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朝會，康可璟回到國市司的官所，坐在書房裡，看著窗外的景色，一言不發。
司中文吏陸恩生，來到書房門前，告了一聲。
康可璟聞言，回過神來，開口說道：「進來。」
陸恩生走入房內，將一本文冊放在案台上，對康可璟說道：「康員外，這裡是全國商行的登記信息，還有官府在各地存貨的棧點。」
康可璟問道：「全部都統計好了？」
陸恩生遲疑片刻，說道：「戶部的官員，對於這些東西管的比較嚴，有些商戶、有些州縣的信息，還沒有統計完全。」
康可璟抬起頭來，看著陸恩生的表情，問道：「怎麼？戶部的人給你臉色看了？」
陸恩生性子較弱，不喜爭執，對於上官的詢問，有心想要隱瞞，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康可璟扯起嘴角，笑了笑，說道：「將藩鎮管理錢財商路的權力，全部收歸到皇帝手中。此等言論，由國市司提出，戶部心中有怨憤，也是應當的。」
陸恩生有些不解：「國市司怎麼會觸犯到戶部的利益？前者乃是後者的屬司，按理來說，大家都是一個部門的同僚才是。」
康可璟看著陸恩生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孔，說道：「我在安西聽過陸家商行，它在行業中頗有名氣……但是經商與從政，是兩個概念。」
「經商的時候，商行分為建立在祖地的本家，以及開設在外地的分行。分行倘若賺到了錢，本家非但不會惱火，反而會大肆獎勵分行的掌柜，再增加來年分行的預算。」
「但是，倘若換成是朝堂，一切就會不同了。國市司雖然是戶部的從屬，又是新建立的部門。但從建立之初，就深得陛下器重。而且，你再聯繫今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一起想想。」
「陛下打算在兵部之外，建立樞密院，統管天下兵馬調動。樞密院一旦建立，勢必會從兵部那裡分得權力，而且往後將領的任命、遷動、調職等等工作，都會從兵部移交到樞密院。兵部那群人，對於樞密院，此時必定是忌憚有加。」
陸恩生瞬間就懂了：「陛下在兵部之外成立樞密院，就是想用樞密院來分取兵部和藩鎮的權力；而陛下授意國市司，在朝堂上提出錢行一說，難不成他有意令國市司從戶部中獨立出去，另成一府？」
康可璟笑著點頭道：「孺子可教。」
陸恩生看向康可璟，拱手說道：「謝康員外為解惑，只是還有一事，陸某不懂。」
康可璟：「你說。」
陸恩生：「陸某不過是一小吏，出身也低，康員外為何要費時費力，向我解釋這些？」
康可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在安西時，族中門客過百，府中幕僚也有數十，但這些人大多都是天資愚鈍，不堪大用。入了涼城，看來看去，只有你的才智能夠入我的眼。將來國市司倘若得了聖眷，我必定需要一名副手，幫忙處理繁雜事務。」
陸恩生聽到這裡，面色激動，躬身稱謝。
數天之後，皇城之中，周鈞來到泉湖小築，走入湖榭旁的石亭，擺了魚竿，開始垂釣。
御史中丞孔攸得了旨意，來到小築的大門外，等待皇帝的召見。
不多時，內侍監范吉年輕手輕腳的來到孔攸身邊，低聲說道：「孔中丞請隨老奴來。」
孔攸跟在范吉年的身後，走進石亭，見周鈞非常少見的正在釣魚，先是一愣，接著低頭走了過去。
魚竿未動，周鈞頭也未回，開口說道：「過來說話吧。」
孔攸躬身稱是，靠近了一些。
周鈞：「僕固懷恩被捕入獄、又押往平盧之後，藩鎮的將領中，有哪些人寫了奏疏，為其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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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攸：「共有三人，首先便是范陽節度使李光弼。」
周鈞：「李光弼與僕固懷恩相識已久，二人雖然偶爾有矛盾，但亦算是友人，他來求情，倒是正常。」
孔攸：「第二人是李嗣業。」
周鈞：「博陵之戰，李嗣業得僕固懷恩的援手，這才得以擊敗燕軍，後來在河北也頗受照顧，前者耿直重義，出面求情也是自然。」
孔攸：「還有最後一人……是郭子儀。」
周鈞聽到郭子儀這個名字，先是一愣，手上發力，提起魚竿，孔攸這才看清魚鉤上並沒有掛著任何魚餌。
周鈞思慮片刻，重新下鉤後又問道：「按照郭子儀的秉性，遇到這種事，他只會明哲保身，當做不知，為何偏偏要來趟這攤渾水？」
孔攸：「郭子儀身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時，對麾下的將領大多都了解一些。仆固家與回紇互市一事，他亦有所耳聞。在郭子儀看來，陛下耳目靈通，自然早就知曉仆固家勾連回紇的罪過，之前沒有發難，一直縱容仆固家恣意妄為，直到仆固家闖下大禍，這才設計圍堵。郭子儀猜測這其中，必定有著緣由。」
「僕固懷恩在獄中得了陛下的聖旨，令其將功補過，去平盧清理門戶，這一點更是讓郭子儀肯定了他自己的猜測。」
「聯繫之前發生的種種，郭子儀能夠猜到，陛下清理薊州軍，恐怕並非是為了處置僕固懷恩，而是借著此事為由頭，達到另一層目的。所以，他為了怕落人口舌，才寫成奏疏，為僕固懷恩求情。」
周鈞微微一笑：「現在他應該知曉了，整件事最後的結果，是借著薊州軍叛亂一事，敲打藩鎮邊將，建立樞密院，徹底根除大唐的邊軍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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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攸躬身說道：「陛下恩威並濟，又有了薊州軍這個例子，藩鎮倘若足夠聰明，自然應當知曉怎麼做。」
周鈞：「這群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孔攸：「其實，薊州軍叛亂的整件事中，每個人都在心中存了算計，這中間的謀略，層出不窮。」
「就好比錦衣衛南鎮撫司的元載，在明知平盧是仆固家的根基，其中形勢錯綜複雜，又兇險萬分，卻只派了兩個人前去查案，而且不設任何的後援，還將往返的路線也透露了出去。或許，那兩名錦衣衛的命，不過就是釣僕固懷恩的餌罷了。」
「還有僕固懷恩他本人，在知曉兒子仆固瑒勾連回紇之後，倘若真的忠於朝廷又性子剛烈，恐怕會當場自戕。即便不自殺，前前後後那麼多天，也有無數的機會，將薊州軍叛亂的消息傳遞出去。」
「然而，那些日子裡，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臥病在床。等到薊州軍開拔之日，僕固懷恩當著眾人的面，一邊痛罵士卒，一邊任由捆縛，那時的他，心中或許也知曉，仆固家罪業太重，與其向朝廷求活，不如雙管齊下，做好兩套備案。」
「倘若仆固瑒成功起事，那麼仆固家就可以攻占太原，在漠北站穩腳跟，這樣僕固懷恩就有了和朝廷討價還價的籌碼；倘若仆固瑒不能成功，那麼僕固懷恩就可借著『不與賊同』，來為自己最後挽回一絲生機。」
周鈞：「僕固懷恩心向大唐，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人在絕境之中，不以常理而謀事，反而卻是常理。」
孔攸：「陛下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周鈞的魚竿突然顫抖，平靜的湖面被打破，一陣又一陣的水花，從魚線之處迸發而起。
周鈞發力將魚竿提起，只見一尾鮮魚的魚口，咬在了沒有魚餌的魚鉤上。
看著這隻掙扎不已的魚，周鈞輕聲說道：「沒有魚餌，卻依然能夠上鉤，這倒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