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唱和吟詩無雌聲

  薛濤身為女子,卻不得不暫棲於男人的檐下,求一些生存的可能。

  她白日似夢,只有深夜夢回時才得一絲清醒,對月浩嘆。

  她筆下的詩篇,閃著寂寞的清輝,在星月都失色的漫漫長夜,慰藉著孤獨上路的旅人。

  一

  後蜀史書家何光遠在《蜀才婦》中說:薛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輿,詩達四方,名馳上國。應銜命使車,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薛濤在過了一段小心翼翼的生活後,或許覺得自己在韋皋的心中也有了一定的分量,於是開始變得有些狂傲起來。然而正是這一份狂傲,讓薛濤遭受了一次無情的打擊。

  貞元五年(公元789 年),薛濤的平靜生活又被打破,而這一次,是因為她觸怒了韋皋,被罰赴松州。

  薛濤自從成了韋皋帳下的一名樂籍女子,就不得不過著以藝侍主的生活,錦衣玉食之下,處處涌動著殺機與忌妒。她的命運被攥在了別人的手心,更何況韋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完全可以主宰她的生死。這一次,薛濤就被刺史疏遠,發往艱苦的邊疆。

  據五代時期何光遠撰的《鑑戒錄》所載,「應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就是說,前來蜀地的官員為了求見韋皋,多希望通過薛濤引薦,紛紛給她送禮,而薛濤「性亦狂逸」,不顧瓜田李下之嫌,照單全收。不過她見財不喜,收下之後一文不留,全部上交。她的聲名過大,引來諸多誹謗,韋皋聽了諸多流言,十分不滿,一怒之下,下令將她發配松州作為懲罰,也以此保全自己的名聲。

  更有人分析,當吐蕃侵犯靈關及朔方之時,韋皋奉召領兵禦敵,派遣部下高倜、王英俊領兵兩千駐紮在松州,而薛濤按照當時的制度成了政治的犧牲品,作為一介官伎,只能夠被派往邊城遣勞軍。

  這一說法並不一定令人信服,但薛濤被罰邊塞之事確鑿無疑。有人揣測,薛濤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方才引來了這般禍事。

  薛濤到了松州,一掃「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幻想,對於她而言,邊陲的艱苦始料未及,正如溫室中的孔雀面臨風暴一般,哪能經受這樣的殘酷呢?她忘記了自己的愁苦,想來邊塞將士們艱辛的生活觸動了她心中柔弱的那一塊。從前只是在高枕無憂的府宅之中聽說過「將士們生活艱苦」,今日身臨其境,方才知道這樣的描述背後,有多少血淚與硝煙。

  那些狡黠的吐蕃人一再打破盟約,又犯邊關,今日狼煙再起,真是愁煞人也。薛濤心中暗忖,此次前來,責任便是將那溫柔香軟的曲子唱給將士們聽,安撫他們思鄉的愁苦與厭戰的躁動,可這些歡喜香艷的曲調,在這荒涼肅殺的軍營里,怎麼有心思吟唱出來呢?正如《柳亭詩話》所言,此詩「如邊城畫角,別是一番哀怨」。薛濤只恨自己弱女子之身,只能不解愁苦地唱著溫軟的小調,卻不能投身沙場。

  幾千年來,人們都譴責「紅顏禍水」,豈不知是男權社會的「英雄好漢」

  們沉迷聲色,方才使一個個苦命的女子遭受凌辱。在醉生夢死的世界裡,女性強顏歡笑以求生存,真正的亡國之恨卻是由那些醉生夢死的男兒造成的。而薛濤不同於見識淺薄的秦淮商女,也不是那聲色犬馬的享樂之輩。薛濤詩有豪傑氣,亦有慈悲心,不僅沒有對戰亂之苦不聞不顧,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沉浮命運,只是為自己的無奈之舉感到羞憤。她不願直接寫邊塞的艱苦,卻將其與遠在安逸之所享樂的人們相對比,以諷諫肉食者,更有止戰之功。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名媛詩歸》評價這句詩時談道:「此薛濤在高駢宴上聞邊報樂府也,有諷喻而不露,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元、白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

  邊疆之苦對薛濤的震撼是巨大的,她有感於戍邊之苦和自身遭際,又提筆寫下了《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

  重光萬里應相照,目斷雲霄信不傳。

  按轡嶺頭寒復寒,微風細雨徹心肝。

  但得放兒歸捨去,山水屏風永不看。

  「重光」在此應當指日、月。《文選·陸雲〈大將軍宴會被命作〉詩》:「辰晷重光,協風應律。」李善注引張晏曰:「重光,謂日、月也。」轡指馬韁。「山水屏風」用典事。唐玄宗初立開元時,宰相宋璟為寫《書·無逸》篇,立為屏風,玄宗朝夕相對,頗自振作。及璟罷相,改立山水屏風,志漸驕侈。

  在這兩首詩中,通篇瀰漫著一種掙扎、徒然無力的氣息,又有著一種不似以往的怨懟之悽惻。薛濤以「天」喻官府,「月」指韋刺史,卻將自己視作荒蕪之地上一隻微弱的螢蟲。螢蟲豈可與月爭光,何時又能再見月輪?薛濤自知力有不逮,卻以「上韋令公」的名義向權柄示弱乞憐。但薛濤到底是薛濤,她在求饒之時也不忘風骨,「萬里重光應相照,目斷雲霄信不傳」,隱約帶著些許任性與怨念。

  向來「無雌聲」的薛濤竟無力地向韋皋的權勢低頭,卻是這攬轡行進之時淒寒的心聲,狂風蕭瑟,細雨悽苦,方才二十歲的她不堪忍受。「徹心肝」

  既指寒苦環境的摧殘,也指韋皋對她的不信任。後一句表明決心,說只要肯讓我歸去,必定洗心革面,不再犯錯。薛濤此時竟是如此無奈,要這樣來打動韋皋,誠心認錯,希望韋皋能夠憐惜她一個女子在邊境的苦楚。

  這兩組詩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既有對邊境惡劣環境的震撼、對戍邊將士的同情,也包含被罰松州的苦楚和酸辛,亦隱含對韋皋懇切的歉意,希望他能將自己召回,還有一點隱隱的失望、驚恐和抱怨。這個時候的薛濤,仿佛回到了父母雙逝後的那一段孤苦歲月,一個人踽踽前行,失魂落魄。

  夕陽一點點地落下去,將霞光一縷縷地抽離天際。它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將黑暗放了出來,卻把希望收了回去。歸巢的鳥兒成群結隊地從橙紅色的落日前飛過,身上披著霞光,從東邊直直地飛往西邊,像極了將要返回西天復命的神鳥。這個時候,一陣晚風吹來,已經被埋到黑暗中的林間傳來簌簌的樹葉聲和烏鴉沙啞而蝕骨的嘶鳴,將暗未暗的荒野襯得更加寂寥了。

  當落日完全降到地平線下的時候,風開始颳得厲害了。薛濤站在山頭,那一如既往的紅衣在夜風中張揚著,如同將要起飛的大鳥在蓄積風力。她直直地盯著遠方,像一座石像,從晚霞漫天到月光盈地,眼神里融合著很多情緒,像是悔恨、像是不甘、像是無奈,複雜得不像一個花季少女該有的眸子。她的手交織著扣在一起,嘴唇緊緊地抿著,心裡仿佛正在進行著極大的鬥爭。

  月亮在無太陽與它爭輝的時候亮了起來。如同一面窺探人間的太虛幻鏡,又如同千萬個世界的通道,遙遠而充滿神秘氣息。然而,在這樣月光如水的夜晚,薛濤卻只覺得入骨的涼意。此刻,在她的眼中,月亮不再是為作新賦而借來的意象,而是承載著她滿滿心緒的書信,只待萬里外的韋皋相看。

  從山的東頭飛來幾隻小小的螢火蟲,緩慢地在空中撲扇著翅膀,朝薛濤這邊飛來。它在尾巴上點起的小燈就只有一點點,然而在夜裡卻格外的明亮。

  「的歷流光小,飄颻弱翅輕。恐畏無人識,暗中獨自明。」薛濤看著這樣執著的小生命,如同看到了自己。雖然弱小,無法與月亮爭輝,但卻努力地發出亮光來。

  離開錦官城已經幾日,節度使府中還沒有傳來任何消息,薛濤不免有些焦急和失望了。以往桀驁不馴,隨意狂言,總還是太年輕了,心浮氣躁。這幾日獨自出行,沒有筵席,沒有邀約,不多說話,也不會做劇烈的動作,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薛濤這才感受到,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好像才更適合思考。

  風更大了,空氣變得有些潮濕。從東頭飛來的螢火蟲帶來了許多小夥伴,環繞在薛濤周圍,似乎要把她拉到自己的隊伍中去。薛濤伸出一隻手指,好奇地輕點了下它的小燈,燈忽地滅了。她猛地把手抽回來,卻發現它又重新亮起來,就像在與她做遊戲。薛濤忽然想起,上個月的這一天,她在節度使府里陪著韋皋宴客。那天的天氣好像也如這晚一般,天開始很晴朗,隨後有些濕氣,再後來就下起了雨。

  就在她沉浸在上一年的回憶里時,風呼呼地颳了起來,雨點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如一粒粒苞米粒,打在身上格外疼。螢火蟲扇著薄薄的翅膀,往來處撤離。薛濤卻依舊呆呆地蹲在山邊兒,像是要誠心淋一場雨,又像是沒反應過來。貼心的侍衛撐了一把傘在她身後,而她就蹲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山裡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大的雨點砸下後不久,便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慢慢地雨便停了。薛濤緩緩地站了起來,打了聲噴嚏,裹了裹衣服,然後匆匆地回客棧去了。月亮在烏雲過後,又重新露出了臉兒,就像洗過一樣,更加明亮了。

  薛濤抖抖索索地進到客房裡,將窗戶完全打開,然後便窩到被子裡去了。

  夜間的雨有些涼,她剛剛淋到一些,便覺得略微有發燒的跡象。她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裡,就像一隻病貓,看著讓人格外地心疼。那時,她心裡也著實不想再遠行了。精緻的鞋子上布滿了泥點,那身紅衣也有許多處褶皺了。這在薛濤以往的生活里,是不可忍受的,然而,她如今看著,竟不覺得什麼了。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明亮的月光通過窗戶照射到地板上,好像泛起了一層白霜,從未遠離過錦官城的薛濤,此刻內心充滿一種迫切回故土的焦慮。她開始有點害怕這漫漫的長路,害怕這未知的前程。

  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家,那樣的傷痛太大,大到她無法再去嘗試。現在,她把節度使府當作第二個可以安心的住所,她並不想輕易地放棄那裡,亦不想將如父如兄的韋皋給過她的溫暖輕易地丟棄。

  薛濤想著想著,眼淚便奪眶而出。從父母相繼去世到現在,縱使再難她都沒有流過眼淚,然而在這個陌生的客棧,她將所有受到的委屈和壓力都發泄了出來。她內心渴求著韋皋能夠聽到她的呼喚,讓她回家去。甚至若是讓她回去,她可以不再去結識更多的朋友,只是安心地待在節度使府中。

  一個人脫離她所熟悉的環境後,往往會對未知產生恐懼,特別是當離家越來越遙遠的時候,總會有回不去的擔憂。

  二

  出入朱門四五年,為知人意得人憐。

  近緣咬著親知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犬離主》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裡擎。

  ——《筆離手》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馬離廄》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鸚鵡離籠》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燕離巢》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珠離掌》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魚離池》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鷹離鞲》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竹離亭》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鏡離台》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一個「離」字引發了多少惆悵與遺恨。

  書寫生離死別的詩句燦若星斗,直擊人們的心靈,引起世人強烈的共鳴。薛濤此時的離情與常人更有著不同,她觸怒尊顏,被自己所敬愛的刺史韋皋罰往烽火連天的邊疆,她一連賦詩四首「上韋令公」,今又賦《十離詩》以表達離別的沉痛。

  這十首詩的作者與創作背景曾引發很大的爭議:後周王定保《唐摭言》認為只是府僚薛書記寫給元稹的:「元相公在浙東時,賓府有薛書記,飲酒醉後,因爭令,擲注子擊傷相公猶子,遂出幕。醒來乃作《十離詩》,上獻府主。後元公作『馬上同攜今日杯,湖邊還折去年梅。年年祗是人空老,處處何曾花不開。歌詠每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樽前百事皆依舊,點檢唯無薛秀才』。」

  這當是政治傾軋中的仕途失意之作,但實際上《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是白居易長慶四年(公元824 年)在杭州任上所作,與元稹無關。而《全唐詩》則認為《十離詩》確是薛濤所作,但是寫給後來的情郎元稹的。今人陳文華在《唐女詩人集三種》中詳細論證了《十離詩》的創作背景—— 一代名伎薛濤在被恩主韋皋罰赴邊塞時所作。

  這組詩中的十首七言絕句一氣呵成,講述了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鞲、竹離亭、鏡離台之悲涼落寞。

  薛濤把自己視作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而把韋皋尊為自己所依靠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台。

  從詩句所描述的場景看來,主人的寵物因太過任性,不識大體,「無端」

  犯下種種過失,不小心犬「咬著親知客」、筆「用久鋒頭盡」、馬「驚玉貌郎君墜」、鸚鵡「出語無方便」、燕子「銜泥穢污珊瑚枕」、明珠「一點玷相穢」、魚戲「擺斷芙蓉朵」、鷹「竄向青雲外」、竹筍「鑽牆破」、鏡「遭無限塵蒙蔽」,引起主人不滿而被厭棄,失去了以往的恩寵與厚愛,遭遇十種「不得」。

  薛濤心中湧上一陣悲戚,小小的波折讓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處境和身份。

  艷名是禍水,才名是浮華,觥籌交錯、恭維誇讚都是假的,唯一真實的是——她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需要依靠別人的慈悲憐憫才可以立足於世。她努力地冷靜下來,收斂起自己的悲切,她知道那是無謂的。

  有離思而無離情,說是離思,卻沒有誠摯的苦意。十句「不得」將它變成一封十足的罪己書。不驚不奇,把身邊尋常事物寫得曲折動人,娓娓道來,如泣如訴。

  這一場較量縱然是韋皋贏了,可也勝得不那麼光彩。

  然而就是委屈也得生受著。世人多是委屈的,只是姿態不同罷了,像盆景里的病梅,被人剪去枝蔓,拗斷筋骨,擺弄成喜歡的模樣,有的血淚飛濺,有的卻忍氣吞聲。

  薛濤在一再地自我貶低時,仍綿里藏針地對這樣的處境進行了嘲諷。的確,薛濤與韋皋關係複雜,欲親還離,她狡黠地為自己鳴不平,在每首詩的前兩句中都誇讚寵物的忠心與聰慧,卻在後兩句中展示出巨大的反差——只因一時的「無端」之失,引來永遠的疏離與厭棄。

  但薛濤終究還是引躬自責,懇請主人諒解。韋皋堂堂武侯之才,自然不會和一個搖尾乞憐的柔弱女子斤斤計較。或許韋皋原本就是顧及自己的顏面,方才遣走了薛濤,此時薛濤低聲下氣地取悅於他,他頃刻間便轉怒為喜,又見薛濤如此賢德,便將她接回成都。

  無疑,薛濤是時代的佼佼者,但她終究不是超越時代局限的先行者,縱使她的才情無出其右者,她卻不得不將命運維繫在男人的權柄之下,屈服於社會的侮辱。詩中於卑微無奈中帶著些許諂媚,令人揪心不已。那個狂傲的薛濤今天竟向威嚴的權力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更令人憐惜。

  雖然薛濤得蒙大赦,回到成都並脫去樂籍,但她心知,韋皋喜怒無常,對自己並不十分鐘情,此番能夠回到成都,她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毫無顧慮地出入朱門,而她委身於韋皋的幻想也徹底破滅。《十離詩》已然耗盡了她對這個男人所有不切實際的妄想,她堅定地選擇了自立的道路。薛濤《十離詩》一出,天下奇之,後世頗多效仿,成為詩壇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香墨彩箋狼毫筆,詩詞歌賦楹楚辭;筆蘸香墨彩箋撕,詩情畫意難亦系。

  ——《筆離箋》

  兩廂咫尺如隔山,無言無語情無牽。

  落紅淒斷碎心瓣,情歸黯淡愛已倦。

  ——《愛離情》

  這些十離詩,或如前者《筆離箋》皆為遊戲之作,或如後者《愛離情》抽象卻空洞,皆不似薛濤之作字字言物,卻字字含情,一片委屈與離恨躍然紙上,引人愛憐。也正是這樣的才華與真情,打動了韋皋,讓他連忙將她接回安養。

  薛濤自罰赴邊作詩十餘首上書韋刺史,意味著面臨著詩歌生涯的轉折點,也是其性格的轉折點。她一改曾經的疏狂,將鋒芒隱藏在溫婉細語中。從前的她受到韋皋的寵愛,也因為少不更事,恃才而驕,滿是少女的任性和情思而遭致禍端,此後她越發沉穩大氣,如《罰赴邊上懷韋令公》般的賭氣不再出現,更不會有不識人情世故的妄舉。

  回到成都以後,韋皋對薛濤十分親切,並自作主張,命主事的官吏上下打點,讓薛濤恢復自由之身。薛濤得到不少安慰,卻淡然地領納謝恩了。可是脫去樂籍以後,薛濤便沒有了依靠,不過她也不在乎了,回到成都已是大幸,在這裡總會有辦法的。她沒有料到的是,韋皋竟想得十分周全,在浣花溪畔百里潭的錦浦里擇了一個不大卻十分體面的房子,將她安置下來。如此一來,薛濤便有了寄身之處,她在浣花溪畔一住就是四十年,創作了幾百首詩作,也成就了「萬里橋邊女校書」的時代佳話。

  三

  薛濤在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了自己的隱居生活,倒也不是說看破了紅塵虛妄,只是經歷了太多,心有些倦了,想停下來歇一歇。浣花溪,一個美麗的名字,和薛濤正相匹配。溪流不知年歲,只是年復一年地浣洗著飄落的花瓣。

  薛濤也在浣花溪畔洗盡鉛華,露出了那個「天然去雕飾」的美麗伊人。

  薛濤雖說隱居在浣花溪畔,但也偶有交遊活動,不過此時的交遊褪去了酒宴席間的那種虛與委蛇,而是十分輕鬆愜意的。

  樂山之東,有凌雲山,山間有凌雲寺,薛濤與韋皋一行人久聞凌雲寺之盛名,大佛竣工日,當薛濤登上山頭,只見九峰環抱,寺宇輝煌。該寺建於開元年間,建成後不久,僧人海通和尚便領眾依凌雲山崖石鑿山為彌勒佛大像。

  佛像高逾三百六十尺,並建七層樓閣以覆之,佛像幾度停工,直到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之時,捐出俸祿建造大像,這一宏偉的工程方才竣工。

  這一日,韋皋領著幕僚前來見識剛剛落成的大佛像,於閒暇時往凌雲寺一游,薛濤也從錦浦里的小閣中出來,隨眾人登上山頭,一覽大佛與高山古寺的勝景。只見新修成的大佛聖像依山面江,頭在山頂,足在山麓,俯視江水滔滔。巨佛之膝部以下形成倒凹字形,河水沖入凹處,水勢受挫,回流而出後,既可緩和水流,又可避免泛濫成災。佛像亦壯人膽氣,象徵慈航普度之精神。

  賞玩之時,凌雲寺住持邀請節度使韋皋為大佛為賦一篇,以記此蜀中之盛事。韋皋出身書香門第,鎮蜀以來卻疏於文墨,亦為憾事。其間有好事者慫恿再三,韋刺史假意推辭,終於大筆一揮,於此高山之巔為大佛作了一篇《嘉州凌雲寺大彌勒石像記》,勒石刻碑,立於山中,此碑至今猶存,然碑文模糊不可見,其文甚美,臻於盛唐氣象。今讀斯文,可見韋氏之才、蜀中之風。

  惟聖立教,惟賢啟聖。用大而利博,功成而化神。即於空,開塵劫之迷;垂其象,濟天下之險。嘉州凌雲寺彌勒石像,可以觀其旨也。

  神用潛運,風濤密移,肹蠁幽晦,孰原其故?在昔岷江,沒日漂山,東至犍為,與涼山斗。突怒哮吼,雷霆百里;縈激觸崖,盪為厱空。舟隨波去,人亦不存。惟蜀雄都,控引吳楚,建茲淪溺,日月繼及。

  ……

  ——《嘉州凌雲寺大彌勒石像記》(節選)眾人見刺史如此豪情,皆嘖嘖稱奇,其間雖有恭維之意,然此文的確揚葩振藻,文采斐然。韋皋心下大快,忙呼眾人賦詩助興,在場諸人見薛濤在場,心知她必有佳句,皆翹首以望。薛濤莞爾一笑,自知推辭不得,便說道:「承蒙厚愛,小女子在此獻醜了,權作拋磚引玉。」

  薛濤登臨斯樓,本欲盛誇大佛,但韋皋刺史今日難得有此雅興,寫下千字宏文,洋洋灑灑,此日若賦詩詠佛,豈不駁了大人的面子。薛濤心下沉思,既言道拋磚引玉,大可不必就大佛而賦詩。正在思索時,旁人一片驚訝,怎麼今日薛濤竟如此忸怩。就在此時,薛濤抬頭一看,那正是凌雲古寺牆上的青苔,便信手拈來,為此賦詩:

  聞說凌雲寺里苔,風高日近絕纖埃。

  橫雲點染芙蓉壁,似待詩人寶月來。

  山高有寺,直聳入雲,終日雲霧繚繞,牆壁上長滿了斑駁的青苔,然山風不絕,日照猶近,此處不染纖塵。此言既是狀物,又兼贊佛,更是人格的自況。身軀雖然卑微,然高蹈出塵的精神凌於高山危樓之上,俯瞰人間。此言一出,眾皆愕然,竟有人在此場合下詠青苔,果然名不虛傳。

  「橫雲點染芙蓉壁」——牆壁之狀,白中透著微綠,明淨而不失活潑的風采,更有祥雲繚繞,動靜相宜,實乃不可名狀之景,薛濤放眼一望,正見到月出東山,心下一動,想起一位古人,吟出最後一句詩——「似待詩人寶月來」。

  這等美景,恐是只有古代的詩僧寶月和尚方有才華來寫詩讚美。這一句甚妙,既得拋磚引玉之功,又有自贊之意,在場之人,莫不驚嘆。

  說起寶月和尚,今人早已不聞,然唐代詩人無不知曉其盛名,今日在這凌雲峰上,人們不禁想起了他的佳作《行路難》。登山殊不易,為人更復難,韋皋臨近暮年,聽聞「寶月」之名,當即就想起了這首詩。在場的皆是邊關忠義之將,遠離家鄉戍守邊關,沙場上九死一生贏得令名卻英雄遲暮,聽到「寶月」之名,皆心中愀然。

  見諸人在沉思之中,韋皋直言「再來一首」,欲令薛濤再賦詩一首,以祝雅興。薛濤亦詩性正濃,卻瞥見地上的小花,便借寶月《行路難》之餘意,吟出一首絕句:

  聞說凌雲寺里花,飛空繞磴逐江斜。

  有時鎖得嫦娥鏡,鏤出瑤台五色霞。

  若登凌雲寺,必自江邊沿著大佛身旁的石階拾級而上,而石階陡峭狹窄,頗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詩人謂之「春山古寺繞滄波,石磴盤空鳥道過」。行路難者,其言不虛,薛濤卻以花為譬,等閒視之,展現出對困難的蔑視,是薛濤內心豪情世界的呈現,可謂柔中帶剛,不落俗套,頃刻間將寶月之意化為己用,並藉此稱揚了邊塞將士樂觀的英雄主義精神。

  「有時鎖得嫦娥鏡,鏤出瑤台五色霞。」薛濤又借月言花,當月輪升起,花兒與月影重疊,「鎖」在一處,便是人間難得的景色,正如瑤台的雕欄玉砌,鏤出五色的雲霞,這一比喻甚為新奇,在座者皆引為奇句。

  這等景象非一般平原上的鮮花所能比,唯有在雲間峰巔的花,臨寒獨放,方可「鏤出瑤台五色霞」。此言贊花非凡品,又以花喻人,在這山巔修行的僧人、建造大佛的工匠、笑傲沙場的將士和領眾保一方太平的刺史韋皋,皆是盛開在山巔的仙葩。

  凌雲寺之行,薛濤再展詩才,令無數英雄折腰稱讚,而薛濤卻對這山間晨鐘暮鼓的清淨生活心生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