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是他不是他

  幾乎同時,政事堂內,常袞自幾名書辦那裡得到確鑿的消息:鄭絪今日的投省卷大功告成,禮部主司潘炎極為讚賞他的繁露賦,在場舉子都有目共睹,看來是要將今年的狀頭給予鄭的。

  「那高岳呢?」

  「禮侍當場說他的省卷不通。」

  常袞聽到此,哈哈笑起來。但他很快找到名心腹書辦,「鄭文明之前對我說過,那高三鼓去潘禮侍家投過行卷,似乎寫的是小品之文,還頗得潘的賞識——而投省卷這麼重要的場合,潘禮侍公然說高三鼓的卷首詩賦不通,太讓人生疑了——莫非他倆私下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

  「那依冢宰的意思」

  常袞摸摸鬍鬚,「潘炎最可能做的,就是賣題。咱們不妨來個將計就計,不妨先讓高岳名字出現在登第榜單上,誰都知道他是個不通詩賦的,去年春闈雜文場幾同拽白,而後我將親自向聖人天子申訴。」

  「冢宰是要陛下覆試?」

  「沒錯,你難道不知道,『拽白』此詞不正是來自覆試嗎?」常袞冷笑起來。

  那還是天寶二年時,玄宗朝的御史中丞張倚之子張奭去吏部參加考試,當時知銓選的為吏部侍郎苗晉卿,因其時張中丞正得寵,苗欲賣好,便將張奭取為第一,結果一出天下喧譁,誰都知道張奭素無文學,此舞弊行為甚至驚動安祿山,安便向玄宗申訴——玄宗親自覆試於花萼相輝樓,結果銓選錄取的六十多人,及格者十不過一二,尤其張奭提筆竟不能下一字,交了白卷,是為拽白。

  結果自然是聖主震怒,苗晉卿直接慘遭貶謫。

  常袞也正是想由此,到時不但能落高岳的第,要他的命,還順帶能打擊到潘炎,與其身後的劉晏勢力。

  「高三鼓,你若是在覆試里拽白,怕是交的不是白卷,而是命!」

  這時候根本不知情的高岳,正走出皇城的安上門,看了看那棵大樹上棲息的靈鵲,一排排黑壓壓,其下的貢品和燃起的香霧冉冉,幾隻企圖來此奪食的寒鴉,被成群的靈鵲兇狠逐走,禽類爭鬥的喧譁聲,格外得刺耳。

  面露喜色的劉德室和衛次公,及其他的棚友,正在門外街道等著他。

  高岳見到他們也非常開心,「諸位,這次投省卷咱們國子監棚可以說是旗開得勝的!」

  眾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尤其是劉德室更是潸然淚下,哽咽到無法言語,「本主司怕是今年要做你的伯樂了。」潘炎的這句話,他等了足足十五載春秋了!

  「走,咱們回五架房,飲宜春酒去。」衛次公提議道。

  高岳這個棚頭笑著對諸位說,喝酒倒是可以,但不能貪杯,此外回去後告訴宋雙文,臨近春闈的這數日買些好酒好菜來,好好給諸位應舉的生徒養好身子。

  眾人哈哈笑起來,高聲唱著「今朝痛飲宜春酒,明日無需買春錢。」勾肩搭背,沿著街道,向升道坊走去。

  買春錢,是唐朝下第舉子失意後,其在京的親戚朋友湊錢為他置辦頓酒席,既然不能如新進士那般一日看盡長安春色,便只能央別人買些「春色」來安慰自己了。

  韜奮棚的生徒們,已有了信心,再也不用籌措「買春錢」了,他們要的是來年滿曲江的綺麗春色!

  結果剛走到平康坊時,一名舉著幌子的道士慢吞吞自那邊橫街走來,恰好與高岳等人撞在一起。

  劉德室看到這道人,嚇得急忙縮脖吐舌,對方正是桑道茂。

  先前他受高岳指示,在東市鐵行橋處和算卦的桑道茂針鋒相對,還記憶猶新——可當時因劉德室粘了許多鬍鬚假髮易容,故而此時桑道茂卻沒認出他,看著這幾位都穿著太學生的深衣冬袍,心想定是剛剛去南省都堂投完省卷的,便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生徒們也停下來,和桑道茂對視著。

  桑道茂先看到的是衛次公,便讚嘆道,「好學士!」

  衛次公納罕地指指自己,桑點點頭,「公真有國器之才,此後將侍奉天子,參預密務,不可限量。」

  接著桑道茂瞧瞧劉德室,劉嚇得別過半邊臉去,只露出個左臉來,桑便也笑著點頭,「公是大器晚成的相貌,此後福祿長久,當有百歲之壽。」

  「謝,謝鍊師吉言。」

  這下隨行的其他人都來了興趣,忙問自己如何,桑道茂一一說明,「諸位三五年內,都將登第有所成。」

  最後只剩下高岳,當然高岳身為個歷史唯物主義(已變修)者,自然是不相信這些相面之學的,便笑笑說,「我就不必了。」

  「棚頭,棚頭要得要得!」眾人笑著說。

  誰想桑道茂見到高岳面相,頓時臉色慘白,急忙仰面順著平康坊牆鴛鴦瓦的上空望去,原本還算晴朗的天,頓時雷電燒雲,紅紅白白震閃個不停,便顫抖著身子不斷說「是他又不是他」,也顧不上對高岳說個什麼,就舉著幌子,低著頭抬起草履,沒命朝著北面跑去,居然不留一詞!

  「什麼是,是他又不是他?」眾生徒看著棚頭,大惑不解。

  高岳望著桑道茂喪魂落魄的背影,若有所思,但轉眼間又對眾人說,「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不用理會他,我們回五架房喝宜春酒去。」

  大曆十三年二月九日,長安城自凌晨起,就紛紛揚揚卷下一場極大的春雪,御史中丞崔寬宅邸,在此留宿的雲韶因夜不能寐,便提前起榻,披著輕裘,立在中堂前的門帘處,睜著亮閃閃的雙瞳,看著寒風裡穿梭在庭院樹叢里的雪花,於墨色里劃出道道銀白色軌跡,其中數片飛入到她的掌心處,沁涼沁涼的,雲韶將手腕抬起,那雪花早已化掉,無跡可尋了,隨後她將手掌合十,「高郎君,可一定要平安登第」

  堂內榻上,披散著秀髮的雲和將枝燈上的殘燭點亮,接著望著阿姊的背影,微微嘆口氣,搖搖頭。

  不過雲和當然明白,今天是大曆十三年春闈禮部進士試的日子,那麼自今日起,那高三的命運將會走向何處呢?

  正在她思索時,皇城那邊的鼓聲一下一下,穿過密不透風的飛雪,準時地隱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