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小不忍則亂大謀

  …

  冠山,唐軍大營。

  一陣喧譁,中軍大帳里人影幢幢。

  高沖扶起一臉激動的莫仲文,寬慰道:「莫統軍辛苦,莫氏的功勞本官定將如實上稟朝廷」。

  莫仲文再次拜倒,「罪人不敢邀功,唯願聖人寬恕莫氏之罪」。

  聽得這話,高沖滿意的點點頭,和煦笑道:「聖人自會明斷,莫統軍安心便是」。

  這是聰明人,如果高沖應諾給他請功便是立馬拜謝領受,那就有些不知好歹。

  畢竟先前寧道明占據合浦城造反時,他莫氏作為合浦最大的宗族,因畏懼寧氏威勢而不敢反抗,甚至任由寧道明奪去軍權,這種做法實際上已經罪同謀逆。

  寧純等人匆匆而來,見案桌上赫然擺放著兩顆頭顱,定睛一看,正是寧洄藻兄弟二人,心底頓時驚駭不已。

  「經略,這……」,向來雲淡風輕的寧純,此時也是顯得有些驚懼,他沒想到高沖竟是真的將寧氏兄弟殺了,動作竟是這麼迅速,他們還完全不知道發生何事。

  「寧使君」,莫仲文轉身對著寧純拜道:「別來無恙」。

  「莫仲文?」寧純深吸一口冷氣,然後迅速反應過來,叉手還禮道:「祝賀莫將軍立下如此大功」。

  莫仲文忙是謙卑擺手道:「不敢不敢,不敢邀功,但求恕罪」。

  馮智彧等人心裡也是非常驚駭,看著案桌上寧洄藻死不瞑目的頭顱,頓覺渾身發寒。

  寧洄藻,這可是欽州寧氏嫡長子,現在的欽州刺史,將來的寧氏大酋長和欽州都督,竟然就這樣死了。

  莫說是在欽州附近的州縣,便是放眼整個嶺南,寧洄藻也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寧氏父子的威名威壓嶺南俚僚蠻漢,威望甚高,然而現在竟是身首異處。

  「如和」,高沖看著寧純,「交給你一個任務,速領本部人馬連夜進駐合浦城,招攬欽州兵,如遇反抗者,立斬無赦,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合浦,莫統軍,你來協助如和」。

  寧純微微一怔,便是躬身應諾,不知不覺間,他的腰身彎得更低。

  「陳使君,馮使君」,高沖看向馮陳二人,「天亮之後,隨我前往欽江」。

  二人一震,不敢追問,也是躬身應諾。

  高沖看在眼裡,心底暗笑:看來寧洄藻的頭顱,所起到的震懾作用非同一般。

  翌日,天色一亮,合浦城悄然變換城頭旗,唐字大旗高高飄揚在城門樓上。→

  寧純在寧氏雖不是出自家主這一脈,但也是嫡系子弟,寧純的父親寧宣便是寧猛力的胞弟,寧純那也是寧氏家主寧長真的堂弟,多年來素有威名。

  更別說寧純是第一任越州刺史,將越州發展得如此興旺,寧純領軍入城後,迅速採取鐵血手段,將死忠於寧洄藻的欽州兵全部撲殺,然後接管城防。

  眼見寧純回到合浦城,再有莫氏協助,合浦並未生亂,迅速安穩下來。

  寧純也是非常聰惠,並沒有染指軍權,直接將合浦城防全部交由莫仲文。

  儘管知道高沖信任自己,但是寧純不得不自覺一點,莫仲文殺死寧洄藻兄弟二人,已和欽州寧氏徹底決裂,唯有將軍權交到莫仲文手裡,高沖才會安心。

  另一邊,欽江城外的官道上,盧南忽然駐馬,回頭看著欽江城,再看向身前這名身穿黑袍的人,悲憤說道:「我的出使任務未成,若就此返回,有辱使命啊」。

  黑袍人輕笑一聲,「你若再不走,便走不掉了」。

  盧南瞪眼問道:「他寧氏還敢殺我不成?」

  「別廢話」,黑袍人眉頭一皺,「經略便是命令,你待如何?」

  盧南無奈,只得悶聲道:「自當遵從」,然後打馬離去,返回姜州。

  在姜州時,高沖便已部署,他親率寧純等人收復越州,然後命令盧南出使欽州,以問責於寧長真,以看寧長真反應。

  在那個時候,高沖也沒有想到寧氏竟是如此大膽,不僅沒有前來拜謁,寧洄藻反而領軍進駐越州合浦,

  在途中高沖便已對寧洄藻產生殺心,到達合浦後,高沖便命威鳳衛聯絡莫仲文,另外也沒將欽江的盧南忘記,命其迅速回返姜州。

  這一邊,盧南到達欽江後,多次求見寧長真,只是都督府一直婉拒,直言都督病重,不宜見客,盧南也是大概明白寧長真的意思,裝病裝糊塗,對寧道明反叛之事故作不知,如此便可推脫責任。

  只是盧南萬萬沒想到,寧氏的膽量比他想像的更大。

  夜幕降臨。

  刺史府後衙,燈火通明,寧長真躺靠在軟榻上,悠哉悠哉的欣賞歌舞。

  數十年來,他深居幕後,指導長子寧洄藻經營欽州以及附近州縣,直將寧氏發展到最輝煌的鼎盛時期,瀧州陳氏仰仗寧氏鼻息生存,高州馮氏正和談殿往來攻伐,唯有寧氏,愈加強盛。

  現在長子占據越州,只要那位經略使作出適當讓步,寧長真便打算配合經略府行事,說到底,寧長真沒有自立稱王的心思,他所追求的依舊是獨霸嶺南。

  朝廷可以派人管轄嶺南,他可以臣服於朝廷,也可以承認大唐朝廷的正統,但朝廷絕不能動搖他寧氏的利益,寧長真便是如此想法。💙👽 69ᔕhυא.匚Ⓞm 😝😝

  這種想法若在以前絕對沒錯,若是換一個人來嶺南也是沒錯,但是偏偏他遇上了高沖。

  換而言之,若是換一個有儒家思想的重臣來嶺南,也會對寧氏進行招撫,可偏偏高沖這廝屬於那種偏鷹牌的硬骨頭。

  正當寧長真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的時候,他的嫡長孫寧道務驚慌失措的闖進堂中,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失聲悲呼,「不好了,阿翁……」。

  寧長真眉頭一皺,「有事慢慢講,莫要如此……」。

  「阿耶死了」,寧道務不等寧長真說完便是悲痛欲絕的叫喊道:「我阿耶死了,二叔也死了……」。

  「什麼?」寧長真臉色驟變,噌的坐起來,直將食案上的酒菜全部帶翻,「你再說一次?」

  寧道務泣不成聲,從懷中掏出急信,踉蹌上前,咬牙切齒的恨聲說道:「高沖直接攻城,然後合浦城裡莫氏反叛,殺了阿耶和二叔……」。

  寧長真身子一晃,跌坐在榻上,顫抖著將書信展開,這一看便是臉色一白,捂著胸口,「痛、痛煞我也……」。

  話音落下,便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兩眼一閉便不省人事。

  「阿翁,阿翁,你醒醒」,寧道務驚慌失色,「醫師,快喊醫師」。

  月上中天。

  後院主臥里燈火通明,數位醫師忙碌許久,寧長真終於幽幽醒來,眼裡滿是悲戚,「我兒……」。

  寧長真對兩個嫡子寄予厚望,多年來靜音培養,長子寧洄藻文武兼備,多年曆練,已有家主風範,次子寧璩頗有勇力,熟通軍略,將來可以執掌寧氏兵力。

  更重要的是寧洄藻兄弟和睦,寧璩對兄長也是極其信服,兄弟齊心,至少可以保證寧氏未來無虞。

  但是現在,精心培養的兩個嫡子全部身死,年過七旬的寧長真白髮人送黑髮人,心裡的悲痛難以言明。

  「阿翁,你放心,我一定、一定要斬殺高沖此賊,為阿耶和二叔報仇,還有莫氏,我要他全族陪葬」,寧道務痛心入骨,直咬牙切齒的恨聲說道。

  寧長真聽得孫兒的叫罵,只是閉目流淚,久久不語。

  良久,寧長真睜開眼睛,「孫兒,記住,不可復仇」。

  寧道務愣住,繼而瞪眼嘶吼道:「阿翁,你在說什麼?為什麼不可復仇,殺父之仇,我跟他不共戴天」。

  寧長真喟嘆一聲,強撐著身體坐直起來。

  「高沖既有如此魄力,膽敢與我寧氏撕破臉,那就說明他定有依仗。

  你看信中所言,真是好大的本事,高州馮氏、瀧州陳氏、白州龐氏、越州莫氏,另外還有桂州李襲譽、南尹州李光略……還有更多未曾露面之人,一旦徹底開戰,我寧氏便豎敵無數」。

  說到這裡,寧長真仰天長嘆,「這麼多年來,對我寧氏不滿之人,數不勝數啊,孫兒,你要記住這些人,牢牢記住」。

  「那、那就就這樣算了?」寧道務憤憤說道。

  「算了?」寧長真的眼神逐漸冰冷,變得無比狠毒,「殺我二子,我豈能讓他活著走出嶺南」。

  「阿翁你的意思是?」寧道務眼睛一亮,「刺殺?」

  寧長真只是慈愛的撫摸著寧道務的頭,「孫兒,此事我來安排,你莫要干涉」。

  寧氏上下對於寧長真的命令向來是不敢質疑,見祖父這般鄭重,寧道務也只得點頭應著。

  「信中言明,高沖已率廉、瀧、白三州兵馬前來欽江,按照路程,應該天亮就到,我們該如何應對?」寧道務一邊小心翼翼的給祖父餵藥,一邊詢問對策。

  「你打算如何處理?」寧長真艱難的咽下湯藥,反問道。

  現在二子身死,寧氏的未來便只能靠眼前的寧道務,當然,還有寧純,寧長真的心裡一動,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寧道務擰眉思慮,然後沉聲道:「高沖狗賊將阿耶陷害成叛黨,這次必定是前來問罪,若按阿翁所言,先不可復仇,那難道要跟阿耶劃開界限不成?」

  「為何不可?」寧長真閉目嘆道:「他將你父親打作亂黨,自持大義,必將問罪於寧氏,為今之計,唯有對你父親進駐合浦一事故作不知,這一切全是你父親擅作主張,唯有如此,方可渡過眼前之劫」。

  寧道務瞪大眼睛,一臉悲憤。

  然而寧長真並不理會,繼續說道:「現在欽州兵力不足,反觀高沖,聚攏廉、瀧、白等州兵力,且占據大義,優勢不在於我,只等高沖赴任廣州,各州兵力散去,到時候便是我寧氏喘息之機,你明白嗎?」

  寧道務淚流滿面,喉嚨艱難的滾動,「孫兒明白,小不忍則亂大謀,相信阿耶他也能理解」。

  寧長真欣慰的點點頭,疲憊的嘆道:「下去吧,城頭豎起唐字大纛,天亮之後,城門正常開放,一切……如故」。

  寧道務應諾告退。

  寧長真再次淚目,一切如故,老年喪二子,其心何其之痛啊。

  一夜之間,都督府布滿縞素,唐字大纛再次豎立在欽江城頭。

  不明所以的欽江民眾驚惶不定,還以為寧長真逝世,寧長真作為欽州僚人大酋長,雖然對朝廷不講忠義,但是這種人在當地真可以說是德高望重。

  說一句誅心之言,即便皇帝死了也不干他們的事,但若是他們的大酋長死了,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許多人紛紛來到都督府外詢問,寧府侍從攙扶著寧長真形容枯槁走出來,令人驚詫的是寧長真居然身穿一身粗生麻布製成的喪服。

  府門探視的眾人里,不乏熟知禮制之人,當即便臉色驚慌的問道:「倒老,大郎君他……」。

  寧長真只是悲痛的點點頭,「老夫痛失二子,心神不安,諸位且去吧,明日設奠,以供弔唁」。

  眾人聞言驚駭莫名,只是見寧長真這般悲痛,也不忍追問,各自散去。

  並非只有長輩去世才會服喪,這種粗生麻布製成的喪服也有特例,比如:父母在,嫡長子逝世,也需斬衰三年。

  《儀禮·喪服》有云:「父為長子」,民間也有長兄如父的說法,嫡長子承擔繼承宗廟的「傳重」之責任,其正體為大,不稱為「孝期」,而稱為「子期」。

  這種特定範圍的斬衰喪服為大宗之服,條件苛刻,必須父親在世,乃是大宗嫡長子,逝世的兒子同樣也是嫡長子,且是宗族繼承人。

  寧長真已是寧氏最年長的人,其父寧猛力已逝世二十七年,現在竟是身穿斬衰之父,那便只有一種可能:寧氏嫡長子寧洄藻死了。

  且不提城中的議論紛紛,城外三十里,一支由廉、瀧、白三州組成的軍隊正在向欽江城行進。

  一匹快馬奔來,在高沖身前數十步翻身下馬,可見騎術之精湛。

  「稟經略,欽江城上已豎立唐字大纛,都督府遍布縞素,城中已傳出寧氏嫡長子寧洄藻身死的消息」。

  高沖聞言頓時臉色一沉,點點頭讓其退下。

  「經略,寧長真這是做什麼?」馮智彧神色古怪的問道,

  陳龍樹臉上陰晴不定,遲疑說道:「寧氏這是在表忠心」。

  寧氏畢竟對瀧州陳氏有恩,陳龍樹現在跟隨高衝來討伐欽江,已經算是忘恩負義,但是他秉持大義剿滅叛黨,這也無可厚非,只是寧長真如此一來,高沖便是有些難辦。

  老狐狸……高衝心里啐罵。

  他直接將寧洄藻當作叛黨剿殺,寧長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咽,無話可說,本打算趁這個機會,糾集三州之兵,再以大義徹底剷除寧長真,竟沒想到這老賊的反應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