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番外呂夷簡的繼承人還得看小兒子

  開封府衙。

  兩處刑房,燈火通明,上百名官更進進出出。

  以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的呂公綽,正擰著眉頭,監督著一群下屬破案。

  他的凝視,讓一眾官吏壓力巨大,行色愈發匆匆,隱約流露出慌亂之態。

  如此姿態,也讓呂公綽愈發不滿,眼神越來越凌厲,心中更是升起一個念頭:「若是四弟在就好了,以他的聰慧,這等小案,定是手到擒來!」

  他的四弟正是呂公孺,此前為開封府推官,待得親哥哥權知開封府,這樣的親屬關係肯定要避嫌,出京外任。

  呂公綽不僅相信弟弟的能力,更在於兄弟至親,有些事情操作起來就方便了父親致仕,如今在家頤養天年,但身體已是每況愈下,卻偏偏時不時地出來露面,擺出一副精神翼之態。

  呂公綽很清楚,這是在為自己撐腰,權知開封府事,是四入頭的關鍵一步,

  他得當好,為進入兩府為宰執,打下堅實的根基,絕不容許意外毀去呂氏這一代的布置。

  司馬光之死,可能就是這樣的意外。

  才子身亡,本不是大事,頂多讓人覺得惋惜,但一位即將科舉的大才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國子監內遇害,兇器更疑似外族人所用的毒鏢,這起案件就很敏感了。

  所以呂公綽才懷念起那個探案如神的弟弟,哪怕對方與幾個兄長理念不合,

  漸行漸遠,終究是打虎親兄弟,不會置於不顧。

  當然,國朝人才濟濟,不可能缺了一個人,衙門就運轉不起來,原推官呂公孺調任,開封府衙的官員裡面,又有新的擅長刑偵的判官,這個人叫潘承炬。

  王曾病逝、呂夷簡致仕後,如今的首相,是六十八歲的杜衍,杜衍當年任河東路提點刑獄公事時,就很賞識在并州任縣尉的潘承炬,後來得以提拔,終至開封府衙判官之位。

  《洗冤集錄》和《宋明道詳定判例》的普及,大大提高了破案率,但同樣的,如果這個時候再有官府破不了的案件,往往兇手的手段就不一般了。

  畢竟朝廷的官吏通過讀這兩部著作,獲得了大量寶貴的第一手經驗,兇手也可以通過苦讀這些書籍,尋找規避官員抓捕的辦法,反偵破意識大大提高。

  於是乎,此前一場震驚京畿的連環兇殺案後,有保守的老臣提出,應該在民間禁傳《洗冤集錄》。

  這種因嗑廢食的愚蠢想法,當然不會得到認可,不過倒是引發了《洗冤集錄》的再一次修訂,修訂的內容不局限於勘驗和驗屍的過程,還有查案的職權分配,切忌外行指揮內行,一旦遇到非比尋常的兇殺案,就要讓專業的官吏出面負責案情的查辦。

  潘承炬顯然就是刑偵領域的專業人土,此時坐鎮刑房,聚精會神地看著屍格文書,聽著一隊隊官差的稟告,在案錄上飛速記載著,基本沒怎麼理會呂公綽。

  呂公綽倒也不在乎這個,他在乎的是案件的偵破會不會激發矛盾,產生不可控的風波,對自己這位大府造成衝擊,影響了接下來入兩府的仕途。

  正捻著鬍鬚,考慮著這些,不知何時,潘承炬已然來到面前行禮:「呂大府,案情有了進展!」

  「嗯?」」

  呂公綽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道:「兇手可與外族使臣有關?」

  潘承炬眉頭稍稍皺了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開始講述案情:「根據太學同窗的回憶,被害者司馬光近月來,與一女子往來甚秘,然並未介紹給旁人,無人能描述出女子特徵,只猜測有此人存在,是否為真,有待詳查;又經差役盤問,

  被害者司馬光於十日前,自小甜水巷錦繡堂、秋和居內購置了名貴禮物共十二件,這是清單,請大府過目!」

  呂公綽接過,他是錦衣玉食出身的,哪怕只看名目,就能知道價格,不禁有些咋舌:「這些都是好物啊!小甜水巷中所售,錢價尤高,司馬君實尚未取得功名,就花這許多錢財在女子身上?」

  「是否花在女子身上,還有待商榨,但確實最有可能。」

  潘承炬又取出一份借貸文書來:「這是大相國寺的香積錢貸,被害者司馬光於十八日前,貸了一千五百貫。」

  呂公綽接過,臉色微沉:「這與他遇害,有何干係?」

  對於這位年輕沉穩的才子,呂公綽還是很有好感的,國朝就缺這種老成持重的官員,本以為是未來的同僚與好友,結果慘遭不幸—

  但不管怎樣,對方既已遇害,這種容易累及身後之名的行為,就不要再談論了。

  可潘承炬顯然不這麼認為,又將屍格遞了過去,特意翻到現場地形的簡略輿圖上:「呂大府再看,被害者司馬光被殺時所處的位置,這裡可不是尋常的待客外間,而是私密的內間!」

  呂公綽不耐煩了,接都不接:「在國子監私會,又避人耳目,兇手與司馬君實定是熟悉之人,這個判斷你之前就做過了!」

  潘承炬把屍格收回,其他的也不遞了,直接道:「被害者司馬光性情孤僻,

  少與人往來,若說熟悉,近來被他花費重金贈予禮物的這個女子,很可能就是最為親密之人!」

  呂公綽恍然大悟:「是女子所殺?可那毒鏢——唔!既然塗抹毒藥,倒也有可能是女子加害,毒婦!好一個毒婦!」

  潘承炬道:「呂大府就不奇怪,女子殺人的動機?」

  「與女子私會於國子監中,還能是何等動機?莫過於私情惡欲——」呂公綽輕嘆:「司馬君實大好前程,本該為國朝盡忠,實在糊塗啊!」

  潘承炬搖頭:「請恕下官不能認同呂大府所言,被害者司馬光若真的在國子監內與女子見面,應該不是私情幽會,而是迫不得已。

  ?7

  呂公綽一愜:「此話怎講?」

  「今日是國子監學子張宗順結業之時,辰時之後,國子監的同窗幾乎都往城外相送,根據數名學子回憶,當時司馬君實也準備同去,中途卻因身體不適,獨自離開。」

  潘承炬取出一張自己記錄的時辰表:「已時三刻,最後一位學子看到司馬光,此後他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不過當時已經走到外城,司馬光沒有坐騎,附近的車夫經過盤查,也沒有租借給他馬車坐騎,他應該是走回國子監的,依照路程,再快也是在午時了,敢問呂大府,這是幽會的時辰麼?」

  呂公綽眉頭皺起。

  正如歐陽修的詩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哪有正午時分,日頭高照時幽會的?

  國子監那個時候肯定少人,卻不是絕對沒有人,司馬光再表面正經,背地浪蕩,也不至於拿自己的士人聲譽和前程開玩笑。

  所以思索過後,呂公綽緩緩地道:「依你之見,這女子與司馬君實相見,不是幽會,而是———」」

  「威脅!」

  潘承炬沉聲道:「根據目前的線索推測,被害者司馬光與女子見面,不是幽會,應該是遭到了對方的威脅,選在國子監這座偏僻的屋舍會面,既不至於如太學那般,隨處都是相識的同窗,又對聲名產生威脅,逼得被害者不得不與之相見—.」

  呂公綽眼晴瞪大:「要挾相見,而後女子未能達成目的,殘害了司馬君實的性命?嘶!此子莫非在守孝期,與這女子生情——只是他為何不認呢?」

  和馮京一樣,呂公綽同樣覺得莫名其妙,管是妻是妾,先認下再說,等到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再處理後院家事不遲。

  商人總喜歡用榜下捉婿與士人聯姻,有的也學會早早投入,在士子一文不名之前將女兒嫁了,為其準備科舉的錢財,但不是每個進士都有良心,真得了勢,

  把商賈出身的妻子,找個藉口休掉,或者使手段逼迫和離,調頭娶一位高官女兒的例子,不是沒有。

  呂公綽覺得,司馬光如果認為現在的娘子不滿意,後面就可以這樣操作嘛,

  頂多被人說一句私德有虧,於仕途上不是什麼大礙。

  可現在人沒了,那就是萬事休矣!

  潘承炬不知道對方心中幫司馬光都規劃好了,卻提出了自己的設想:「下官以為,這個女子的身份恐怕頗為特殊,以其所用的兇器來看,或為外族女子!」

  呂公綽勃然變色:「你說什麼!」

  除了曾鞏的證詞沒有被挖出,缺少了前天瓊林苑外的線索,潘承炬的分析基本與公孫彬一致,而他還通過官差的走訪,初步挖出了那個娘子的稱呼:「根據錦繡堂小廝之言,聽到司馬光喃喃念叻,對於相贈豪禮之人,稱呼其為『燕娘子」,這個燕,若不是姓氏—————」

  呂公綽立刻接上:「契丹女子小名多有燕字———-難道是契丹人?」

  生活在中原的各族女子,主要是衣著氣質不同,相貌上其實難以分辨,但最大的區別也有,比如姓名。

  中原女子都有姓氏,閨名不為外人所知,只有親近之人才會稱呼,而外族女子閨名或者說小字倒是隨意說出,卻往往沒有姓氏。

  所以燕字,在契丹女子中,基本在名和小字裡面出現,如今倒是代入到漢人姓氏裡面,以作混淆。

  潘承炬道:「不無這種可能,請呂大府下令,府衙通緝,搜尋行跡可疑的契丹女子,此人身體或有不便,當趁其尚未離京之前,予以緝拿!」

  「燕娘子.—燕娘子—

  呂公綽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沉聲道:「目前的推斷,可有證據?」

  潘承炬一板一眼:「暫無實證。」

  呂公綽立刻道:「司馬光之死,關乎太學聲譽,朝廷威嚴,豈能憑猜測論定?這份通緝不能下,你可以派遣差役,搜尋此女的蹤跡,切不可聲張!」

  潘承炬皺起眉頭:「若不定此追查方向,京師百萬之眾,如何能將兇手擒拿歸案?」

  「擒凶那麼重要?」

  呂公綽心裡不屑,換成弟弟呂公孺,他就要教育一番了,可現在這位是外人,當然不能明說:「查清真相,安定人心,方為我開封府衙的首要之務,切不可本末倒置!」

  潘承炬眉頭皺得更深,直言不諱:「擒了兇手,方可查明真相,安定人心,

  不可耽擱時日,令兇手走脫!」

  無論是《洗冤集錄》強調,還是第一線的偵查人員經驗總結,都知道破案最重時效,隨著時間的推移,兇手逃亡的可能性會越來越高,一旦離開京師,那天下之大,無從尋找,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所以現階段有了明確的偵查方向,就該張貼告示,通緝追捕,而非瞻前顧後,大海撈針地去搜尋。

  呂公綽臉色沉下,嚴厲地道:「擒凶也要講究方法,開封府衙事關京畿,一切以穩定為上,若是被鬧得風風雨雨,滿城驚惶,敦輕敦重,你身為判官,難道分不清麼?」

  見潘承炬還要再說什麼,呂公綽直接打斷:「行了,你安排人手,速速去追查可疑的女子,但切忌不要聲張!去吧!」

  潘承炬不再與之辯駁,神色卻也冷了下來:「呂大府,此案干係重大,還是請教一下呂老相公,再作定奪不遲!」

  「你!」

  呂公綽了,眉宇間浮現出怒氣,猛地一拂袖,頭也不回地離開。

  身為權知開封府,豈有事事去向老父親請示的道理?

  這完全是瞧不起他這位大府,語出羞辱啊!

  潘承炬還真是羞辱對方,他本就對這個依靠父蔭上位的大府沒什麼尊敬,雙方關係淡漠,不是一路人,現在出了這等事,此人還要橫加干涉,胡亂指揮,那就別怪他不留情面。

  呂相公那般能耐之輩,怎的培養出這麼個庸碌的繼承人?

  倒也不對,幼子呂公孺還是很得朝野上下看重,於民間也有好官聲,可謂前途無量。

  看來呂氏的未來,還要看那位小兒子了·——

  不過態度上可以針鋒相對,在職權上,呂公綽依舊是開封府衙的主官,身為屬官的潘承炬就算跟對方翻臉,也沒辦法強行調用手下。

  於刑房思索片刻後,他輕嘆一聲,終究還是點了一批精強能幹的差役:「隨我去外城!」

  「是!」

  眾差役之前也聽到了那邊的爭吵,明明有通緝的渠道,卻偏要採用這種法子,心裡對那位大府更加埋怨,但連判官都無法頑抗,也不得不三三兩兩地應著,一同出了府衙。

  剛剛頂著凌冽的晚風,來到府外,潘承炬目光一掃,卻見三顆腦袋從不遠處的牆邊依次探了出來,最為老成的公孫彬擺了擺手,開口喚道:「潘判官!潘判官!」

  「你們稍候!」

  潘承炬對著手下吩咐一聲,大踏步地上前:「這麼晚了,還在外面作甚,回家!」

  公孫彬堆著笑道:「京師又不夜禁,我們也是做正事的,同窗司馬君實之死,很可能是異族女子所為啊!」

  潘承炬有些異,但看了看這三小隻,又覺得正常,口氣依舊不變:「查案緝兇,是府衙之責,與你們無關,回家去!」

  馮京不久前就用這個理由,與三人分別,匆匆回了太學,顯然是不想繼續參合到這起案子裡,三人卻去了四方館,調查到一些線索後,才趕來府衙匯報。

  此時眼見潘承炬毫不驚訝,顯然府衙的調查進度並不慢,公孫彬瞧了瞧不遠處垂頭喪氣的差役,乾脆道:「潘判官,是不是那位呂大府又瞻前顧後,不讓破案了?」

  「胡說——.—」

  潘承炬皺眉,剛要呵斥,包默成就緊接著道:「夾在我朝與交趾邊地的廣源州,有一夥部族勢力,為首的統領叫儂智高,年滿二十,勇武過人,又與如今的交趾王有殺父之仇,三番五次想要歸附,其母攜其弟儂智光,親至京師,被安置在四方館,我們剛剛見到了這對母子——」

  潘承炬莫名其妙:「你們怎麼跑去四方館了?此案與廣源州、交趾何干?」

  「儂氏想要依附我朝,便有了立功之心,四方館內沒有交趾使團,卻有遼國使團,儂氏母子便盯著遼人,想要找到過錯!」

  狄知遠開口:「根據儂氏稟告,今日有一個行跡可疑的女子,翻牆而入,一閃身進了遼人所在的院子,此後再也沒有出來,是不是有幾分可疑?」

  他說得輕巧,實際上若沒有在公輸居內,得知大宋與交趾的邊境衝突頻繁,

  越來越有劍拔弩張之勢,趕到四方館時,也不會詢問與交趾有關的使團情況,儂氏無法得入眼界,自然就沒了如此重要的線索。

  「竟有此事?」

  潘承炬眼晴一亮,臉色立刻轉變:「你們幫了大忙,難能可貴的是,沒有自作主張,貿然去遼人使團打草驚蛇,知道來府衙稟告,很好很好!」

  公孫彬笑道:「那我們能跟著去看看麼?請潘叔放心,保證在遠處瞧著,絕不妨礙府衙公務!」

  潘承炬不再多言,轉身朝著府衙隊伍裡面走去:「大府讓我們在京師搜尋嫌疑人燕娘子的下落,現四方館遼人使團有確切線索,隨我入館搜查!」

  「是!!」

  眾差役精神一振,轟然應是。

  狄知遠三人相視一笑,同樣露出振奮之色:「走!欺負遼人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