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番外父與子

  書房之中,父子對坐。

  狄進聽完案情的講述,稱讚道:「做得不錯。」

  狄知遠昂首挺胸,開心地道:「那當然,我不會給爹爹丟臉!」

  「既是同窗遇害,追查線索,尋求真相便是,只要不驕縱肆意,妨礙衙門查探,沒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狄進語氣平和:「只是不要隨意定下結論,尤其是心中存有疑慮之際。「

  狄知遠愈發興奮,趕忙道:「一名探案者,若是心中生疑,那往往就是觸及真相的開端,我覺得,這起案子不是情殺,背後另有蹊蹺!」

  狄進微微點頭。

  心中生疑,一力追查,不放過任何疑點,才是神探必備的修養,只是現實中真正做起事來,往往還有別的顧慮。

  就比如當年,他在并州時,就不會什麼事情都刨根問底,必須要分清輕重緩急。

  不過狄進並不準備現在就教育兒子那些,

  狄知遠目前的狀態,屬於最純粹的破案階段。

  這種純粹挺好,等長大了,多了取捨與權衡,反倒不美-——·

  「孩兒還有一事請教!」

  狄知遠知道爹爹會支持自己,也不客氣,主動道:「這位被害者太孤僻了,

  沒有書童,沒有僕婢,同窗往來只是泛泛之交,我想要追查案情真相,確定動機是否為情殺,就必須了解被害者真正的性情-——」

  狄進微笑:「你想要如何?

  廣狄知遠眼珠轉了轉:「同輩之中,都不知司馬君實為人,那長輩呢?」

  「確實有!」

  狄進指明道路:「明日你可以去龐府拜訪,龐醇之與司馬君實的長輩,是莫逆之交,或許對這位子侄有所了解。」

  龐醇之正是狄進為權知開封府時期的屬官龐籍,如今任樞密副使,而歷史上的司馬光,前期仕途順遂,不是水平突然變高,恰恰是有長輩的提攜鋪路,那個人就是龐籍。

  龐籍與司馬光的父親是至交好友,從小就很喜歡這位子侄,司馬光雙親接連離世,他在家守孝完後,復出為官後,馬上去見了龐籍,而龐籍後來入樞密院為宰執,升遷後也馬上舉薦司馬光入館閣。

  再後來龐籍知并州,主管河東邊防軍務,也帶上了司馬光,讓這個子侄當了通判,還讓司馬光代他巡邊。

  司馬光這一去不要緊,巡出事情來了,跟邊境守軍慷慨陳詞,說得天花亂墜,認為斷絕貿易、修築堡壘,有利於保護邊界地區安寧。

  書生意氣倒也罷了,關鍵是他口才或許不錯,亦或者邊境守軍本就蠢蠢欲動,腦子一熱,還真的按照這麼做了,跟西夏人打了起來,結果大敗而歸,由於擅自出兵,守軍將領自知大罪,選擇自殺。

  朝廷得知這件事後極為震怒,派出御史北上河東路,審問戰況經過,龐籍見勢不妙,把司馬光力主修築堡壘的文書焚毀,又先一步將司馬光調回京師,自己則承擔了此次戰敗的重責。

  後來包括龐籍在內的所有相關人員都遭到處罰,只有司馬光安然無恙回去當官,司馬光良心不安,主動連奏三狀,坦陳自己的錯誤,「過聽臣言,以至於此」,「獨臣罪,以至典刑」。

  但龐籍得知司馬光要為自己辯解時,就又上奏章,引咎自歸,請求免除司馬光之罪,使司馬光最終沒有受到任何責難。

  經此一役,司馬光事龐籍如父,同時對於兵事也變得極端保守,反對任何擴張軍隊和戰爭的決策,屬於一朝被蛇咬,一生怕並繩了。

  現在党項李氏都滅亡快二十年了,司馬光又沒有正式入仕,自然沒有發生這些事情,但兩家的交情依舊不變,若說長輩中對於司馬光最為了解,又在京師方便相見的,無疑是龐籍了。

  「好啊!明日我就去請教龐伯父!」

  狄知遠最喜歡去別家串門,反正他人俊嘴甜,最是討長輩喜歡,這方面可比公孫彬、包默成有優勢多了,保證能搶占先機。

  狄進一看,就知道這小子的好勝心起來了,隨手將幾部翻得很舊的冊子抽出,推了過去:「既然你查到了四方館遼人使團那裡,這些也了解清楚吧。」

  「《契丹記》?」

  狄知遠接過,咧了咧嘴:「這是孩兒該看的麼?」

  「為何不該?」

  狄進正色道:「《契丹記》是以館閣起頭,鴻臚寺、機宜司等十多個司部統一出力,所編撰的書籍,目前著有八十三冊,全面記載了遼國的官制、年號、地理、交通、物產、風俗等情況,已然刊印,朝堂群臣盡可通讀,做到知己知彼,

  瞭然於心!你年歲還小,想要全看確實不成,這幾冊是專門講述近年來宋遼大事,與遼庭目前局勢的,你可以挑選著翻一翻!」

  「哦!那是應該!」

  狄知遠點了點頭,捧著書,乾脆坐到爹爹身邊,就著明亮又不刺眼的燭火看了起來。

  狄進揉了揉兒子的腦袋,也沉浸到桌案上的話本小說里。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身為一朝相公,都不把工作帶回家中,偌大的國朝人才濟濟,也不需要他一個人嘔心瀝血,操太多的心。

  掌好舵就行了,回家就是要放鬆放鬆,陪陪妻子孩子的。

  書房內一片安寧,父子倆人靜靜翻動著手中的書頁,狄知遠越看卻越覺得心驚。

  他自從長大懂事後,印象里北方的遼國,就是一副很弱很好欺負的樣子。

  大宋之所以還不滅了這個國家,好像只是因為有盟約在身,不願意主動毀諾,所以今年遼國那邊的歲幣一出問題,朝野上下馬上一片請戰之聲,就要北伐滅遼,不僅僅是奪回燕雲。

  但此時看了這部《契丹記》,狄知遠才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十八年前,遼聖宗耶律隆緒在位時,遼國仍然是處於國力巔峰的龐然大物,

  雄踞北方,是大宋被迫要與其並稱南北朝,不得不結為兄弟之國的強國。

  一切的改變,是國朝滅了盤踞在河西的地方政權,党項李氏,打通了河西走廊,收回了這片關鍵的故土,擁有了足夠的騎兵開始。

  即便如此,一場倉促的北伐,也險些葬送了來之不易的優勢。

  所幸後來狄青率領的河西軍千里奔襲,年邁的遼聖宗駕崩,才堪堪挽回了局勢。

  從那時起,宋遼雙方的攻守之勢開始逆轉。

  等到新任遼帝耶律宗真繼位,大權先是落於其生母蕭斤手中,後來又被親舅舅蕭孝穆掌控軍權,威望的建立還是靠著平定國內的叛亂,勉強建立起來。

  繼位前六年,這位遼帝都沒有什麼作為,屬於半傀儡。

  直到泰定五年,宋遼再度爆發戰爭。

  準確的說,是宋朝的河西路,與遼國的遼西路,爆發的一場局部戰爭。

  雖說是局部衝突,並不比北伐燕雲那般全國動員,但此戰的驚險程度,卻猶有過之。

  雙方的統師,正是遼國軍方第一人蕭孝穆,與宋朝河西軍中第一人,狄青。

  起初是因為阻卜一部投奔河西,又反覆無常,向遼西京求援,產生摩擦衝突,雙方各執一詞,影響不斷擴大,戰事不斷升級。

  兩國表面上沒有撕毀明道之盟,實際上都憋了一口氣,想要掂一掂對方的斤兩。

  所以最終兩邊投入的正規軍力都過十萬,宋朝這邊民夫更動用了十五萬,官家拍板,糧草輻重不斷調往河西,確保前線物資充沛,顯然是希望狄青打一場大勝仗,徹底挫敗遼人的士氣。

  然而戰事交鋒沒多久,狄青就開始選擇極為保守的戰術,構築堡寨,組建防線,甚至堅壁清野,一力防守。

  這個時候,宋廷的老毛病就犯了。

  沒開戰的時候,主和派上下跳,以種種理由否定戰事的必要性,全然不顧戰爭不是一方不願意開打,就能避免的事情。

  而真正打起來,許多朝臣又迫切希望速戰速決,一力催促前線。

  兩府的態度起初還是很清醒的,可各種子如雪片般遞入禁中,種種分析又很有道理,漸漸的就連官家都有些猶豫,想要派遣內侍入前線,催促一下狄青。

  遼人早非當年之勇,何必一味守御,滅了自家的威風?

  所幸那一年,二十九歲的狄進入樞密院,為樞密副使,成為兩府最年輕的宰執,對上說服了官家,對下鎮壓住群臣,力挺前線策略,將後方的支持做到了極致。

  於是乎,遼軍三番五次挑畔,各種羞辱,遼國使臣也來京耀武揚威,各種施壓,河西軍主力愣是然不動。

  遼西一戰整整持續了半年,就在朝中都有些壓不住的關頭,狄青突然出兵一戰打得遼軍潰散。

  原來蕭孝穆早已病重,臨死之前希望重創河西,為遼國續命,結果機宜司秘諜探得蛛絲馬跡,再加上狄青對於遼軍動向的了解與本身遇大事極謹慎的性格,

  選定了這個立於不敗之地的策略。

  拖字訣!

  拖到遼國軍糧難以為繼!

  拖到蕭孝穆硬生生地病死於遼軍營中,還秘不發喪,不敢透露!

  機宜司的秘諜未能發現這個動向,卻被狄青從遼軍調動發現了蹊蹺,斷然改變,雷霆一擊,直接打得遼人主力潰散,然後率軍追擊,一路奔襲,直抵西京。

  蕭孝穆繼承者蕭匹敵鎮守西京,雙方展開攻防戰,又打了整整三十日,宋軍攻破西京!

  蕭匹敵率殘部撤退,卻因傷勢太重,逃回上京沒多久,就不治而亡。

  狄青則沒有在西京縱火搶掠,而是占據了這個遼國的京都之一,安撫民心,

  等待朝廷與遼人談判。

  遼帝聽聞蕭孝穆病死軍中,再見蕭匹敵重傷回京,嚇得魂飛魄散,命使臣速速入汴京談判,甚至不惜割讓土地,也要讓盤踞在西京的宋軍萬萬不能繼續北上,攻打上京。

  戰報傳回宋廷,無數人為之狂喜,朝野上下又開始叫囂,一鼓作氣,滅遼國祚。

  但許多冷靜的臣子也認為,還不是時候。

  說實話,遼西割讓過來的土地,宋廷根本看不上,都是貧瘠的地方,但問題是這一戰由於僵持良久,糧草輻重耗費巨大,對於河西、河東乃至周邊幾路調集糧草的地區民生,也是重創,繼續交戰,激發遼國全面抵抗,能否真正亡其國祚,結果未知。

  最終君臣權衡利弊,還是決定接受了遼國的條件,割讓遼西三州,以作賠償。

  狄青受命,班師回朝。

  此役之後,狄天使之名傳揚北方,大宋舉國歡騰。

  宋遼自立國以來,之間互有勝負,但彼此間又都沒有占到對方什麼大便宜,

  歲幣就是底線了,割地是從未有過,現在兩國的強弱可以說是徹底的改變了。

  不過這一戰的遼國,也不算完全失敗。

  損失的主力不是契丹人,而是盤踞於遼西的阻卜族。

  這群人原本被契丹提防,連鐵器都不給,宋廷趁機拉攏,卻又一直首鼠兩端,每每只想索取好處,不願真正出力。

  別以為草原人愚昧,恰恰是這群遊牧部落的人,最是奸猾,毫無信義可言,

  可他們的局限性也很高,根本不知道以阻卜族目前的實力,沒資格左右逢源,從中漁利。

  蕭孝穆利用這一點,讓阻卜族作為兩國針鋒相對的矛盾,狄青本來也厭惡這群養不熟的白眼狼,自然毫不容情。

  在這場廝殺慘烈的遼西之戰里,蒙古人的前身,遼西的阻卜族經此一役,幾乎到了亡種的邊緣。

  族內的青壯統統死光,幼兒也基本沒有高過車輪的了。

  歐陽春造反時,遼東的渤海人、女真人遭到嚴重打擊,蕭孝穆整頓軍務之際,奚族九部恰好發生內亂,換上了一批親善契丹的奚族人,再加上此番遼西阻卜族的精銳盡喪。

  這位國寶臣臨死前,可以說將遼國內部的異族問題,暫時性地壓制了下去。

  但之所以異族會生亂,究其根本,還是耶律宗真的威望不足,所以就算蕭孝穆再為了遼國鞠躬盡死而後已,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他死後沒多久,又出現了新的麻煩。

  這個麻煩正是如今遼帝耶律宗真的親弟弟,同樣是太妃蕭斤所生的兒子,

  耶律重元。

  歷史上遼國有一場內亂,叫重元之亂,就是這位興起的,起因就是蕭斤攝政後,看自己的大兒子不爽,覺得此子從小被抱給蕭菩薩哥養大,跟自己不親,

  便想要廢了這個長子,立幼子耶律重元為帝。

  這個想法簡直蠢得無可救藥,蕭斤的皇太后之位,就是靠遼聖宗指定的正統之位,結果要廢了正統,豈不是自己動搖自己的根基?

  十四歲的耶律重元見勢不妙,直接將愚蠢的老娘給賣了,投靠了哥哥,蕭斤廢位守陵,耶律宗真大為感動,冊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弟,答應日後傳位於他。

  結果遼興宗根本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從長子耶律洪基六歲起,就開始培養其為自己的接班人,先封為梁王,十一歲時,總領中丞司事,封燕王,十二歲,

  總知北南樞密院事,加尚書令,進封燕趙國王,十九歲,領北南樞密院事,二十一歲,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參決朝政。

  等到遼興宗病重之際,也是召見耶律洪基耳提面命,傳授治國之要,一直在身邊服侍,遼興宗死後,耶律洪基順利繼承了皇位。

  耶律重元大怒。

  遼興宗對待耶律重元這個弟弟,其實一直不錯,並沒有虧待了他,可惜人心中的野望一旦被勾起,有了篡奪帝位的心,那再榮寵的臣子之位,也不滿足了。

  耶律重元就認為被哥哥耍了,心有不甘,最終聯合其子耶律涅魯古等一批官員,刺駕謀反,被南院樞密使耶律仁、耶律乙辛等人率宿衛士卒反擊,失敗後被殺。

  不過耶律重元的叛亂,也促成了耶律乙辛這個奸臣的崛起,後來讓耶律洪基殺了自己的太子,最終不得已傳位給孫子天祚帝,讓遼國真正走向了滅亡。

  不說遠的,這些動亂的禍根,源自於蕭斤,而這個世界的蕭斤執政甚至沒到四年,就去給遼聖宗合葬了,耶律重元沒了投誠之功,但依舊是一位極有才能的王爺。

  蕭孝穆留下的軍中繼承者蕭匹敵,又死於狄青的箭傷下,蕭惠不堪重任,最終是這個親弟弟能力出眾,繼承了蕭孝穆在軍中的威望,一路成為了南院大王。

  而他的野心也隨之膨脹。

  「如今阻絕歲幣,欲跳動兩國交戰的,就是耶律重元,他又有什麼樣的把握呢?」

  「管耶律重元怎麼想的,現在的遼國使團內,正使耶律庶成是遼帝的人副使蕭胡睹則是南院大王的心腹,這正副使者間的利益,並不一定相同·—」

  「儂氏指認的嫌疑人消失於使團內,是不是於此有關?」

  「唔哈!」

  或許是腦子動得太多,一陣困意如浪潮般洶湧地撲了過來,狄知遠打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爹!我累了!」

  「還沒刷牙呢!」

  狄進揉了揉兒子的腦袋,看著這小子靠了過來,乾脆將他背起,朝外走去。

  狄知遠靠在那厚實的背上,舒舒服服地調整了一個姿勢,進入了夢鄉,嘟著道:「大相公背著小神探——我以後要像爹爹一樣厲害——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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