像是失望。
「我要睡了。」陳黎野突然啞聲說,「明天不要讓我看到你。」
謝未弦的神情一下子變了。他有些急了,張了張嘴,可話到了嘴邊,就又說不出來了。
陳黎野說完就站了起來,把滾到遠處去的戒指撿了起來,轉身離開。
「等等。」謝未弦想叫住他,「我走就行了,你在這兒……」
「沒法睡。」
陳黎野留下這一句後,就關上門走了。
謝未弦:「……」
什麼叫沒法……
他有些不解的轉過了頭,這才看到床上全是他的鮮血,空氣里都飄蕩著一股淺淺的血味。
……確實沒法睡。
謝未弦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又沉默了很久。然後走到了窗戶邊,靠著窗戶一站,看向了外面的天空。
他還感覺心口處痛的要命。一方面是因為陳黎野,一方面則是因為那是他的致命傷。
他知道這件事確實不該瞞著陳黎野,可這件事也不能告訴他。
這件事實在是太殘酷了。謝未弦了解陳黎野,他如果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比謝未弦本人更難受。
他都註定要死了,為什麼還要把這件事說出來。
不過……陳黎野哭了。
謝未弦有些不悅地眯了眯眼。
他一哭謝未弦心裡就難受,他當然想像從前一樣去抱住他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可現在不行。
謝未弦心裡的警鐘一直在響,響的震耳欲聾,時時刻刻都在警告他。
不行,絕對不行。
……可陳黎野哭了。
謝未弦皺了皺眉。
謝未弦覺得自己該去說點什麼。他知道,把所有都想了起來的陳黎野內心不會太好過,除了顧黎野本人,他是這世上最清楚那些事情對他而言有多壓抑的人。
陳黎野需要他。
可他現在不能給他太多。
謝未弦越想越覺得心裡亂,忍不住抬頭揉了揉頭髮。
他望著窗外的天,內心卻久久沒辦法平靜下來,陳黎野剛剛對他的哭喊一遍一遍在他腦海里循環,字字誅心,和當年致命的傷一起在他心臟上肆無忌憚地捅刀。
在那些崩潰的哭喊中,偏偏最後一句哽咽到近乎語句都斷斷續續的軟話對他的殺傷力最大。
「你就那麼……不在乎我的感受嗎?」
「……」
怎麼可能啊。
就因為在乎才不能離得太近啊。
謝未弦嘆了口氣,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把頭埋到了臂彎里,現在該怎麼辦。
陳黎野已經把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那等到謝未弦死了,他也就會徹底再次掉進了深淵裡,再也不可能走得出這個陰影了。無論他以後遇見了多好的姑娘,日子又多麼安逸,他也總會時不時地想起來的。
想起兩千年前,他為了一個鎮守在邊境的將軍,在朝堂之上得罪了所有的文武百官。
甚至最後為此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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