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風雨飄搖(下)

  雖然謝主簿一再勸說,但是杜甫在闞錄了坊州的受災情況之後,最終還是踏上了北行的旅途。

  出了坊州,又向北經過丹州、延州,一路行來,杜甫終於是理解了謝主簿的臨別之語。

  與坊州相比,關中道的北部,只能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

  無論何時何地,杜甫站在路頭,向路尾望去,漫山遍野,鄉里田間,總能看見無數的新墳。

  即便有人苟活,一家數口,先是以樹皮草根為食,樹皮草根吃完了,就將泥土和水煮沸來喝。偶爾得來一口吃食,先撥給家中青壯來吃,其中緣由,僅僅只為青壯在餓死之前,能夠有力氣,將家中那些先死的老小,妥善下葬。

  一路看下來,真真是:

  十里路埋千百冢,

  一家人哭兩三般。

  犬銜骸骨形將朽,

  鴉啄骷髏血未乾。

  ……

  旅行至關中道和河東道的交界處,杜甫途中遇到一群暴民,後者在發現前者的官身之後,想要痛下殺手,再奪其財物。

  杜甫發足狂奔,又躲在泥塘之中,這才僥倖躲過暴民的追捕。

  在那之後,杜甫將官服打包藏好,又用泥污塗臉,扮成落難逃荒的流民,這才有驚無險的進入河東道。

  這一日,杜甫一路急行,不料中途迷路,失了方向,只能四處找尋可以落腳的地方。

  眼見日頭西斜,杜甫發現山下有一處村集,便挑了一條小道,打算下山去投宿。

  行至半山腰,他撥開灌木,猛然發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郎,正在用木楸掩土。

  聽見身後的動靜,那小郎警覺的轉過身來,看見來者,毫不猶豫的對準杜甫舉起了木楸。

  後者嚇得喊道:「某不過是路過的旅人!」

  那小郎仔細瞧了杜甫,見他的確不似本地人,這才放下了手中的器具。

  杜甫長舒一口氣,見那小郎骨瘦如柴,唯有一雙眼睛大而有神,便問道:「太陽很快便要落山,外面兇險,趕緊回家才是。」

  那小郎聞言愣在當場,過了好半晌,才幽幽說道:「哪裡還有什麼家?」

  杜甫朝小郎身後一瞧,那裡有數個土堆,上面覆著新土,想必也是新墳,於是嘆了一口氣,說道:「逝者已逝,小友節哀。」

  那小郎回頭看了一眼土堆,低聲說道:「哀從何來?這裡面埋著阿耶、阿娘和小妹,他們與活時相比,卻是再也不會飢餓了。」

  杜甫聞言,百感交集,只能換了一個話題,向那小郎拱手問道:「某從關中而來,要去往大寧,小友可知曉方向?」

  那小郎說道:「要去大寧,你走錯方向了。還有,我名為張沿嶺,莫再稱我為小友。」

  見杜甫點頭應下,張沿嶺說道:「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我打算向東去尋應龍,算是與你同路,正好捎你一程。」

  見張沿嶺年紀尚小,但說話老成,杜甫先是覺得有些好笑,接著突然發覺應龍一詞有些耳熟,便問道:「尋應龍是何意?」

  張沿嶺:「你不知曉應龍?乾坤破碎,應龍入世,辟壤三界,傳道九天,這些話,就連三歲稚子都會背。」

  杜甫:「我在關中之時,曾經聽聞過應龍之說,但卻了解不深。」

  說起應龍,張沿嶺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但凡有天災降臨,應龍都會提前警示凡夫……然而世人庸俗,往往將警世之言,當作耳旁風一笑了之。」

  杜甫:「那波及關中、河東、河南、河北的這場大災,應龍也有預言?」

  張沿嶺:「當然有了,前些年就有人在縣城裡看到了應龍之書,又將它拿回來念給了村民們聽,只不過那時無人肯信。結果後來真正來了災,眾人才後悔莫及。」

  杜甫:「那你剛剛說,尋應龍,應當去何處尋?」

  張沿嶺:「應龍信徒,各自成團。而各地的應龍團中,有一名領頭之人,名為教頭。他將那些篤信應龍的人,組織起來,宣講教義又發放糧食,再遊走在縣城和村落之間。距離這裡最近的一處應龍團,應當是在三十里外的蒲水碭。半年前,他們曾經路過我住的村子,有大半村民跟著他們離開了。我那時也想一走了之,但是父母染病,小妹又身患殘疾,不便於行,於是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杜甫:「那這應龍團的教義,究竟希望信徒做些什麼?」

  張沿嶺:「我聽他們說,應龍降世的地方,被稱為應許之地。應龍團的目標,就是將所有信徒,帶到那裡,過上不再忍飢挨餓的生活。」

  杜甫聞言,只是搖頭:「大唐已有道家和佛家正宗,至於那些山野偏門,不足採信,莫要被人誆騙了才是。」

  張沿嶺向杜甫冷聲問道:「天降大災之前,應龍早有警示,大家有目共睹。然而,你口中的那些道尊和佛祖,又有哪一個跳出來,告訴世人,災厄將至?」

  杜甫一時語頓。

  張沿嶺喝道:「道家佛門總說道化使然、佛法無邊。到頭來,這些泥塑石像,不顧百姓死活、始終不發一言,他們要麼是本領不夠,無法救得蒼生,要麼就是性情惡劣,不顧信徒死活。這樣的神佛,吾等要他何用?!」

  杜甫有心想要反駁,仔細尋思了一會兒,卻又不知道從何駁起。

  見杜甫閉口不言,張沿嶺說道:「你不如隨我一行,去尋應龍一觀。」

  杜甫無奈道:「某有要事在身,實在是得不出空來。」

  張沿嶺見狀,也不強人所難:「那好,我把你送到大寧城外,你我二人再分道揚鑣。」

  杜甫拱手,稱了一聲謝。

  二人順著山道,向著村集走去。

  杜甫見沿途不少新墳,都被人掘開,裡面的屍體也不翼而飛,便朝張沿嶺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張沿嶺:「饑民無糧,先是吃飛禽走獸,接著吃樹皮草根,最後實在無法,只能趁著夜色,掘開墳頭,以死屍裹腹。」

  杜甫聽著汗毛豎立,很快也就反應過來,他與張沿嶺初見,為何後者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張沿嶺:「不僅如此,家中有人去世時,生者甚至不敢哭泣,惟恐被鄰里知曉。不然的話,屍體尚未入殮,就會有饑民來家中搶奪。」

  杜甫閉上眼睛,輕輕道了一句:「亂離人,不及太平犬……」

  張沿嶺:「當下只是奪屍,再餓下去,以活人做鮮,已不遠矣。」

  杜甫長嘆一聲,心中愁苦萬分,回頭看向來路,只覺煌煌山川,滿目瘡痍,大廈將傾,風雨飄搖。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