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夢之後,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著。
利維坦計劃也還在一步步地推進。
從實驗演算到驗算再到模擬,每個人都被無窮無盡的預演和猜想弄得精疲力竭。
終於,到了選拔第一批先行者的時候了。
「先行者」是乘坐第一批太空飛行器前去探索狐狸座Y-320號行星的人類,這趟遠征其實對人類本身並沒有過多的要求,因為太空飛行器上的日常工作基本是靠人工智慧完成的,整段旅程人類所需要的僅僅是在休眠艙中沉睡,直到被喚醒的那一天。
由於這一任務需要對這一行星極其了解的人類,很不幸且理所當然的,研究所的研究人員也在先行者的選拔範圍內。
同樣理所當然的,由於研究人員深知這顆星球的情況,沒有人願意報名。
作為這個研究所最年輕的研究員之一,我首當其衝,成為了管理層遊說的主要對象。
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工作日。
最近的生活倒是平白無故多出了一點波瀾,總有人把我從辦公室里叫出去,或熱情,或認真地向我灌輸成為先行者後享受的福利。
但在我的眼裡,那些只是對未來恐懼的暫時安慰劑和對未來的安樂生活的提前透支。
「我說了,我不參加。」在絞盡腦汁拒絕了今天第五個說客之後,我再次疲憊地坐回工位上,邊上的同事投來目光,那種滿懷期待又發現期待落空的眼神。
『被人當成香餑餑的感覺好像不太好。』我在心裡難得自嘲了一下,拿起杯子,準備去泡今天的第五杯咖啡。
走廊的盡頭就是飲水機,平時為了少在座位上待一會,我都會去那個離辦公室比較遠的飲水機接水,順便享受一下自己獨處的時光,呼吸一下難得的沒有被學術討論和模擬實驗染上氣味的新鮮空氣。
全封閉式的走廊盡頭漆黑,人類先今的發電量大不如前,不得不搬出沒那麼靠譜的風力,水力,太陽能發電,隨著先前現成燃料的使用殆盡,人類由勉強供需平衡的「黃昏時代」,正式邁向「黑夜時代」,即徹徹底底的黑暗,面對這一情況,研究所也不例外。為了維持研究所的全天運轉,白天會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四處巡視,關閉不必要的設施,日光燈當然也不例外。
走廊盡頭,節能型飲水機靜靜地立在那裡,為了減少不必要的耗能,飲水機上的指示燈甚至都被迫熄滅了,飲水機也被神通廣大的維修人員改造,變成水一燒開就自動斷電,全靠保溫層維持熱量的奇怪模式。
所以,在現在,喝上一口熱水都要依賴運氣。
我走進飲水機,抬手打開開關,聽著水灌進杯子的聲音,估摸著快滿了,抬手關閉了開關。
撫摸著杯子暖熱的杯體,我心中暗嘆自己的運氣不錯,慢吞吞地轉身,準備從黑暗中投身另一種意義上的黑暗。
走廊還是一如既往地空空蕩蕩,走廊的盡頭的告示欄上,有一張紙白得晃眼。
陽光通過樓梯間投射進走廊,那張白紙反射著太陽的強光,把那裡變成了另一個太陽。
讓人忍不住接近,卻又會在最後被狠狠傷害的那顆恆星。
是太陽,還是狐狸座?我感到一陣暈眩。
極突兀地,一段令人窒息的新聞播報再次在我的腦海里盤旋。
「俞懷宇,『利維坦計劃』先行者成員之一,在探尋北極星過程中,這一小隊乘坐的太空飛行器與地面失去聯繫,判定為犧牲,追授烈士稱號。」
那個聲音冰冷,沒有感情。
我的父親,向光明與溫暖的未來而去,卻忘記了自己其實是伊卡洛斯。
那年,我20歲。
那是2067年。
思緒紛亂間,我已經站到了那張紙的前面。
『先行者名單公示』那張紙的標題簡潔乾脆。
白紙上只有幾個名字,有一個,我格外熟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達她的辦公室門口的。
門內傳來一個極為激動的聲音,但不是她。
「你報什麼名啊!」
「誰都不知道狐狸座那裡會有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
「狐狸座那麼危險,你去那裡幹嘛!」
「你是被狐狸迷住了嗎?」
「你是忘了……」那個聲音欲言又止。
「我知道。」良久,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都明白。」那個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只是,對我來說,未知不是什麼令人害怕或恐懼的事情。」
「知識來源於未知。」
「只有知識,才是面對未知的最終解藥。」
門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是那種對峙一般的沉默,更像是其中一方雖明知自己必敗卻還在苟延殘喘,妄圖拖延自己被宣布落敗的時間。
門內的沉默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後門內又傳出輕輕的說話聲。
我呆滯地站在原地。恍惚間,那個齒輪好像開始了旋轉。齒輪旋轉間,紅色的潤滑油再次從輪軸里被擠出,因為摩擦的原因,它看起來比一般的潤滑油要稀一點,也許是混雜了一些雜質的原因,潤滑油失去了半透明的質感,而是呈現出凝實厚重的暗紅色。
門最後還是開了。何姐姐紅著眼眶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份通過的申請。
那是何姐姐的第十七次申請,它通過了。
看到我站在門口,手裡攥著水壺,她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為我讓開一條路。
「去勸勸她吧,」她的聲音里是滿滿的疲憊,「後天的外勤我要去,她就拜託你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走廊里。
陷入黑暗裡。
「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吧。」她的聲音響起。
「站在門外算什麼樣子。」她起身,拉出椅子,雖然眼眶微微翻泛紅,但還是對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那種微笑啊……在那個事故之後就在沒有過了。
我坐在位置上看向她,雖然強裝鎮定,但我的心裡仍是局促不安的。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想等她先開口,可她絲毫沒有說話的意向,反而看著桌上的小企鵝和辦公桌後的全家福。
又是一段難耐的寂靜。
但悄悄地,看著那些在她的桌上出現,難得有些煙火氣的東西,原本焦躁的心好像稍稍安定了一點。
就一點點。
愣神間,那個齒輪上的灰好像少了一點點。
就一點點。
「 『俞北辰』這個名字,我知道,這不像一個女孩子的名字。」當我終於忍耐不住了準備打破這該死的沉寂時,她突然開口道。
「但是這是我和他一起起的名字。」她伸手,揉了揉桌上小企鵝的腦袋。
像我的桌上的那隻小企鵝一樣,它同樣被揉成了歪頭看著人的姿態。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她難得地伸手向我,想要揉揉我。
「我都明白。」
極其難得的,我這次沒有躲開。
為什麼呢?是因為她眼裡出現了難得的情緒嗎?
還是因為她現在的發言和她給人一貫的印象差別太多了?
我甩了甩微微凌亂的頭髮,轉頭看向那隻被揉了頭絨毛凌亂的小企鵝。
不過這次不同了,那雙空洞的眼裡,除了我之外,還多了一個人的身影。
「你不喜歡天空,你喜歡海洋。」屏幕的反光里,我看到她緩緩開口。
「我很抱歉。」
我猛地轉頭看向她,可她完全沒有想與我對視或者交流的欲望,仍然定定地盯著那張照片。
一時無言。房間裡的氣氛像是降到了冰點以下。
又經過了很久。
「這是禮物,也算是賠償。」她又一次主動打斷寂靜,低頭打開抽屜。
這不正常。
非常不正常。
她向來是熱愛甚至著迷地戀著安靜的,有時候甚至降噪耳機都不捨得摘下,為什麼今天會如此地主動地說話?
「我不要。」幾乎是條件反射,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她。
她的動作停了下來,面帶疑惑地看著我。
「為什麼?」她眯眼,眼裡是濃濃的不解,其間摻雜著些許茫然。
「你猜到了?」她追問道。
不好的預感在我的心裡發酵,我又一次想起了上一次離別。
俞懷宇,他要離開執行任務時,也是這樣的神情。
明明知道探索三星系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可我的父親,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
「我只是去找找我還不知道什麼而已。」
「如果我終有一天可以了解它的全貌的話,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他說那幾句話的時候面色平靜,眼裡是濃重得可以裹挾一切的狂熱。
「你要去陪他。」我盯著她,卻發現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不愧是你啊。她收斂了神色,「我沒有,只是我和他一樣,想去找找我所擁有的知識以外的東西罷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但除了冷靜之外,好像又多了一份超脫和釋然。
「去看看未知的一切,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嗎?」她看著我,眼瞳里再次出現了我熟悉的神色。
那種為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可以放棄一切的那種執著的眼神。
「我知道你今天為什麼來這裡。」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沒有用的。」
「我要做的事,你阻止不了的。」
她說那幾句話的時候面色平靜,眼裡是濃重得可以裹挾一切的狂熱。
似曾相識。
我又想起走廊里她濃重得化不開的影子。
對她來說,那個陰影是什麼呢?
見我臉色極差,她反而開始安慰我:「上次勾陳號的計劃失敗的原因只是因為其中的一個傳感器過于敏感了,導致關於點火及矯正姿勢的火箭失控導致的,這次的太空飛行器上的傳感器已經改進了,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了。」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了,他也已經不是什麼陰影了。」
「那,萬一呢?」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她神色一怔,向上看的眼神收回,眼神在我的臉上停頓了一下。
「要是什麼東西都畏畏縮縮,你還有什麼活在世界上的意義呢?」極突兀的,她笑了起來。
「拿走吧,不用謝我。」
「是時候讓你的第二專業發光發熱了。」她的語氣里竟然反常地帶上了一絲戲謔的意味,再次把那個我原本拒絕的夾子朝我遞了遞。
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海洋所通過了的調動申請。
我又一次站在她的辦公室外。
「你叫『北辰』,俞北辰。」
「現在是時候去學著如何當一顆啟明星了,俞北辰同志。」
她的話仍在我的耳邊迴蕩。
我的手裡,是那份文件。
那份來自海洋所的,兩個月後的調動通知
海洋曾構成了我童年的大部分生活。
雖然海水並不清澈,核污水的陰霾仍在其上籠罩,海洋環境的前景並不樂觀,甚至向著可預見的毀滅加速前進,海味成為了人們談之色變的事物,但我仍對海洋抱有瘋魔一般的喜愛。
我從小在海邊長大,見過潮起,見過潮落,更見過的年老的漁人趕海,背著包裹,在岸邊用海水洗乾淨腳上的淤泥;聽過汽笛悠揚,輪船滿載遠方的貨物歸來,海鷗在碼頭邊上盤旋;見過漁船出海,時至暮年的漁民仍不服老地大聲唱著半個世紀前的漁歌,漁船在海上搖搖晃晃,向著遠方而去;見過海邊廣闊絢麗的日升日落,晨泳的老人掬起一捧海水沾濕身體,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海里……
我見過颱風來時的場景。那時的海,平靜中醞釀著風暴,被太陽灑下的深橙色和深紅色光芒染成紅海,漁船在碼頭邊上排成整整齊齊的一排排,隨著海浪上下起伏;飄飄搖搖的海藻隨波逐流,被打上岸來;沙蟹在沙灘上奔跑,一瞬間消失不見;沙灘被海水浸濕,顯出灰黑的顏色,上面遊人建造的沙堡消失殆盡;波濤無窮無盡,拍打著岸邊的一切事物
一切好像都被改變了,除了那些礁石。
它們仍在原地,忍受著無止境的翻滾波濤,靜靜立著。
「礁石是生態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沒有礁石,很多海洋生物將失去庇護所。」
「礁石雖然不起眼,但是它很重要。人類也會在礁石上修建燈塔指引方向。」我想起了我的父親講過的故事,關於礁石的故事。
「那礁石自己不會受傷嗎?」我憶起自己先前的問話。
「礁石可能會因為海浪的拍打而破碎,但是礁石因風化而破碎的無機物將會融入海洋,成為微生物的養料,繼續塑造生命。」我記得,他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回答的時候,他的眼中,滿是當年幼稚的我讀不懂的東西。
但是現在,我好像懂了一點。
我走到窗邊,看著陽光灑落,微笑了起來,眼眶卻忍不住泛紅。
那個齒輪上面的塵灰,好像又消失了不少,只剩薄薄的一層。
我好像,有一點點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