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征吃

  太極宮西,廣運門北,有一掖庭隱院,本來是宮中職官臨時的居所,如今做了增築,又遣專人看守,成了一處禁獄。

  說是監獄,但這小院之中,有臥室、書房、中堂、側廂等等,卻是與尋常人家並無什麼不同。

  唯一的一點,就是不能出院。

  周鈞自從入了這處隱院,先後有數批人前來盤問,有內侍省的寺伯,也有宗正所的掌理。

  翻來覆去,問的都是周鈞與楊貴妃數次見面的細節。

  久而久之,前世身為警察的周鈞,通過眾人的提問,大概也猜全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一日,周鈞正在房中看書,門外傳來唱告,又有不少內侍入院。

  瞧這架勢,周鈞知曉,怕是有重要的人,過來盤詢自己。

  整了整衣裝,周鈞走出書房,經內侍引路,在堂中見到了一位熟悉的人——高力士。

  周鈞見到高力士,先是拱手行禮,接著道了一聲高將軍。

  高力士看了一眼周鈞,神色複雜,回道:「駙馬,坐下說話吧。」

  周鈞依言坐下,面對高力士,神情自若。

  高力士說道:「駙馬在此處住的悠閒,根本不像是戴罪之人。」

  周鈞微笑說道:「清者自清,聖人心若洞明,將軍目光如炬,早晚能理清紛擾,還某一個清白。」

  高力士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放到周鈞面前,開口問道:「駙馬且瞧瞧,可認得?」

  周鈞低頭一看,紙上寫的,正是後世柳永的那首蝶戀花,便點頭說道:「認得,這首樂府詞,乃是鈞贈給萬春公主的卻扇禮。」

  高力士表情一滯,追問道:「那這首詞為何會落在貴妃案上?」

  周鈞:「萬春公主與貴妃私交甚好,二人平日裡就愛聚在一起,研究戲文和曲詞,公主將這首樂府詞道與貴妃,作為閨中之樂,也是尋常。」

  高力士一直在觀察著周鈞的神情,見對方表情並無作偽,輕輕點了點頭。

  高力士不知曉的是,周鈞也一直在看著他的表情。

  周鈞問道:「高將軍,這首詞是夫妻之間的怡情之作,即便貴妃借去,也不過是私下裡的玩樂,又怎麼鬧到如今這個地步?」

  高力士瞥了一眼周鈞,面露猶豫,接著開口問道:「興慶宮中有一侍婢,名喚繡釧,駙馬可聽過?」

  周鈞:「早先寺伯盤詢時,倒是提過這名字,只不過鈞從前未曾聽說過此婢。」

  高力士:「她因詞作一事,被押入獄中盤詢,深夜裡在留下血書一封后,便投繯自盡。」

  周鈞:「讓我猜猜,那婢子的血書之中,莫非用死來證明我與貴妃有私情,又因愧對皇恩而尋了短見?」

  高力士默然不語。

  周鈞見高力士視線投向一方,眉頭皺起,單側肩膀微微聳起,卻是心中生疑的舉動。

  由這種微表情和微動作可見,高力士對於這封血書,也是起了疑心,卻是拿不定主意。

  周鈞說道:「高將軍請想,倘若那婢子感念皇恩,為何卻沒有在知曉私情之後,第一時間去稟告聖人?而是非要在臨死之前,用血書的方式,來表達忠心?」

  高力士眉頭皺的更深了一些。

  周鈞:「再者,既然那婢子心中已經存了死志,那麼為何在面聖之時,還要驚慌失措,自辯求生?最後,那婢子寫下血書、投繯自盡的當晚,獄中可有人員進出,獄卒可有臨時調班?清早又是誰第一個發現屍體?」

  高力士聽完這些,眉頭擰成了『川』字。

  長長吁了一口氣,高力士問道:「最後一事,天寶七載的上元節當晚,你可曾上了花萼相輝樓的閣樓?」

  周鈞心中一凜,天寶七載的上元節當晚,自己在花萼相輝樓的閣樓中等待尹玉,無意間撞見醉酒的楊玉環,這件事恐怕就是整個案子的關鍵了。

  當下,無論回答是與不是,都會麻煩。

  周鈞看向高力士,低聲說道:「這件事情,牽涉到皇室體面。鈞建議,不如讓萬春公主入宮面聖,再細細道來當晚的詳情。」

  高力士愣了會兒,思慮後,最終點了點頭。

  另一邊,右相李林甫的府上。

  龐公坐在輪輿之中,由玉萍推著,入了後廂的書房。

  李林甫盤腿坐在蒲蓆上,面前放著一張棋盤,瞧見龐忠和入門,笑著說道:「林甫近日手癢的緊,卻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對弈,好在左監來了,快快入局吧。」

  自從周鈞被押入宮中,龐忠和殫精竭慮,又上下遊說,鬚髮又添白了不少,聽見李林甫的這番話,臉色不善的回道:「右相這盤棋太大,咱家棋力有限,怕是兜全不來。」

  李林甫擺手笑道:「棋局對弈,講究的是謀多放少,技藝再精湛的棋手,也不可能做到鋪贏全盤,只能做到有得有失,保住大局罷了。」

  龐忠和看了李林甫一眼,在玉萍的攙扶下,坐到了棋局面前。

  依照往常,龐忠和持白,李林甫持黑。

  白子先手落在天元,李林甫頓了一頓,搖頭道:「左監棋路不改,看似穩健,但對上熟局,卻是失了先機。」

  龐忠和:「忠和性子執拗,不知變通,早些年宮中也曾勸過,卻怎麼也改不了。」

  李林甫抬起頭先是看了龐忠和一眼,接著看向棋局說道:「當年,貞順皇后為了扶持壽王坐上太子的位置,用遍了法子,又耗盡了心力。」

  聽見這話,龐忠和一愣,臉上的表情也慢慢緩和下來,嘆道:「貞順皇后執念於此,經歷了太多……」

  李林甫:「不止是左監,林甫當年也是深受皇后之恩,如今每日裡想著都是如何報答。」

  龐忠和看似不經意的問道:「右相打算如何做?」

  李林甫:「楊貴妃本為壽王妃,得了聖寵才入宮中,陛下因為此事遠離壽王,倘若能從中轉圜,使得陛下冷落貴妃,那麼壽王就有上位的機會。」

  龐忠和沉默不語,手中的落子卻是不停。

  李林甫又勸道:「眼下,周鈞與貴妃私通,後宮生亂,正是壽王得勢的大好時機,只要龐左監肯從旁協助,林甫在朝中造勢,就能……」

  李林甫話未說完,卻是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他此時看向棋盤,卻發現棋局不知何時,形成了征子之相。

  (征子,又稱征吃,乃是圍棋中一種利用對方棋子只有一口氣,通過不斷扭拐叫吃的吃子方法。)

  李林甫皺眉道:「左監,棋局這般征下去,卻是對你不利,為何不放棄這片征子,轉戰其它地方,為自己續得活路呢?」

  龐忠和充耳不聞,面對征子不利,卻我行我素,依舊在向內添子。

  李林甫臉頰不自覺的一抽,沉聲問道:「你的這一路棋子,已經是死棋,再往裡面投子,也不過是增加損失罷了。左監為何要為了這一口氣,而平白無故的輸掉整個棋局?」

  龐忠和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堅毅,話語鏗鏘有力:「咱家認準要保的棋子,即便拼著滿盤皆輸,也要保它周全!」

  話中說的是保子,實際的意思,卻是要保全周鈞。

  李林甫聽懂這層深意,臉上頓時沒了笑容,大喝一聲:「糊塗!」

  面對震怒的李林甫,龐忠和冷聲說道:「咱家坐下的時候就說過,忠和性子執拗,不知變通,右相卻是忘了。」

  李林甫強自冷靜下來,試圖勸道:「左監,一個是將來可能登上皇位的壽王,另一個不過是個小小的奴牙郎,孰輕孰重,你難道還分不清楚嗎?」

  龐忠和盯著李林甫,嘆道:「當年所為,對於壽王而言,真的是好事嗎?」

  李林甫愣道:「什麼?」

  龐忠和:「三庶人事後,壽王被排擠,往日來往的皇子公主們,避之唯恐不及。壽王也曾對老奴明言,無意角逐太子之位,只求能夠安穩度過一生……貞順皇后當年去世之前,曾召忠和入內,求保壽王平安。現在想來,皇后仙逝之前,保的不是壽王上位,卻是希望他今後能夠安生過活。」

  李林甫聞言,怒到站起身來,對著龐忠和喝道:「一派胡言!天底下的皇子,哪個不想早日成為太子?!」

  龐忠和抬頭看向李林甫,慢慢說道:「咱家今日來,本是想與右相商討,洗清駙馬嫌疑一事,如今看來,卻是忠和唐突了。既然話不投機,那咱家也要走了。」

  見龐忠和打算起身,李林甫咬咬牙,開口說道:「左監就算不為壽王考慮,也要為自己考慮吧?」

  龐忠和皺眉,看向李林甫。

  李林甫:「左監名下有灞川街市三洲,其中店鋪、宅院、土地無數。眼下灞川宅院價格飛升,灞川街市的價值可謂水漲船高,自然也是成了顯門世家覬覦的對象。左監倘若朝中無援,這些家產怕是轉眼之間,就會被巧取強奪。但是,只要老夫作保,再壽王得寵,那麼左監便是高枕無憂……」

  龐忠和冷冷說了一句:「不勞右相費心,忠和自有安排。」

  見龐忠和出了房門,李林甫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盛怒,一把掀了棋盤,任由那黑白棋子灑落到了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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