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特別好的同學?」陶其然打趣似的輕輕重複林霧的話,看向王野的眼睛帶上了笑,「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吧。」

  陶其然的眼睛形狀和林霧有一點像,但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林霧的眼裡總像籠著淡淡的霧,那些不願宣於口的心情,秘密,都藏在薄霧的森林裡。

  陶其然的眼裡則是一片天空,廣闊,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卻又對一切順其自然。

  王野不打算留下來,林霧走親戚,他沒必要湊熱鬧。

  正想拒絕,林霧卻先行轉身回到車邊,開心地二次邀請:「對啊,一起來唄。」

  對林霧來說,這不是家庭聚會,而是一個可以涵蓋所有美好意象的相聚。所以最親的人坐左邊,玩得好的朋友坐右邊,左擁右抱,多美滋滋。

  王野知道林霧是真邀請,不是假客套,但還是覺得沒必要,便直截了當道:「沒……」

  林霧眼底閃過失落。

  王野:「沒……地方停車。」

  林霧還以為王野要用「沒必要」進行無情拒絕,聞言立刻打起精神:「有啊,就在咖啡店門前就行,」說完還生怕不作數,回頭問,「趙里哥,你家店門前是不是就可以停車?」

  趙里:「沒問題。」

  林霧立刻往旁邊退,讓出店門前的位置,招呼王野:「來吧,就停這——」

  王野:「……」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車。

  待王野停好車下來,林霧立刻給他介紹:「這是我小舅,陶其然,這是趙里,你就跟著我叫趙里哥吧,我小舅的髮小,最鐵的哥們兒……」

  「屋裡說吧,」趙里話不多,但聲音沉穩,「外面冷。」

  陶其然是這個決定最積極的擁護者,立刻裹緊羽絨服,第一個往店裡回。

  趙里跟著轉身。

  「這家店就是趙里哥開的,」林霧小聲和王野道,「我小舅每次回瀋陽,都來這裡。」

  王野看著陶其然的背影,有點疑惑:「你小舅的科屬,不是狼?」

  根據覺醒統計,通常有血緣關係的,科屬都會相近。

  「應該是……吧。」林霧還沒問過陶其然的覺醒科屬,但看著對方怕冷的背影,對這個「覺醒血緣論」也有點不那麼自信了。

  狼雖然沒「西伯利亞動物們」抗凍,但耐寒力也應該還說得過去啊。

  咖啡店內的裝修走的復古藝術風格,進門先看見一台老式留音機。

  王野對這種拿腔拿調的東西敬謝不敏,倒是滿牆掛著的畫挺有意思,油畫,素描,印象派,抽象派,種類、風格那叫一個大雜燴,簡直是奔著破壞整個店的風格去的,把精緻裝修和老式留音機營造的低沉復古風徹底割裂。

  「趙里哥,你今天不開店嗎?」林霧發現他們剛進來,趙里又重新把大門鎖上了。

  以前就算在店裡聚,生意是照常做的。

  「不是今天,」趙里把外套脫掉,搭到手上,「以後都不開了。」

  林霧一時詫異,第一反應是:「把店面租別人了?」

  這個門市一二兩層,產權都是趙里的,咖啡店不好開,租出去倒也省心省力。

  趙里卻搖頭,平靜道:「賣了。」

  「賣了?」林霧愣住。

  「行了,」趙里笑一下,硬朗的五官稍稍柔和,就顯出一種深邃的英俊,「吃飯的時候再聊。」

  林霧滿腹疑惑,但趙里現在不想說,那他就不問了,畢竟這是個人選擇。

  只是小舅很喜歡這裡,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件事。

  林霧抬頭去找陶其然,發現對方和王野一起站在去二樓的樓梯上。

  通往二樓的樓梯,一側牆壁上都是畫,是這個咖啡廳里畫作最集中的地方。

  林霧走過去,才看清是王野在看畫,自家小舅更像在旁優哉游哉地湊熱鬧。

  也是,這咖啡店裡的畫,林霧自己閉眼睛都能逐一數出來,更別說陶其然了,實在沒什麼新鮮。

  王野正在看的是一幅素描,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座山間小屋,畫面很淡,甚至有些潦草,在周圍眾多濃墨重彩的畫作里極不顯眼。

  林霧卻很詫異,因為擺在店裡明面上的所有畫作,就這一副,是真真正正陶其然畫的,雖然只是高中時的隨手塗鴉,其他畫則都是趙里從路邊瞎買的。

  王同學還挺有眼光。

  林霧剛這樣想,就聽見陶其然問王野:「喜歡這幅?」

  王野雙手插兜:「談不上。」

  「……」林霧心口一梗。

  陶其然:「畫得不好?」

  王野:「一般。」

  「……」林霧想上去拿麻袋把他套下來。

  陶其然忍著笑,故作傷感道:「就這一張是我畫的。」

  王野點頭,完全不意外:「也就這一張還能看。」

  陶其然收斂玩笑,看王野的眼神有了幾分認真:「你會畫畫?樓上有畫室,一起玩玩?」

  林霧趕緊開口:「他一個學機械的,哪會畫畫,頂多就是機械製圖,和你們這種也不是一個門類。」

  王野看過來,不說話。

  林霧挑眉:怎麼的,我給你搭台階下來還不對了?

  為了別人的看法來用力證明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王野一直這麼認為。

  「畫室在哪兒?」一直這麼認為的王同學,言簡意賅地問。

  陶其然的畫室在咖啡館二樓。

  王野雖然搞不懂為啥咖啡館會搞個畫室,但一走進去,就什麼都忘了。

  畫室里只有一幅作品,或者說,是半成品,放在畫架上,旁邊的顏料還未乾,顯然創作者才剛離開不久。

  畫布上是森林和溪流,幾頭梅花鹿正在溪邊喝水,森林像剛下過雪,銀藍色的顏料鋪開一片霧凇。

  小鹿還沒畫完,只是淡淡輪廓,卻也透出精靈般的輕盈和靈動。

  王野看得出神。

  這是一幅好畫,哪怕未完成。

  「來這邊。」陶其然不知何時擺上了新的畫架,問王野,「你要畫紙還是畫布?」

  王野:「紙就行。」

  畫紙鋪開,王野拿根鉛筆,連構思都不用,隨隨便便就畫起來。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畫室里只有鉛筆的唰唰聲。

  林霧看著一片截然不同的森林出現在王野的畫筆之下……呃,是森林吧?

  雖然山林好像機械結構,大小獸類都走硬核齒輪風,整個畫面完全徹底地蒸汽朋克感,但那種山中走獸傾巢而出的氣勢和野性,淋漓盡致。

  林霧不懂藝術,通常這種時候,只能說一句,我靠,畫的真好。

  他從來不知道王野有這種技能,以至於現在看王野都有濾鏡加成了,就拿轉筆來說,以前他覺得這是學渣在走神,現在看王野轉一下鉛筆,就覺得是畫家在靈感的思維殿堂里徜徉。

  趙里先去店裡後廚收拾了一下,才上二樓,發現所有人都擠在畫室。

  站門口看了下,大致知道什麼情況了,便低聲和離門口最近的林霧道:「我去準備午飯,你和你同學喜歡吃肉還是吃菜?」

  野性覺醒之後,再熟悉的人也得重新問一下口味。

  林霧指指自己:「肉」,接著又指指王野那邊,「多多的肉。」

  趙里笑:「收到。」

  王野最終並沒有將作品真正完成,頂多算畫完70%,很多地方還是大致輪廓,並沒有精細雕琢,但他也懶得弄了。

  太久沒畫,總歸手生。

  但陶其然很喜歡,王野這邊剛起身,他就馬上坐到畫前,左看右看,各種近距離欣賞。

  林霧卻更在意王野,他現在對對方除了震驚,驚艷,還有巨大的困惑:「你為什麼不學美術相關的專業?」

  王野莫名其妙看他:「為什麼要學美術?」

  這還用問?

  林霧:「你畫畫這麼好,不學浪費了啊。」

  畫架前的陶其然,聽見他倆說話,看過來,問:「王野,你喜歡畫畫嗎?」

  王野聳肩:「沒什麼特別感覺。」

  陶其然朝林霧攤手,有點可惜,但又很快釋然:「就是這樣,天賦有時候不一定和熱愛掛鉤。」

  「那你喜歡機械?」林霧又問王野。

  王野:「也沒什麼特別感覺。」

  林霧深深嘆口氣:「同學,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麼東西是你有感覺的,喜歡的?」

  王野毫不遲疑:「動物。」

  林霧:「……」

  陶其然被逗得前仰後合,感覺聽倆小孩兒說話能樂一天。

  到吃飯的時候,還帶著笑模樣。

  趙里從後廚把做好的午飯端上來,都是咖啡店的簡餐,半成品加工一下就行——黑椒牛排,咖喱豬排,鹽酥雞,石板烤腸,紅燴牛肉,凱撒沙拉。

  因為每份分量都不大,所以全弄了雙份,除了沙拉。

  作為唯一的蔬菜,它只一盤孤零零躺在最邊上,獨自美麗。

  四人就坐。

  林霧一看這菜式,四個肉食動物沒跑了,總算找到機會問:「小舅,你和趙里哥覺醒的都是什麼科屬啊?」

  陶其然故意賣關子,和林霧道:「先說你們的。」

  「我是叢林狼,」林霧不兜圈子,「他是東北虎。」

  陶其然看看自家外甥,再看看王野,頗為認同地點頭:「氣質相符。」

  不是,怎麼就相符了。

  「我這身高,這氣場,明明應該是大狼!」林霧至今對於叢林狼的體型都有點意見,瀟灑有餘,兇猛不足啊。

  王野愉快地吃著鹽酥雞,不做評價。

  「叢林狼既能適應野外,又能在城市及周邊生存,」陶其然說,「挺好的。」

  林霧哭笑不得:「這話怎麼這麼彆扭,我是覺醒了,又不是真變成狼,不管覺醒什麼都能在城市生存吧。」

  「我是苔原狼。」陶其然公布自己科屬。

  「苔原狼?」林霧脫口而出,「那你還怕冷?」

  苔原狼,多分部在寒帶草原,西伯利亞針葉林這種溫度低的地方。

  「也不是一直怕啦。」陶其然咕噥。

  「趙里哥呢?」林霧看向一直沒說話的男人,「你的科屬是?」

  趙里:「蒼鷹。」

  林霧一瞬間腦海里全是雄鷹展翅翱翔的畫面:「好帥。」

  王野一口咬掉半根石板烤腸。

  本以為互通完科屬,這場午餐就可以進入自由閒談時光了。

  林霧還想和陶其然說說學校的趣事呢。

  陶其然卻先淡淡開口:「我辭職了。」

  從有編制的大學裡離職,陶其然說的就像路邊扔一顆大白菜一樣簡單。

  林霧剛努力塞嘴裡一口沙拉,差點咬到舌頭。

  趙里顯然早知道一切,有條不紊繼續吃飯。

  王野自覺和此事毫無關係,也專心進餐。

  就剩林霧一個人艱難消化信息:「辭職了?從大學?」

  陶其然點頭:「嗯。」

  「然後呢?」林霧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找到更好的單位了?」

  「不找了,」陶其然輕鬆一笑,「上山。」

  林霧:「上山?」

  陶其然:「我一直喜歡山上,你知道的,只有在那裡我才能靜心創作。」

  林霧:「可是寒暑假你都可以上山啊。」

  「不夠。」陶其然靜靜道,眼裡像是盛著一片遠山,「我在山裡待的時間越長,越不想回城市。」

  林霧理解不了:「那你也不用把工作辭了啊,停薪留職,或者請長假不行麼,難道你還真要一輩子待在山上?」

  「為什麼不呢?」陶其然單手撐下巴,認真地眨眨眼。

  還問為什麼……

  「我先確定一下,你是準備像寒暑假上山那樣,找個沒人的地方自給自足,野外求生似的,還是找個村莊,和鄉里鄉親一起田園牧歌?」這兩種在林霧看來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陶其然沒半點猶豫:「當然和以前上山一樣,找沒人的地方,如果有人,那就不叫回歸大自然了。」

  「這就是問題啊,」林霧快急死了,生怕小舅腦袋一熱,不管不顧,「人都有社會屬性的,寒暑假上山,就當閉關了,那可以,但你不可能真在山上待一輩子啊,你總要回來的。」

  陶其然笑,不疾不徐的聲音里,帶著已經透徹落定的沉靜:「以前寒暑假在山上創作的時候,我就總在想,要是假期不會結束,我能一直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就好了。但就像你說的,人都有社會屬性,很多時候,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林霧:「對啊……」

  陶其然:「說個最現實的問題,單憑人的體能和生存力,就很難像動物一樣在山林生存……」

  林霧:「對啊對啊……」

  既然道理都懂,就要過好這一生啊。

  「但如果我不再是了呢?」陶其然的聲音忽地輕到縹緲。

  林霧怔怔地:「什麼不再是?」

  陶其然把面前的餐盤挪開,手放到了桌面上。

  空氣中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響動。

  不,不是空氣里,是陶其然的手。

  那隻白淨修長的手,正在迅速長出銀灰色的狼毛,隨著骨骼變形,最終成為一隻狼爪。

  陶其然:「既然生命給了我第二次選擇的機會,為什麼要視而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