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番外《漢朝詭事錄》的作者身份

  年輕就是好,累了倒頭就睡,醒了龍精虎猛。

  狄知遠大清早出了府,來到會合的巷口,見小夥伴還未到,便站到角落裡,

  翻開書看了起來。

  等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同樣精神奕奕的公孫彬和包默成出現了,看向他手中的書卷。

  「可別說我故意藏著啊!」

  狄知遠分別遞了一冊過去:「給!」

  「《契丹志》?」

  公孫彬目光一奇:「爹爹說這書不是我現在該看的,還是要以國朝的經史子集為先。」

  包默成也接過:「父親倒是讓我看了,只是必須從頭看起,如果只挑著感興趣的讀,對於其他枯燥的部分,就讀不進去了——」

  狄知遠笑著道:「你們怎麼看隨意,我先說說收穫,遼國內部的爭鬥,比我之前想得可要激烈多了,遼帝的親弟弟如今任南院大王,執掌遼軍兵馬大權,似有反心!」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公孫彬不解:「契丹本就國弱,還膽敢占著燕雲之地,當真是自取滅亡,南院大王此刻在國內爭權奪勢,又有什麼用處?」

  「不!不能這般想!」

  狄知遠語氣變得凝重,搖了搖頭道:「我原本也以為遼是舉手可滅的弱國,

  但看了《契丹志》方知,這個北方大國二十年前還很強大,如今的勢弱只是國力由盛轉衰的下滑,再加上我朝愈發強盛,事實上它依舊是一個龐然大物,十數萬鐵騎舉手可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公孫彬依舊有些茫然:「是麼?」

  包默成則想到昨夜遼國使團的反應:「如此說來,四方館裡的遼人使節,確有指使契丹女子,加害司馬君實的膽量?」

  「有!」

  狄知遠頜首:「我如今懷疑,這從一開始就不是情殺,而是一起預謀已久的圈套!」

  「為什麼是他?」

  公孫彬下意識地發問,然後目光一閃,自問自答:「嗯,司馬君實很合適!

  司馬光並非官員,卻比起尋常官員的名氣要大,畢竟在未曾科舉之前,就有了大才子、大孝子的美名,又有多篇士林傳頌的文章,只要發揮穩定,高中一甲是板上釘釘,官家欽點為狀元郎,也完全有可能。

  二十七歲的狀元郎,在士林里早有名望,那就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量了。

  這麼一位萬眾矚目的年輕土人,死在了萬眾矚目的科舉之前,案情當然有太多人關注,京師的朝野上下更會渴望獲知真相····

  「如果真相查出後,再將這位道德君子的一面給徹底毀掉,那就更加轟動了!」

  公孫彬喃喃低語,目露堅定:「絕不能讓賊人的陰謀得逞!』

  包默成則分析道:「倘若如此,司馬君實就是被賊人脅迫的,先在京師貸錢,接著去小甜水巷買女子飾物,最後在國子監少人的時候,與兇手會面於後堂————這個過程中,司馬君實為何不求救示警呢?」

  公孫彬道:「遭到了威脅?」

  包默成微微搖頭:「司馬君實身邊沒有書童僕婢,獨來獨往的他,其實更方便示警,京師裡面誰敢動太學子弟?他卻一直到遇害身亡,都沒有發出任何示警,這很奇怪!」

  公孫彬琢磨著道:「司馬君實是大才子,並非常人,他或許留下了隱秘的線索,但周圍人沒有發現,我們順著這個思路查?」

  狄知遠道:「不要急於下判斷,大才子也分人,馮當世同樣是大才子,和司馬君實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得仔細了解,這位遇害者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性情,如此才能接觸到他可能留下的線索!」

  公孫彬和包默成齊齊皺眉:「如何了解?太學同窗,與司馬君實都是泛泛之交,並不熟穩啊!」

  「呵!我早有準備!」

  解釋了龐籍與司馬光父親的交情,狄知遠笑道:「我先去龐府拜訪,今日休沐,聽一聽這位長輩對於司馬君實的看法,也方便我們接下來做出判斷。」

  公孫彬有些不服氣:「那我回太學,但凡留下蛛絲馬跡,都給他找出來!」

  包默成沉穩地道:「我去開封府衙,看看潘判官那邊查得如何了。」

  「午時會合?」

  「午時會合。」

  三人再次分頭行動,狄知遠牽出早就備好的小馬,朝著安遠坊而去。

  朝中高官也不是都住在太平坊的,樞密副使龐籍的家就在安遠坊中,所幸都在皇城腳下,距離不遠。

  到了龐府前,狄知遠呈上拜帖。

  龐籍是一位很嚴肅的長輩,平日裡與家中來往並不多,但深得爹爹信任,在樞密院時就是左右副手,因為這位在文官中不僅知兵,而且敢於用人。

  歷史上狄青征儂智高,韓億之子韓絳說武人不應當專任,希望派出文臣輔佐,龐籍則認為狄青起自行伍,如果用文臣來監督,難免造成號令不統一,最終詔令嶺南諸軍,都受狄青節度,才能大敗成了氣候的儂智高,仁宗大讚力主專任的龐籍,認為他有大功。

  這個世界狄青大敗遼軍,依舊引發了不少人的忌憚,畢竟他在河西軍中的威望無以倫比,即便官家信任這個當年救下李太妃,一路從軍中底層殺敵升遷的心腹將領,兩府也必須派出制衡的臣子,加以監督,才能令中樞安心。

  最終肩負重責的,就是龐籍。

  龐籍也不負眾望,通過並省官屬,進一步劃分河西州縣之治,整頓軍務,令文武協作,上下有序,既安定了中樞之心,又沒有實質性地破壞河西邊軍強大的戰鬥力,可謂能臣。

  面對這樣的長輩,狄知遠當然不能貿然打擾,所以他此來拜訪的目標,是龐籍的第五子龐元直。

  龐籍年齡不小,如今已是五十七歲,幼子龐元直也年滿二十,不久前娶了文彥博的女兒,如今在大理寺任職。

  今日是休沐,龐籍是否在家不好說,但這位性情恬淡的龐元直,是肯定在的。

  果不其然,拜帖遞進去沒多久,一位滿身書卷氣,走路慢吞吞的男子了出來。

  狄知遠遙遙拱手:「龐五哥!」

  龐元直走路快了些,但依舊挺慢的,到了面前,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知遠,你今日怎的來了,不在太學讀書麼?」

  狄知遠輕嘆:「太學遭逢不幸,龐五哥知曉了麼?」

  「聽說了!」

  龐元直笑容收斂,露出悲傷:「君實那般才華,實在沒想到-----英年早逝—·—.」

  狄知遠低聲道:「同窗之誼,不能不管,我此來就是為了司馬君實遇害之案。」

  「請!」

  龐元直正色。

  兩人入內,來到堂中,龐元直端坐,並沒有因為眼前的少年郎比自己小得多而輕視,擺出請教之色:「知遠,此案你有什麼看法?」

  狄知遠將開封府衙的調查與自己一行的推測,簡略地述說一遍,末了道:「龐五哥,你以為我們追查的方向,與司馬君實的為人,相符麼?」

  龐元直眉頭緊鎖,沉默片刻,回答道:「要讓知遠失望了,我難以回答你這個問題。」

  狄知遠看著對方。

  龐元直語速緩慢,字斟句酌地道:「對於君實,我近來所知實在不多,家嚴確與司馬氏有舊交,兩家早年多有往來,然自司馬公病逝後,君實回鄉守孝,一去六載,至今再歸京師,已是斷了往來————.」

  狄知遠眉頭一揚:「司馬君實入太學後,沒有來貴府拜訪麼?」

  「沒有。」

  龐元直道:「君實一意備考,家嚴讚許這份純澈之心,也未邀請他來府上作客,原本是等到科舉入仕之後,再行慶賀!」

  如此一來,龐氏與司馬光的接觸,就要追溯到六年前,這六年時間司馬光性情是否發生了變化,誰也不知道,難怪龐元直不作評價。

  狄知遠卻不放棄,上身微微前傾,湊過去低聲道:「龐五哥,小弟有一個不情之請!我知司馬君實初喪,評議有忌,然恰恰是為了正身後之名,才必須議一議,近年且不說,當年的司馬君實,在你們心中,是一個怎樣的人?」

  龐元直再度沉默下去,足足等了半刻鐘後,才緩緩地開口:「那我就失禮了J

  根據他的講述,司馬光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做官,死後贈太子太保,祖父做官,死後贈太子太傅,可謂仕途通達,族譜上也追溯先祖,乃晉朝安平王司馬孚。

  且不說高門榮耀,到了司馬光父親這一輩,當時族中相當富有,財產多達數十萬貫,然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專心讀書,竟把家產全部讓給同族的兄弟,一心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結果司馬池第一次入京考試,也因母親病故,回家守孝,第二次於真宗朝高中進士,歷任地方,頗有政績,為人清直仁厚,後為兵部郎中,天章閣待制。

  若非如此,龐籍也不會與司馬池相交莫逆,後來一力照拂其子嗣,不惜自毀官聲。

  此時龐元直也借父親對司馬池的追憶,巧妙地評價了司馬光的為人:「家嚴曾言,君實忠信孝友,恭儉正直,才氣青出於藍,然--其性甚,於事不甚通曉,尚需歷練!」

  狄知遠總結。

  誇獎的不必聽,只要聽轉折後面的就行了。

  司馬光是一個性情頑固,不通實踐的人?

  以龐籍的識人之明,又是從小見著這位長大的,這份評價相當具備參考性。

  當然就算龐籍這麼想,由於親疏遠近,也會給予子侄歷練的機會,畢竟人都是要成長的,很少有人在年輕時就文武兼備,光芒萬丈。

  除了爹爹·—.—

  狄知遠自豪地閃過這個念頭,再問了幾句細節,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達成了如果讓龐籍親自評價,他作為長輩,反倒不好這般說,尤其是司馬光人都沒了的情況下,龐元直卻很適合轉述,

  現在有了這份評價,司馬光的性情清晰了許多,雖然還不知道這六年間,有了什麼樣的改變,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梳理起案情脈絡,有新的方向了。

  時間緊迫,狄知遠並不客套,起身行禮:「多謝龐五哥,待此案水落石出再來府上拜訪!」

  龐元直卻按了按手:「且慢,既然說到這了,我乾脆說透了吧!」

  狄進道:「請講。」

  龐元直道:「我懷疑,君實可能寫了一部話本傳奇!」

  狄知遠一愜:「話本傳奇?」

  「稍候!」

  龐元直起身走出堂中,不多時帶著幾卷書冊走了進來,遞到面前:「我不能完全確定,但這部話本傳奇里的用詞遣句確有君實之風,對於漢制的了解更似君實之學!」

  《漢朝詭事錄》?」

  狄知遠一看就明白了:「怪不得,這書中對於漢制了如指掌,史料信手拈來,非常人可為,原是司馬君實所著!」

  這個年頭,能接觸史料的都是讀書人,並且不是一般的讀書人,比如入館閣為儲才,便有接觸大量史料的資格,亦或是傳世悠久的書香門第,官宦之家,藏有大量書籍,可供族中子弟閱覽。

  《漢朝詭事錄》之所以流行,正因為其不光探案劇情好看,對於漢朝的刻畫更是入木三分,讓人好似跨越千年時光,來到那段輝煌的歲月之中,自然在一眾作品裡脫穎而出。

  只不過這部居然是司馬光的作品,著實令狄知遠感到意外。

  即便現在話本傳奇的流傳度越來越廣,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愛看它,更在民間通過傀儡戲、說書、戲曲種種方式傳唱,但真論文壇地位,還是很低的。

  如司馬光這種才子接觸,那就是不務正業,甚至有辱才名。

  唯一的好處,或許就是錢財?

  以現在追捧的市場,各大書肆爭相搶奪好的作品,如果寫了一部風靡民間的本子,著作者或能日進斗金,比貸錢來得快多了!

  這與版權無關,純粹是因為狄相公帶了一個好頭,《蘇無名傳》就分為數個篇章,每每斷章處還在緊張刺激的關頭,為了獲得接下來的內容,書商自然爭相搶購,價高者得。

  「如此說來,倘若《漢朝詭事錄》真是司馬君實所著,他根本就無須去貸錢·.

  狄知遠正色道:「這或許是賊人留下的破綻!」

  龐元直立刻點頭:「正是如此,還望知遠查清真相,還司馬君實一個清白!」

  「定盡我所能!」

  狄知遠抱了抱拳,又借了最新一卷的《漢朝詭事錄》,這部書他昨日托包默成買了,但為了查案根本沒來得及看,此時與這位告別,出了龐府,端坐在馬上,邊看邊往橫街而去。

  隨著京師越來越繁華熱鬧,各種鋪子都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其中書肆是增加速度最快的。

  一方面是文教大興,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讀書,另一方面則與話本傳奇的風靡世間有關。

  狄知遠還記得,公孫家本來是經營書肆的,在京師里的產業還不小,但自從公孫叔叔成了御史言官後,公孫家的書肆就漸漸搬離京師了,不然利益往來,哪怕公孫家不貪不占,誠信經營,也會成為政敵的靶子。

  這就是避嫌。

  況且如今國朝文教越來越興盛,還怕沒有地方可去麼?

  比如河西路。

  如今在河西的書肆,便多為公孫家所有,所賺取的利潤不比京師要少,畢竟競爭遠不如京師激烈,倒是一家獨大,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但如此一來,公孫彬自個兒買書,都得光顧別家的書肆,狄知遠想要確定龐元直的猜測是否正確,那也得老老實實地調查。

  所幸他也不貿然詢問,目標清晰,等到一部書匆匆翻完,已然到了橫街最大的書肆,文錦居。

  這座書肆的背景很不一般,起初極為神秘,連他都被蒙在鼓裡,後來才知曉,原來與樊樓一樣,都是皇家的產業,

  大宋天子,當今官家,也很喜歡話本傳奇,如今市場這麼紅火,顯然有這一份因素在,聽說文錦居投稿得到的稿費都比其他書肆要高得多,更有機會上達天聽,一時間令不少落魄士子趨之若鶩。

  狄知遠來到兩次,發現書肆裡面人太多,就不來了。

  看書選書要挑一個清靜的環境,查案則不同,詢問這裡的掌柜無疑能最快獲得情報。

  而他這回合上新書,剛剛進入大堂中,目光一轉,便發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欣然喚道:「張先生!」

  一人止步,轉了過來。

  神情淡泊,毫無矜色,身上穿的衣服色澤暗舊,顯然穿了多年,卻洗得很乾淨,正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張茂則。

  雖是副職,但眾所周知,那位正都知是宮中的老人,身體卻早就不成了,養病居多,入內內侍省的一切大小事宜,基本都由張茂則執掌,可謂總管大內,哪怕國朝的內官不比前唐內宦大權在握,也絕對不容小。

  狄知遠卻很親近,從小入宮都是這位帶著,早就熟悉了,若不是內外朝身份敏感,真的也想叫一聲叔,此時來到面前笑吟吟地行禮。

  張茂則同樣露出笑容,帶著他到了內間:「狄公子,你今日怎的來了文錦居?」

  狄知遠目光微動,取出剛剛翻看的話本:「我為一部令人惋惜的著作而來。」

  「《漢朝詭事錄》!」

  張茂則的視線落在書封上,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最新一卷確實大失水準,我來此也是要探訪一下著作者,即便創作遇到了難關,亦不可操之過急,毀了前面的心血!」

  「果然如此—.」」

  狄知遠知道這位行事沉穩平和的中貴人,不會為了一部偵探話本特意出宮,

  但他身後的那位,就是忠實的讀者了,恐怕此時正大失所望,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低聲道:「倘若《漢朝詭事錄》已成絕版,後面都沒有了,張先生覺得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