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北辰,亦或是礁石(2)

  天台原本是用於研究氣象變化的,如今用於測量的機器被拆除,只剩下一個個光禿禿的鐵架,被高原的風和雨蹂躪,角鐵變得扭曲,固定它的長釘被自然的巨力拔出,在已風化的水泥上留下可怖的痕跡。長釘被夕陽罩上一層血紅的光暈,針尖扭曲地指向天空,像是在向世界質問為何它誕生在這個世界,為何它要經歷這樣的折磨。

  『真是末世一樣的場景啊。』我想著,推開天台虛掩的門。

  「嘎吱。」生鏽的合頁發出了沉悶的抗議,天台上的人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卡死的齒輪。

  「媽……」疲憊讓我的唇舌先於大腦的反應發聲。

  她沒有回應,只是又轉了回去,面對著緩緩落下的夕陽。

  看到她的反應,我不由得在天台前停住了腳步。『要不還是回去吧?』我想著,默默轉身,準備回到那個讓人窒息的位置上去。

  「來都來了,留著吧。」令我意想不到的話語從我的身後傳來。

  「……好。」我索性破罐破摔,抬腳踏上天台。

  細密的塵土隨著我的動作被揚起,在變得濕潤的空氣中飛舞,又很快因為重力向下沉降,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身上,也落在她的身上。

  在一幢破破爛爛的三層小樓上,出現了兩個人,身形相仿,樣貌相近,只是稍矮一點的那個人頭上有著白髮,星星點點,許許多多,像被塵土沾了滿頭滿身。

  像來自塵土飛揚的往昔。

  不,更像她自己孑然一身,去走了一條無人的路。

  「這裡……」她緩緩開口,「我來過。」

  「我當時也是站在這裡,看著太陽緩緩落下地平線……」她像是在夢囈一般,並不理會我疑惑的眼神,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當時我就站在這裡,邊上是你的爸……」她突然住口。

  「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發出的聲音極其僵硬。

  「俞北辰是俞北辰,俞懷宇是俞懷宇,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除了生理學意義上的父女。」我抬手制止她欲張開的嘴。「很晚了,我還有事。」

  天台的門再次被關上,激起地上的塵灰。

  塵灰紛紛揚揚,在空中旋轉,擋住了她望向我的視線。

  塵灰落在地上,落在鐵架上,落在她的身上。

  也落在齒輪上。

  在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恍惚間,那個齒輪上的灰好像更厚了。

  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辦公室的。辦公室里一切如常,同事們該討論的討論,也有一些人在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所有人自覺地忽略了同事的崩潰,畢竟這是日常之一。

  甩了甩頭,我強迫自己忘記那一幕,低下頭,讓自己被工作淹沒。

  很快,利維坦計劃的實驗開始了。

  由於場地及物資的缺乏,污染區成了發射場地的最後選擇,實驗員總是缺乏足夠的防護裝備,帶回數據或將組件發射到預定軌道的代價往往是實驗組組員的負傷甚至犧牲。

  研究所最熱鬧的一個小組,也因此沉寂下來了。

  作為數據接收方,在計劃組任職的我也沒有閒下來,天天分析數據,改進方法,生活陷入了一種機械的前進模式。宿舍僅僅是一個睡眠的場所,我每天待在辦公室里,從早上七點到凌晨一點。

  我坐在辦公室里,被無窮盡的沉默包裹,只有在紙上書寫的聲音和敲打鍵盤的聲音。

  還有三天研究所就要開始限電了,到那個時候,連用電腦都是個問題。

  他們在抓緊時間跑參數,

  時間緊迫,對於我來說是這樣的,對於人類來說也是這樣的。

  桌前像小擺件的人工智慧助手已經徹底變成了擺件。前不久的極端天氣使它與它的總資料庫的光纜斷裂,連結徹底中斷,而人類根本沒有辦法拯救它。

  人類已經失去了拯救自己的造物的能力了。

  我伸出手,揉了揉小企鵝的腦袋。

  那個圓滾滾的腦袋偏到一邊,它歪著頭看著我。

  沒有能量供應的眼瞳不再發光,那兩片人造的顯示屏反射著日光燈的冷光,它歪著頭,眼瞳里的那星星點點的反光像是嘲笑,也像是同情。

  我盯著它看了幾眼,低頭繼續處理數據。

  想什麼呢,企鵝早就滅絕了。

  恍惚間,那個齒輪好像微微震動了一下,表面被更多的潤滑油所覆蓋。

  鮮紅的顏色。

  以往的我非常討厭這種生活,認為這是一種對自己的折磨,但是現在,現在,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逃避我眼前不斷閃回的畫面:我總是在恍惚之間看到的那個黃銅色的齒輪,何姐姐抱著實驗數據嚎啕大哭的畫面,她在講台上冷靜反駁的場景,何姐姐前往試驗場地的申請第十五次被拒絕後通紅的眼眶,她在天台上的回眸,她在走廊的背影,她坐在研究人員保護專列上望向海洋的眼神……

  還有,還有那些久遠的回憶……

  那個給我起名叫俞北辰的那個人走向艙門的背影,我被研究所錄用時他倆欣慰的笑,還有那條新聞……

  我依稀記得,從小到大,我好像都一直嚮往宇宙。

  是什麼時候,我開始對宇宙產生了厭惡呢?

  不對,應該是恐懼。

  恐懼?好像真是如此。

  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工作日。

  研究所早已限電,只有在晚上的時候供電供研究員加班。

  為了保證第一時間有燈好繼續工作,研究所辦公室的每一盞燈幾乎沒有關過開關。

  晚上七點左右,每一間房間的日光燈開始閃爍,在閃爍之後,投射給房間明亮的光。

  但很快,燈又變得黯淡,走廊的燈也次第熄滅。

  大部分的電力要供給電腦,對於其他人來說,能看見就夠了。

  辦公室的燈和走廊的燈不同,辦公室的燈是圓形的吸頂燈,在燈罩的籠罩下,發著略帶橙黃色的暖光。

  因為這棟小樓是暗夜裡為數不多還亮著光的建築,不知不覺里,辦公室的燈旁便聚集了一些飛蟲。

  它們圍著燈旋轉,飛行,試圖更加接近那個散發著光明的物體。

  很快,它們找到了它們一生致力的道路。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有著白色燈罩,那中央的黑點不是花紋,而是困於其中的昆蟲的屍體。

  我抬起頭,把自己從無窮無盡的數字里拔出,望著燈發呆。

  像他們一樣啊,但我甚至連解脫的資格都沒有。

  「俞北辰,你叫俞北辰。」恍惚間,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

  「凌驚雷以軼駭電兮,綴鬼谷於北辰。」

  「你有一個星辰的名字,也應該去往星辰。」

  「即使你被地塑造,被重力抓牢,也要成為飛鳥飛向遠方。」

  我難得地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個人如是說。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人無端想到宇宙中無聲的寂靜。

  令人窒息的寂靜。

  俞北辰。

  北辰。

  北極星。

  我的名字告訴我,我應該是一顆指引旅人前進方向的明星,但沒有人告訴我,當明星迷路的時候,如何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