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陸恩生的提議，孫阿應臉上寫滿了懷疑：「把俘虜放了？我與回紇人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這群人尚未開化，不懂禮儀，從來不知感恩二字。當年，回紇的老可汗突騎施，就曾經放了抓到的俘虜，讓他們回去宣講恩情，不料這些俘虜翻臉不認人，又掉頭過來與突騎施作戰。」
陸恩生向孫阿應拱手道：「都護所說的事情，某亦有所耳聞。只不過，這次釋放俘虜，憑靠的不是禮儀，而是利益。」
孫阿應：「利益？」
陸恩生：「被抓到的俘虜，來自不同的部族，倘若投靠大唐，一旦被回紇人知曉，全族都會被處決。所以，他們拼死不從，也是因此緣故。商行與他們簽訂了僱傭契約，並且約定，只要是有人願意來投，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成為商行的夥計，再領到一份月俸。而且，倘若說得的人數足夠，還能加賞。」
說到這裡，陸恩生停頓片刻，又對孫阿應說道：「龍騎軍中有不少軍士，早前曾在河北范陽，後來被押送去了焉耆集鎮，接受勞動改造。他們後來現身說法，也讓那些回紇俘虜，放心了不少。」
孫阿應背著手，在帳中踱步，最後停下來說道：「那行，就把這些俘虜放回來，看看你口中的利益，是否能使得回紇人歸順。」
陸恩生聞言，向孫阿應躬身行禮，口中說道：「謝都護。」
出了營門，商人中有按捺不住的，向陸恩生小聲問道：「陸上官，白亭那裡發生的事情，今日為何不對孫都護說？」
陸恩生：「陛下當初下旨，允許商行聯盟租用軍隊戰利品，但是京城來的那些官員們，對這道聖旨陽奉陰奉，欲與商行奪利。想要妥善處置此事，就必須得到朔方節度使的支持。但是，想要爭取孫都護的支持，直接開口，恐怕會引來軍中反感。所以此事急不得，當下先爭下一份功勞，賣他一個人情，日後再徐徐圖之。」
商人聞言，一陣嘆氣，最後只能點頭。
數日之後，唐軍釋放的一部分回紇俘虜，趕上了北遷的撥子海部族人。
撥子海部又名柏孜海部，乃是回紇本家轄下，一個原本位於東南方向的部族。
在天寶年間，撥子海部有四千七百餘口，戰馬三千匹，算是實力較為強悍的漠北部族。
到了新元年間，撥子海部跟隨回紇本家連年征戰，人口下降了一半，而且被強令駐守在白亭北部，也就是最靠近大唐的邊界線上。
這次被唐軍釋放的俘虜之中，有一人名為忽辛，乃是撥子海部的黑迭兒（族長的母家子侄）。
被俘虜之後，忽幸曾經試圖逃跑，被朔方軍抓回來，吊在木柱上，打算活活暴曬而死。
大唐商行聯盟之中，有商人代表見他身體強壯，又有馴馬的本事，便起了愛才之心，將其保了下來。
忽幸被商人帶走之後，原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奴隸，過上牛馬一般的悽慘生活。
不料那商人將忽幸帶回營地之後，給後者拿來衣服和食物，又專門找人教他大唐官話，還給他發了一塊木牌，最後告訴忽幸，從今往後他就成了商行的夥計。
進了商行，吃飯時，忽幸與其他唐人在一張桌子上，睡覺時，大家也睡著一個屋裡，甚至每個月領月俸的時候，還有人喊上他一起同往。
幾個月相處下來，忽幸逐漸了解了大唐對於子民的政策，同時也慢慢懂得，商行里的人，是真把他當做同事來平等看待。
哪怕是野獸，被人盡心照顧，也會升起感恩之情。
忽幸感念商行的恩義，主動找到管事，用半熟半生的唐話，說了回紇牙帳的事情。
商行知曉這情報非常重要，於是找到國市監的陸恩生，後者又帶上商人們，去見了朔方節度使孫阿應。
話題拉回撥子海部，忽幸抵達族中的時候，頭人的帳中正在舉行法事，用來祭奠最近戰死的族人。
忽幸和其他俘虜出現在帳口的時候，撥子海部的族長還有一眾貴人，還以為白日裡見到了鬼，結果鬧得一陣雞飛狗跳。
好不容易解釋清楚之後，撥子海部的族長當眾斥責忽幸道：「大唐是敵國，你們怎可為敵人說好話？按照你們的說法，族裡戰士的鮮血，難道白流了嗎？」
忽幸反駁道：「族長，您睜開眼看看四周吧，原本部族裡羊馬成群、人丁興旺，可如今呢？您的兄弟都死了，兒子也死了，就連女婿也沒能倖免，回紇人沒有把我們的命看在眼裡，您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族長原本還想反駁，接著看向四周，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聲長嘆。
忽幸從懷中掏出與商行的僱傭契約，展示給其他族人，並說道：「大唐商行正在招收夥計，只要去了，當場就可以錄用，不僅有俸祿，而且將來還可以與唐民一樣，參加科舉、免除稅賦、擁有耕田。」
族中有通曉唐文的老人，拿起契約讀了一遍，一切的確如忽幸所說。
聽到這裡，撥子海部的族人們都有所意動，但是族長卻沉聲說道：「這張紙不過是唐人的圈套罷了，他們對你好一些，你就以為能上天了？」
忽幸又說道：「唐軍之中有一隻軍隊，名為龍騎軍，其中有不少人都來自河北范陽。他們早先追隨叛將安祿山，後來被強行遷移到安西焉耆，如今已經成了大唐子民。」
族長聞言，剛想開口駁斥，突然皺著眉，停下了話鋒，好像在回憶什麼。
一旁的族中老人，對族長說道：「河北范陽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真的。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們跟著僕固懷恩，去往范陽參加圍城戰。之後，唐軍為了防範河北再次叛亂，並沒有選擇屠城，而是將城中居民遷往了安西。」
族長思慮良久，遲疑道：「漠北部族與唐人作戰多年，即便如此，唐國也肯接納我們？並與唐國子民一視同仁？」
忽幸：「當年的范陽之戰，唐軍損失超過十萬。即便如此，唐軍依然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只是將其遷往了安西，難道這樣，您還要猶豫嗎？」
族長遲疑片刻，環視了一圈身邊，問道：「族中如今缺衣少糧，牲畜又被回紇本家征去了不少，今年過冬都是問題……要不，我們隨忽幸去南邊看看？」
帳中的撥子海部族人面面相覷，最後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