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未弦感覺胃裡有火在燒。
時隔多年,在再次遭受這疼痛時,他還是會忍不住在滔天的疼痛中嘆一聲,當年那個苗疆人是真他媽不是人。
撕心裂肺般的疼貫穿了他整個人。所有的舊傷都又一次開始破裂,將兩千年前刻骨銘心的痛再一次銘刻在他身上。他仿佛又看到那些人拿著一把把刀插在他手背上,又拿這些刀慢慢地在他胸口上剖開又深又長的口子,後來還舉著火把,把他身上的傷口再炙烤一遍。
那時他還在人間,但卻感覺自己身在煉獄。
他越是咳嗽越是感覺喉嚨里火燒似的疼,疼的快死了。
可死人不能再死一遍,他就只能受著,硬生生地受著。
……後背上的傷好像也裂開了。
他耳邊嗡嗡作響,耳鳴的厲害。可就在這陣耳鳴聲中,他突然聽到了一聲「未弦」,不知是誰在叫他。
謝未弦費力地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眼前已經一片模糊。在這片根本什麼都看不清的模糊中,他竟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個向他跑過來的人影。這人跑的連滾帶爬,慌慌張張。
……誰?
會是誰?
誰還會留在橋上……?
謝未弦連喘氣都覺得痛苦,每一口經過喉嚨的氣息,都給他帶來了灼燒一般的痛楚。
他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
那個人影來的很快,但謝未弦被疼痛折磨得度秒如年,就莫名地感覺那個朝他飛奔而來的人似乎來得很吃力,像是在費力地跨過一條很長很長的洪流。
等他來到他面前時,眼前的人影才終於和謝未弦回憶里的一個人重合上了。
那個人是顧黎野。至少在謝未弦的眼裡看過去,是顧黎野。謝未弦看到他雙眼通紅滿臉淚痕,又很著急擔憂地低下身來叫他,一聲又一聲,可惜話都被謝未弦耳邊的耳鳴聲所掩蓋,他只聽得到他在歇斯底里喊些什麼,眼淚也跟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至於到底喊了什麼,他是真的完全聽不清楚。
……居然看到了顧黎野。
出幻覺了。
謝未弦在徹心徹骨的疼痛中覺得有些稀奇。他每次過橋都要出這種事,但會在橋上看到幻覺,這還真是頭一次。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一聲不似平常,笑得有些悲涼。
謝未弦在摧心剖肝一般的痛苦中,終於再難壓制住內心的情感。他伸出了痛得忍不住扭曲了五指的手,盡全力地去握住了顧黎野。
他握著顧黎野的那隻手因為疼痛而顫抖不停。
「別哭……黎野。」他沙啞著聲音說,「我習慣了……別哭。」
「……我很好。」
「黎野……」
「……我……愛你……」
他說話語無倫次聲音喑啞,但想表達的意思,顧黎野卻一清二楚。
疼痛侵襲著謝未弦的四肢百骸,他終於是再也撐不住了,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就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竟看到眼前的顧黎野竟然在一瞬間變成了陳黎野,撕心裂肺地喊著他的名字,喊他「未弦」。
他有一瞬間竟然不知道這幻覺是不是真的。
謝未弦就這樣在陳黎野面前倒了下去。陳黎野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正在向下滴著鮮血,都已經滴出了一個小血泊出來。
「……未弦。」
他喃喃地叫了一聲,然後,如同是要把他從地獄叫回人間一般,撕裂著聲音喊:「謝未弦!!!!」
謝未弦沒回應他。
他就像是陳黎野從鐵樹地獄出來後在小巷裡看到的那時一樣,雖然已經昏了過去,卻仍然緊皺著眉,臉色仍舊十分痛苦。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血染透,到處都是傷口,陳黎野甚至不知該不該碰他。
陳黎野慌的要命,他感覺自己大腦里一片空白,他把被謝未弦握住的那隻手從他手裡抽了出來,然後雙手無助地顫抖了好半天。
怎麼辦?
該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救他!?
冷靜,冷靜一下……總之得快點處理傷口……送醫院,對,送醫院!!
陳黎野好不容易在滿腦子的慌亂中捋出了一條明路,他趕緊把謝未弦扶了起來,在此期間,又不小心碰到了他身上的傷,弄得他一皺眉,悶哼了一聲。
「對不起……」陳黎野聲音顫抖地把他扶起來背到背上,道,「你忍一忍,我馬上帶你回家……」
謝未弦背起來還是和那天一樣,一點重量都沒有。
陳黎野背著謝未弦,一頭衝進橋頭刺眼的白光里。
眼前白光漸漸散去,一轉眼,他就發現自己回到了家中,手裡還拿著剛接了水的水杯。
陳黎野連把水杯放回桌子上的閒心都沒有,鬆了手直接往旁邊一扔,轉頭就沖向了謝未弦所在的客廳。
謝未弦果然正倒在沙發上,他嘴角的血流了下來,袖子裡的血也順著手腕流了出來,像是已經死去多時的一個死人。
陳黎野連忙沖了過去,把他放倒了下來,然後把手機從兜里拿了出來,手指哆哆嗦嗦地手機都握不好,幾次三番都差點讓手機掉下去。
他感覺自己的天都塌了,完全冷靜不下來。他還聽見自己的呼吸急促,以及謝未弦顫抖的氣息。
快點,快點,快點!!!
他一邊在心裡狂命地催促著自己,一邊哆哆嗦嗦地打通了120,但就在等待對面接起的期間,突然猛地又想起了守夜人塵的話。
「無論看到什麼,情緒都要平靜一點。記住,做什麼都是沒用的,你阻止不了地獄的懲罰。」
「……」
做什麼都是沒用的。
這是地獄的懲罰,你阻止不了。
……
陳黎野心裡的急切和慌亂就在一瞬間靜止了。
電話被120急救中心接了起來:「餵?」
「喂,120急救中心,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喂,餵?」
陳黎野沒有回答,他把手機從耳朵邊慢慢地移開,然後掛斷。他無力地垂下了手,坐到了地上,頹廢又狼狽。
……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居然想把謝未弦送到醫院去。
或許是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慌亂無助的狼狽樣子可笑,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聲。
……真是瘋了。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感覺眼前很快地模糊起來,然後眼淚就那樣很不爭氣地啪嗒啪嗒地掉了出來,流了滿臉淚痕。
他顫抖著轉過頭——他現在幾乎沒有勇氣去看謝未弦。
謝未弦滿身是血,陳黎野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無能為力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受苦,看著他強撐著,看著他痛不欲生。
……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怎麼這麼廢物啊。
謝未弦每次過橋都要遭受這種事情,可他居然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他從來沒有。
陳黎野心中的愧疚如漫天箭雨一般,眨眼間就把他的心臟侵襲的千瘡百孔。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慢慢地湊到了謝未弦跟前去,然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攬到了懷裡。
謝未弦身上的血把他的衣服染成了紅色,但他不在乎。
他不敢抱得太用力,他怕他疼。
陳黎野抱著謝未弦,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他想起橋上的謝未弦,想起他伸出滿是傷口的手握住自己,對他說「我習慣了」,對他說「別哭」,對他說「我愛你」。
那是謝未弦的真實心聲。
他仍舊深愛著陳黎野,只是兩千年過去,他已經比當年的顧黎野更會壓抑自己了。
可越是這樣,那些不可多得的真實就顯得越發悲哀。
陳黎野覺得喘不上氣來。不是為他自己,也不是為了謝未弦,而是為了他們兩個。
為了他們這兩顆明明比誰都真卻不得不作假的真心。
夜深了,樓下有遛狗的人經過,還外放著音量很大的音樂,搞得狗都跟著叫。客廳沒有拉窗簾,他模模糊糊地看見樓對面似乎有人在炒菜。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但是雲卻把星星都遮住了,明亮的月亮就在厚雲之中燙出了一個月牙狀的光圈。
這一切都和謝未弦沒有關係。
他身上的傷痛還在持續,陳黎野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粗重氣息顫抖。
陳黎野就這樣抱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樣不行,就又背著謝未弦去了自己的臥室,把他的髮帶解開後,讓他平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這樣他應該會好受一點。陳黎野並不在乎謝未弦的血會不會弄髒床單,他只在乎謝未弦這個人。
陳黎野就坐在床邊守著他。他身上也都染上了謝未弦的血,黏糊糊的,但他不想去洗。
他就想待在他旁邊。
陳黎野腦子很亂,他從來沒有見過謝未弦因為什麼傷倒過。
謝未弦沒有為誰彎過腰,沒有低過頭,更沒有敗過。前世是如此,後來如今在地獄裡一路走來也是一樣,陳黎野從沒見過有什麼事能讓他敗下陣來。
可他的戰無不勝的謝大將軍現在卻被過橋的懲罰搞得昏迷不醒。
他的將軍終於還是倒了,而他卻無能為力。
過橋受的傷一定是生前所受的傷的,可陳黎野根本不記得謝未弦受過什麼重傷——打仗當然是免不得要受傷的,可謝未弦身手了得,沒在戰爭里受過什麼重傷。
在陳黎野的記憶里,謝未弦受過最重的傷也就是被外族族主一劍捅穿了肩膀,從馬上掉了下來,但那時他很快就又站了起來,靠著另一隻手殺出了重圍。
就算這個傷現在也在他身上,那其他那麼多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麼一想的話,陳黎野好像並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他只知道衣服都被血染透了,傷口很多,僅此而已。
陳黎野抿了抿嘴,轉過頭去,看向謝未弦。
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回去了一點。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掀開了謝未弦的衣服。
那下面的一片血肉模糊一下子扎痛了陳黎野的眼,讓他的瞳孔猛地驟縮起來。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傷,傷口上居然還有被火炙烤過的痕跡!
陳黎野太熟悉這一套了——在他的記憶里,他也被這樣對待過。
他當然記得,他記得很清楚,這是那些人拷問的路子。
陳黎野傻在了原地,他大腦空白了好半天后,才終於動了一下,得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也就是說,在他死後,謝未弦也被抓進了牢獄。他們像對待顧黎野一樣對待了他,用刀插穿他的手背,用刀慢慢在他的皮肉上劃開鮮血,又用火去炙烤他的傷口,甚至餵他吃蠱蟲,用腳踩住他的腦袋——
陳黎野不忍再往下想了,他慢慢地放下了謝未弦的衣服,顫抖著手,去握住了謝未弦垂在床邊的那隻滿是鮮血的手。
他低下了頭。
他真的難以想像。
他的謝未弦,他的將軍,他一身傲骨的謝侯爺。
在遭受這些的時候,還面對了顧黎野已死的現實。
那時,他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家裡人住院惹有點忙qaq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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