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雲韶的話也算是挑明了,表面上你是來赴我叔父的宴,實際上得說說你和我間的事了。
次日,崔寬便在宅第里設下「知己家宴」,邀請高岳前來。
先前高岳在投行卷時曾來過中丞家的中堂,該日黃昏時分造訪時,閽吏和奴僕都能認得這位剛剛及第為狀頭的「衛州高三」,一行人秉著蠟燭,熱情地將高岳引入至中堂,只說府君正在中堂設宴款待新郎君。
高岳登堂,發覺崔寬家果然奢華氣派,和那扶風郡王馬璘有過之而無不及,走廊處來來去去全是衣著錦繡的美貌女子,有的還特意駐足,嘻嘻哈哈地看著高岳竊竊私語——這全是崔寬買在家中的侍妾。而勾欄處開著各色名花,更是用綢緞覆蓋,在夜晚也光耀奪目。
敞亮的中堂處,早已設下了主賓綺席,四面入口擺設金銀屏風,迴廊處遮上光鮮的紗簾,再加上多枝燭台環繞,光耀如白晝那般。
崔寬和夫人端坐在主人席上,見到高岳進來,中丞急忙熱情起身相迎,盧氏雖然有些隔閡,但也秉承了禮數。
主賓對拜後,宴席便開始了。
高岳雖沒見到崔雲韶的人,但他當然知道,雲韶正呆在紗簾後的走廊處,或者屏風後,注視著自己呢!
接著崔寬家的侍妾們陸續而入,歌舞奏樂,以助酒興。
崔寬問了些吏部選的事,高岳少不得一一作答。不久,屏風後傳來了隱隱的咳嗽聲,好像是雲韶的。
結果這崔寬一聽,便急忙轉入正題,他摸著鬍鬚,很客氣地問了高岳的家狀,高岳「如實」給予答覆後,崔寬便開始長篇大論,其實就是在對所謂的閥閱:
「昔日堯帝於天下分置九州,今為八十五郡,合三百九十八姓。其中以清河崔、博陵崔、隴西李、趙郡李、范陽盧、太原王、滎陽鄭最著,是五姓七望,其外又有京兆韋、琅琊王、河東裴、弘農楊、渤海高、京兆杜、彭城劉等十三家四十四子,婚姻閥閱就離不了這個圈,我族婚姻,尚門第不尚官品,高郎君你雖然尚未起家,但仍可摽梅無妨。」
其實,崔寬這番話里隱含的信息是比較多的。
衛州崔氏房算是博陵崔的分支,屬山東老牌世族,這唐朝的世族啊高岳也是有所了解的,向來以門閥自居自傲,不但看不起一般的寒族,連關中京兆的世族也看不起,為何?他們都認為這關中京兆的世族,是攀附隋唐皇帝崛起的,哪裡有什麼真正禮法可言,全都是冒牌的!
所以總的來說,像崔家這樣的山東世族,是肯定看不起雜姓寒族的,比如有個叫吉懋的賀州刺史,想要為兒子娶南宮縣丞崔敬的大女兒,崔敬起初認為我女兒堂堂五姓女,怎可嫁給吉家小子,但無奈有把柄在吉懋手裡,只能忍痛答應,結婚當天崔敬的夫人抱著大女兒大哭,嚎道「我家門戶里絕不能出個姓吉的!」而大女兒也硬躺在自家床上,死活不肯上花車,最終僵持不下時,還是崔敬的小女兒懂事明理,「阿父的生死都握在別人手裡,別說嫁給吉家,就是去他家當奴婢也要去,還在這裡計較什麼門第郡望?阿姊不肯去,那我去。」說完,小女兒就登上花車嫁到吉家去了。
但山東世族最牛的,還不是看不起雜姓,而是他們連關中京兆的大族也看不起:出身清河小房的崔程,自己也就區區揚州的院官,當朝宰相京兆杜審權寫信給崔程,希望能為自己兒子求崔程的某個女兒,崔程便公開說,「清河崔氏如果家門裡出了個姓杜的女婿,可要丟死人了。」最後杜審權的壓力太大,崔程才匆匆找了個侄女嫁給他兒子搪塞了事。
在這樣的認知下,唐朝的皇帝李家也不能避開這歧視鏈,先前的咱們就不談了,就說中晚唐——憲宗皇帝接納宰相李吉甫(李德裕他爹)建議,希望把公主、郡主、縣主統統婚配到世族家門去,結果詔書下達,只有京兆杜氏勉強響應(杜悰),其他的諸姓全都裝聾作啞;文宗皇帝想為太子娶滎陽鄭家的女兒,結果鄭家立馬拒絕,氣得文宗委屈到不行,公開抱怨「朕不過想找個山東望族結親家,你們為什麼都不願意搭理朕?我家好歹二百年天子啊!」沒辦法,山東世族就是這麼傲嬌。
當然從世族的立場來看,他們也不完全是固守過時的家風,比如不願意娶皇室公主也是有實際的政治目的考慮在裡面:唐朝律法規定,公主死了,駙馬要為公主服喪三年,這根本不符合正常禮法;此外,唐朝公主作風之臭名昭著也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是老派世族無法忍受的,所以歧視李家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有唐一代,世族仍然有強盛的生命力,諸姓仍然分為山東郡姓、關中郡姓、代北虜姓,還有江南的僑姓和吳姓,之間婚喪嫁娶涇渭分明。至於歧視鏈比較明晰的是山東——關中——皇室李家(唐朝皇帝:mmp)。
「崔氏諸女,慶承華族,門地皆茂,中丞所言極是!」聽完後,高岳急忙作揖。
但其實高岳心中是清楚的,時代在發展,這群世族為了自身存續,也順應潮流做了很多變革——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自族男子開始考進士,另外就是開始把自族的女子嫁給進士,在門第、官品間又擺入個「進士出身」的新砝碼。
對高岳的回答,崔中丞頷首,然後又調出長長的閥閱,開始談起渤海高氏和博陵崔氏的門第來,最後的結論自然是「可以互相婚配」,崔寬數起來:渤海高氏,曾和清河崔氏聯姻一次,和范陽盧氏聯姻四次,和隴西李氏聯姻四次,和京兆韋氏聯姻四次(高岳佩服,這些東西這群世族還真有心思總結收集)。
崔寬又說,渤海高氏,還和滎陽鄭氏有兩次婚姻。
結果屏風後,傳來雲韶憤怒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