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魏徵的死諫
韋待價僵住了。
造反老前輩侯君集的大白話,屬實讓他坐立難安。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的行動稍有差池……」
「咱就是山匪同路人,放著皇子、大官不當的大唐最蠢反賊。」侯君集毫不遲疑地說。
咕嘟……韋待價顫抖著松松領口,頓時覺得手裡的蜂蜜煎茶不香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書房門被砰地推開。
闖進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你們怎麼還敢在這兒喝茶聊天的?」來者扯著破銅鑼嗓子大喊,正是薛萬徹。
他是專程來通知侯君集、韋待價二人上山的,本來還想假裝自己是逃過赤巾軍追捕,騙一騙慕容燕的人。
沒想到才離開幾天,盧龍縣已經徹底亂桃子了,城門守衛形同虛設,他大搖大擺地就闖進了州府。
發現這命大的糙漢子沒有缺胳膊少腿,韋待價有些驚喜:
「薛將軍別來無恙啊!」
「看我說的。」侯君集絲毫心平氣和地喝著茶。
這兩個全程狀況外的傢伙,讓薛萬徹有點繃不住:
「你倆快逃吧,去營州,去幽州,或者和我一起上山!」
韋待價很認真地搖頭:
「不行,我們走了就是反賊。」
薛萬徹沒懂這裡面的邏輯,也懶得和他計較,開門見山地說:
「慕容燕反了!是他殺的劉歆!你們還賴著,遲早也被他殺掉!」
「難怪!」侯君集一下子從胡床上蹦了下來:
「難怪殿下一直沒有和州府聯繫!我早就覺得那土皇帝有問題。」
韋待價有點麻了:
「那怎麼辦?我們不能離開州府啊,不然不就被朝廷當成反賊了啊!」
侯君集已經開始收拾行囊了:
「你想死社稷我沒意見。」
韋待價:……
…………
一行三人輕裝簡從,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提桶跑路了。
盧龍縣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老百姓的人心早就飛到了燕山深處,連守衛都在四處求購紅頭巾紅頭繩,隨時準備「棄明投暗」。
州府也已經事實上癱瘓,只是一幫死板的官僚還在依循著長年的本能,繼續打卡上班,所以三位京城來的大領導偷偷溜出去也沒人管。
侯君集三人剛出州府,還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一番。
發現沒人在注意他們,便跟隨出城的人潮,上山去也。
然而,他們錯了。
暗中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仨。
「三人離開州府,是要與皇子明會合嗎?」
張亮的探子悄悄跟上,忽然聽見一陣混亂的聲音。
扭頭一看,傻住了。
侯君集三人前腳剛走,州府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勢之兇猛,平州州府的官僚怕是凶多吉少。
「投奔山賊,屠殺朝廷命官,他們三個真的反了……得立刻匯報上峰!」
探子當即改變方向,向客棧奔去。
當晚,就在他向長安寄出關鍵的情報,準備回客棧休息時,聽見了詭異的響動。
剛剛關上的縣城門,又打開了。
赤巾賊已經攻入盧龍縣了麼……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
然而,進入城門的並不是那些頭戴紅頭巾的山賊。
而是排成隊列的唐軍。
「營州的支援?他們獲准進入平州了嗎?還是臨榆縣來人了?」
探子覺得蹊蹺,在靠近路邊的黑暗處隱蔽下來。
然後,就聽領頭的軍官用高句麗語說了一個詞。
探子沒太聽明白,好像是「三天」還是什麼意思。
接著,他便眼看著這些「唐軍」突然化身為禽獸,衝進了街邊的民居店鋪,大肆打砸搶掠。
城中頓時沸騰了起來,哭喊聲、叫罵聲,亂成一片。
探子看見,幾個「唐軍」從一間民居出來,臉上掛著粗魯的笑容,手裡拿的、脖子上掛的,都是金銀器物。
一個婦女抱著孩童追了出來:
「我家郎君是大唐的校尉,你們怎麼能搶我們家!」
幾個「唐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沒有聽懂婦人在說什麼。
不過他們也不關心,直接抄起長槍,毫不拖泥帶水地刺向她和懷中的嬰兒。
婦人一臉震驚,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人突然發了瘋地打自己人,臨死前下意識地伸出手,竟將其中一個「唐軍」的頭盔拽了下來。
頭盔之下,這人並沒有束髮,而是扎著古怪的辮子。
那人的同伴哈哈大笑,把那人惹惱了,抽出佩劍,將婦孺的屍體切成碎片,又惱羞成怒,放火將民居點燃。
盧龍縣中,到處都燃起了大火。
百姓四散奔逃,屍骸遍地。
「不是唐軍,是高句麗人。我記得慕容燕說過,赤巾賊一直與高句麗串通一氣……
「那些山賊終於是將高句麗人放進來了?!」
探子意識到粗大事了,將所見的一切都深深刻在了腦海里。
…………
朝會上,魏徵沒有戴官帽,而是扎著一方紅頭巾。
李世民嘴角抽搐,當做沒看見。
「儀容不整,當亂棍打出!」御史大夫韋挺直接彈劾。
魏徵就等這個由頭,朗聲道:
「臣不敢。只是既然陛下有意將大唐江山拱手讓與賊寇,那臣不得不謹遵君命。」
李世民的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長孫無忌也坐立不安,立刻跳出來呵斥:
「魏徵!你妖言惑眾、咆哮朝廷,還想如何?」
然而魏徵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繼續輸出:
「臣勸長孫公也早做準備,早早學我戴上頭巾、賣去田產,等赤巾大軍殺到長安,說不定還能留得一命。」
「你……!」長孫延氣得滿臉通紅。
李世民長吸一口氣。
「魏徵,你無需陰陽怪氣,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
「臣說得還不明白嗎!」魏徵陡然提高音量:
「平州匪患臣念叨了幾個月!陛下您聽過嗎?
「他們起於萍末,您不管。他們建立政權,您不管。
「他們已經搗毀平州的州府,燒死朝廷命官,置大唐尊嚴於不顧,您仍不管!
「現在,他們終於與高句麗合流,屠殺大唐百姓了!您難道還……
「咳咳!」
魏徵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這幾個月,備受煎熬、身形消瘦的,不止是李世民。
更有他。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卻在平州的事情上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一直拖到赤巾賊明著造反,一直拖到平州生靈累卵!
昏聵!昏聵!
「玄成……」李世民有些心疼:
「你的意思朕都知道,你歇一歇吧。」
雖然這河北田舍郎整天懟他。
但李世民何嘗不知道,魏徵所為的都是大唐江山。
「臣不歇!臣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陛下您這裡朽爛一點,大唐就要爛一片!」
魏徵擲地有聲,引群臣紛紛側目。
這已經不是「直言敢諫」的範疇了。
這是當著大家面,指著皇帝的鼻子罵昏君啊!
李世民的臉色也陰了下去,扶著發疼的額頭,低聲道:
「玄成,你今天來上朝,就是為了專程潑婦罵街?」
「是的,陛下!臣就是罵醒您的!」
面對帝皇的直視,魏徵毫不躲避。
這位老臣,渾身散發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
自遼東起事以來,他已經算忍了幾個月。
現在,他不想忍了。
因為根據最新的情報,赤巾賊勾結外敵,將高句麗放了進來,黎民百姓慘遭蹂躪。
這已經打破一切底線了。
「陛下,山賊割據一方,蠻夷劫掠肆虐,大唐百姓居於水火,而近在咫尺的唐軍紋絲不動。
「臣如何敢歇息啊,臣如何歇得住啊!」
魏徵痛心疾首:
「陛下,您還要拖延到什麼時日,一直拖延到高句麗占領整座燕山,將兵鋒置於幽州城下,與薛延陀合流嗎?」
一番泣血之言,讓在場的群臣也不免動容。
魏徵所說的道理,他們都懂,魏徵的疑問,他們心裡也有。
要繼續這麼放任赤巾軍、拖延到什麼時候?
拖到亡國嗎?
文武百官不說,但他們的沉默已經代表了一切。
人心向背,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已經蓋不住了。
因為這一次,赤巾賊實在做得太過火了。
李世民幽幽看著魏徵,開口道:
「此事……未必為真。『赤巾賊和高句麗苟合』一說,不過是當地門閥慕容燕的一面之詞。
「而侯君集之前的通信也暗示過,慕容燕未必可信……」
說著說著,李世民的聲音小了下去。
他也覺得這論據很沒有底氣。
因為侯君集、韋待價和薛萬徹,已經反了。
就在他們三人離開平州州府出城的下一刻,州府就詭異地燒了起來,燒死官員胥吏無數。
這是有多方目擊佐證的。
從那以後,那三人便音訊全無。
就是從那一天起,朝廷內外已經默認了,赤巾賊的頭領就是李明。
而平州亂象,也得到了一個簡單而合理的解釋——
李明聯合侯君集等人,勾結高句麗,妄圖割據遼東……
叛唐!
「陛下,您還要騙自己到幾時?」
魏徵的語調緩和了起來,但用詞卻字字誅心:
「就因為造反的匪首是您的兒子,您便要姑息到底?
「您難道不知道,因為李明的倒行逆施,有多少人的兒子、女兒、父母妻子,失去了生命?!」
百官噤若寒蟬。
李世民像中了一箭,渾身一震。
過了半晌,他無力地開口了,語調帶著顫抖:
「你……是想逼朕,殺自己的兒子?」
魏徵挺直腰板低著頭,大無畏地上前一步:
「非殺子,誅一逆賊耳!」
擲地有聲。
沒有人敢附議,但也沒有人反對。
當庭有如此放肆之言,魏徵卻沒有被一個人彈劾大不敬。
群臣的沉默代表了態度。
長孫無忌低著頭,偷偷觀察陛下的臉色。
房玄齡依舊面無表情,但臉色灰暗,顯然也度過了幾個苦苦思索而不得的不眠之夜。
李世民仿佛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許久,他突然怒喝一聲,如同夏夜炸雷:
「滾!」
說著,扔下瞠目結舌的百官,拂袖而去。
臨走前,還不忘狠狠剜長孫無忌一眼:
「殺李明,遂你心了吧!」
長孫無忌:???
不是,陛下,這次真的和我無關啊……
…………
散朝後,魏徵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整個人突然就垮了。
「父親!」魏叔玉慌忙地扶住他。
雖然魏徵在朝堂上中氣十足,但其實他的身體已經非常不好了。
年紀大,煩心事多,平州之事讓他胸中積鬱了好幾個月。
加上得知侯君集徹底造反、高句麗南下後,這幾天他更是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要知道,他們在長安所得知的,是平州八九天前的事情。
現在,鬼知道平州成了什麼樣的人間煉獄……
每每想到這裡,他就睡不著覺。
「我……還行,扶我去書房。」魏徵盤腿而坐,虛弱地說著。
魏叔玉頓時淚流滿面,跪在地上磕頭:
「父親,您先歇一歇吧!不管您說什麼陛下也不聽……」
「扶我起來,去書房!」魏徵再次怒喝。
魏叔玉不敢頂撞,只能扶起顫顫巍巍的老父親,一邊抹眼淚。
他驚詫地發現,還算高大的父親,身體卻輕得像一把乾柴一樣。
「父親,我讓下人給您燉……」
「在我開門以前,不准進來。」
魏徵冷冷地吩咐一句,便關上了書齋的門,把擔憂的兒子關在門外。
他坐在位子上,長嘆一聲,在堆成一攤的書桌上整理出一小方空間,捻筆,磨墨,奮筆疾書。
不論陛下是看也好,不看也罷,他都必須將自己想寫的話,寫在奏摺里,遞上去。
這是他這個侍中的職責所在,更是他之所以為「人」的原則所在。
魏徵並不是腦子一根筋的頑石,先從瓦崗寨李密、後從李建成、又從李世民,他的身段也可以很柔軟。
但陛下在平州之事上的所作所為——或者說不作為,讓他出離了憤怒。
硬生生將疥癬之疾拖延成膏肓之疾,還讓蠻夷趁虛而入,這是明君所為?
華夏好不容易走出五胡亂華的陰影,難道又要大開門戶,返回那段黑暗的歲月嗎?
陛下還是太感情用事了!
作為皇帝,作為天之子,就應該像天一樣,以萬物為芻狗,理性、平等、冷酷地治理天下!
魏徵將想要說的話、想要規勸的帝王言行、想要講述的道理,全部付諸筆尖。
寫著寫著,他忽然感到渾身輕鬆,整個人飄飄欲仙,長久的疲勞和煩悶煙消雲散。
他真的飄飄欲仙了,好像飛上了天空,俯瞰大地。
長安城中,華燈初上,燈火通明。
鄉間野外,家宅興旺,安居樂業。
遙望太極宮。
陛下英姿勃發,正是剛登基時春秋鼎盛的模樣,意氣風發,勵精圖治,一掃華夏幾百年的陰霾。
好一副繁榮昌盛的盛世美景,讓魏徵流連忘返。
好啊,真好啊……
…………
入夜。
父親還沒有從書房出來。
魏叔玉思前想後,終於是下定了決心,違背父訓,輕輕敲敲書房的門。
「父親,肚子快餓壞了吧?先吃些東西墊墊飢,回頭再寫。」
沒有傳來父親的責備聲,書房裡靜悄悄的。
魏叔玉感到奇怪,又喊了幾聲:
「父親,父親?」
還是沒有回應。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裡漆黑一片,沒有點燈。
魏叔玉心裡咯噔一下,顫抖著點亮了油燈。
這才看見趴在書桌上的魏徵,一手攥著筆,一手攥著心口。
他表情安詳,嘴角帶笑,好像睡著了一樣。
但鮮血從嘴裡、從鼻子裡、從閉上的眼睛裡,汩汩流出,沾滿了面前的奏摺。
魏叔玉一陣恍惚。
「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