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風雨飄搖〔中〕

  中書省,秘書監。【記住本站域名】

  「杜校書,任少監尋你,速速去內院。」

  聽見這一聲招呼,杜甫連忙從案台前站起身,拱了拱手,心情忐忑的走向後廂。

  任少監,名為任粲,乃是開元初年的進士,學識淵博,文采斐然。

  按照當年主考官的說法,任粲本應錄為進士科的頭名,但壞就壞在此人性格剛直,寫的文章針砭時弊,鋒芒過甚,不得已只得打入末等。

  任粲在大唐官場沉浮已有四十多年,先後在刑部、御史台、京兆府等等官所職事,由於性格執拗,難以合群,所以每一處待的時間都不長,最後在天寶十三載年初,被調到了秘書監中,得了修撰經籍圖書一職。

  入了內院的栒房,杜甫瞧見一位鬚髮皆白、不怒自威的老人,正在案台前看著一本冊集。

  而那冊集,杜甫仔細瞧了封面,正是他先前去坊州採風,將沿途見聞編纂出來的文稿。

  「風長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聽見任少監吟出自己作的這首詩,杜甫將頭埋低了一些。

  任粲放下文冊,向杜甫說道:「老夫看了杜校書採風遞上的闞集,其中說了北方水旱連災,這裡面都是去年的見聞?」

  杜甫拱手稱是。

  任粲又問道:「今年那裡是何情形,你可知曉?」

  杜甫沉默片刻,搖頭道不知。

  任粲:「老夫專門去查了關中道、河南道、河東道各地呈上來的文書,眾說紛紜,有說治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也有說境內災害經年,饑荒四起的,一時之間,倒也不知誰對誰錯。」

  杜甫張口欲言,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巴。

  任粲看了杜甫一眼:「老夫雖然身在長安,不知遠方,但通過城中的見聞,大致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城中糧價飛漲,已是去年的三倍;二、城外有大批流民聚集,堵塞了北向的官道,使得京兆府不得不出兵驅趕。這些事,已經證明北方必定是遭遇了大災。」

  杜甫拱手道:「任少監慧眼如炬,某自愧弗如。」

  任粲加重了語氣:「你並非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敢說。」

  杜甫聞言一愣,面上露出愧色,喏喏不敢言。

  任粲緩了片刻,看著杜甫無奈道:「說起來,此事也不應當怪你……老夫聽說了,你去年採風坊州,回來之後,就將受災情形寫成奏疏,呈給上官,期待朝中處置。不料奏疏石沉大海,不僅沒有回信,反而得了主官一頓訓斥,這才不敢再說。」

  杜甫聞言,身形微顫,面有動容,低頭哽咽道:「甫知百姓困苦,只恨心有餘,而力不足……」

  任粲:「老夫原本在史館中修史,年初才遷至秘書監,之前對天下時事並不知曉。如今大唐水旱連災,百姓流離失所,各地所述不一,朝廷紓難不及。既然職官不作為,那這警世之事,就由吾等向朝廷來報。」

  杜甫:「少監,甫應當如何做?」

  任粲:「老夫為你開出路引,再發下官文,你立即啟程,趕往關中等地,查清災害現況,回來再寫成奏疏。老夫以少監作保,將奏疏直接遞入中書省,再請陛下過目,倘若災情加重,勢必要說得朝廷出手,救百姓於水火!」

  杜甫站起身,面色激動,大聲唱喏。

  十日後,杜甫馬不停蹄,一路向北。

  中途路過奉先,連家門也顧不上進。

  剛出長安時,杜甫趕路途中,尚見行人車隊;然而,越是向北,人煙越是稀少。

  行至坊州邊境時,馬車行於荒野,卻是四籟俱靜,就連鳥犬之聲,都少有聽聞。

  行至坊州城外,水陸行的車夫向杜甫勸道:「阿郎入城,儘快去往府所,莫要在街道上多做停留。尤其是入夜,定要留在宅中,不可外出!」

  杜甫聞言不解,剛想細問,那車夫拱拱手,徑直離開了。

  杜甫帶著滿腹的疑惑,踏入了坊州城的大門。

  把守城門的武衛,餓的面黃肌瘦,瞧見杜甫之後,兩眼放光,從地上爬了起來,衝到後者的面前。

  杜甫嚇了一跳,連忙掏出官身魚符。

  一番盤問之後,武衛們得知杜甫是朝官,悻悻離開。

  杜甫入了城,只見白日之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整條街道寂靜無聲。

  他遙想去年來訪,城中雖然也是蕭條,但好歹偶爾還能看到開門的商戶和過往的行人。

  然而如今,整座城市死氣沉沉。

  杜甫一邊走向府所,一邊留心沿途,只見道路兩旁的樹皮樹葉都被摘剝乾淨,就連地上的白土,都被挖掘一空。

  走到府所的門前,杜甫敲響門板。

  門房中走出一名府衛,聽完杜甫的來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後者,便引他入內,去往內苑。

  杜甫入了後廂的偏廳,不多時,與他是舊識的謝主簿,笑著走了出來。

  一年多未見,杜甫見謝主簿雖然臉色有些發白,但卻身體康健、神色輕鬆。

  謝主簿聽杜甫問起災情,搖頭說道:「任誰都沒有想到,這場大災持續了兩年之久,卻依然不見衰微之勢。」

  杜甫:「那州府可曾上疏朝中,言明災情?」

  謝主簿:「說了又能如何,不說又能如何?」

  杜甫:「定是要說的,州府遇災,朝廷必定不會置之不理。」

  謝主簿神色黯淡,搖頭無奈道:「個中曲折,杜少陵怕是不知。」

  杜甫剛想再問,廳外來了府衛,說道:「謝主簿,鄭家的糧隊已經到城門了。」

  謝主簿聞言,站起身說道:「走吧。」

  杜甫疑惑道:「去哪裡?」

  謝主簿看了一眼杜甫:「來了便知。」

  杜甫跟著謝主簿還有一群府衛,來到城門。

  只見一隻浩浩蕩蕩的車隊,停著城門之外,馬車上都是沉甸甸的糧袋,車頭又掛著『鄭』字族旗。

  謝主簿與車隊首領寒暄了一陣,接著便一起向城中行去。

  行在街道上,謝主簿見杜甫面有疑惑,便小聲說道:「鄭氏乃是關中大家,長安洛陽都有朝官,更與楊家有著聯姻。杜少陵謹言慎行,莫要惡了他們。」

  杜甫詫異不已。

  車隊剛剛入了長街,原本街道兩旁緊閉的民宅紛紛打開,無數骨瘦嶙峋的百姓,衝出家門,跪伏在街旁,哭喊聲不絕於耳。

  「膝下一雙兒女,三日未進粒米,奄奄一息,請上官發發慈悲,賜一口吃食!」

  「家中十一口,已去了九人,只剩老嫗與幼孫獨活,孫兒腹飢,啼血不省,求善人憐憫!」

  ……

  杜甫聽著這些泣血之聲,驚愕莫名。

  絲毫未曾理會那些饑民,鄭家糧隊到了商行,開始當街運糧入店。

  謝主簿看向街上那些蠢蠢欲動的百姓,如臨大敵,朝府衛大聲喊道:「護好糧食,莫要讓歹人靠近!」

  話音剛落,一袋糧食在卸車時掉落在地。

  糧袋破損,掉出些許粟米。

  百姓瞧見那些漏出來的糧食,也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哭嚎,眾人便宛如餓狼撲食一般,紛紛沖了上來。

  謝主簿見狀大驚,大聲令道:「打!給我狠狠的打!」

  站在最前排的府衛,拿起水火棍,用盡渾身力氣,一棍敲在一名衝上來的男子的頭上。

  只聽一聲骨裂,那男子天靈蓋被砸凹下去,鮮血滿面,砰然倒地,眼見就是不活了。

  緊接著,又有數人被府衛打死在當場,饑民們這才感到畏懼,紛紛向後退去。

  看著滿地的狼藉,謝主簿當街罵道:「一幫刁民!訛詐不成,居然敢當街明搶,眼裡沒有王法了嗎?!」

  趁著這個空檔,鄭家快速收拾了現場,又將糧食全部搬入商行之中。

  謝主簿見狀,拉上杜甫,又帶著府衛入了商行。

  鄭家搬來一些半斗的小袋,將它們分發給前來助陣的府所官員和衛卒。

  謝主簿千恩萬謝的接過糧袋,又向鄭家管事說了不少好話。

  杜甫看著遞到手中的糧袋,渾身顫抖,好久沒有緩過神來,仿佛依舊不敢相信剛剛所發生的一切。

  謝主簿見狀,對杜甫說道:「且將糧食收好,莫要被他人搶了去。現在糧價已經漲到了四十文,誰瞧見了都是眼熱。」

  長安糧價,一斗米四十八文,聽見謝主簿的話,杜甫先是鬆了口氣,接著說道:「斗米四十文,雖然貴,但也不至於……」

  謝主簿聞言,嗤鼻道:「什麼斗米四十文?是升米四十文才對!」

  「一升米四十文?!」杜甫大驚失色:「那豈不是一斗米,要四百文?!」

  謝主簿:「長安里的那幫貴人,哪裡知曉關中糧食的貴賤,坊州糧價從年初開始,一斗米就漲到了兩百文。如今,四百文還是鄭家開恩。」

  見杜甫神情詫異,謝主簿見怪不怪的說道:「坊州這裡已經算是好的了,再往北去,那裡受災更是嚴重,別說四百文,就是八百文都買不到一斗糧食!」

  四處看了看,謝主簿向杜甫小聲勸道:「杜少陵,你我相識一場,某勸你一句,莫要再往北行了。相比坊州,那裡的慘狀,用阿鼻地獄來形容,也不為過。」

  杜甫腳步踉蹌,出了鄭家商行。

  門口處聚集的人群,大多已經散了個乾淨。

  那幾具屍體,也被城中飢餓的百姓,哄搶抬走。

  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嫗,跪在青石板上,將石縫之中,那些沾染著鮮血的粟粒,一顆一顆的挑出來,摞成一撮,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顫顫巍巍的行向遠方。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