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的信?」
狄進伸手接過,開啟看了起來。
片刻後,他放了下來,語氣沉凝地道:「信上所言,父親和兄長這些年遠走大食,故而音訊全無,如今河西得回中原王朝治理,回商人絡繹不絕,甚至遠至西域,他們這才聽到訊息,故有此信傳回·———」」
狄湘靈輕輕點了點頭。
狄進問:「信是誰送來的?」
狄湘靈道:「回商人,我盤問過了,只是受了錢財託付,將信件傳入長風鏢局。」
狄進再問:「這個筆跡,姐姐能辨認麽?」」
「不能———」
狄湘靈苦笑:「他們離開時,家中就沒有留下任何書信,而我本就不喜文,
小時候倒還見過大哥寫信,這麽多年過去,早就記不清了,哪裡還能認得出他們的字跡?」
狄進又問道:「那這封信,姐姐覺得有古怪麽?』
狄湘靈這些年受他影響,對於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情,都抱有一定的懷疑態度,而不受情緒驅使,盲目聽從,此時緩緩地道:「父兄若只是在大食國,想要寫信回來,絕不會因區區西夏相隔,就難以辦到,如今他們突然來信,言辭看似懇切,我卻感到很是陌生————.」
狄進還是首次見到,一貫鬥志昂揚的姐姐如此消沉,卻也能大致體會到對方的患得患失。
父親狄元靖,兄長狄英,當年臨行時,曾反覆囑咐狄湘靈,不要追查他們的形跡,狄湘靈顯然對父兄極為尊重,所以這些年間都一直遵從。
但若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現在突然傳來書信,狄湘靈當然盼著是真的父兄將要回歸,卻又十分憂慮,
萬一書信是賊子所寫,是不是意味著父兄已經—
「這封信只是報一個平安,言辭未盡,很明顯還有後續!」
狄進再度展開信件,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對著狄湘靈道:「姐,你信我麽?」
狄湘靈沒好氣地道:「當然!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狄進正色道:「尋常時期,我根本不會這麽問,但此時此刻,如果許久未歸的父兄所作所為,和我產生嚴重分歧,姐姐又站在哪一邊?」
狄湘靈皺起眉頭:「你怎會這麽想?父親和大哥豈會害我們?」
「不是加害,而是分歧。』」
堂內只有姐弟倆人,狄進直言不諱:「正如遼國的新主和太后、太妃,如今的官家與太后,他們原本是嫡親、至親,但也由於皇權之爭產生了分歧!皇家子弟爭權奪利,民間亦有種種分歧,不過我一直認為,一家人就該把話說開,越是遮遮掩掩,越容易產生誤會,最後反倒引發了某些難以挽回的後果!」
狄湘靈面容緩和:「不錯!不錯!自家人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狄進道:「所以姐,我希望你堅定不移地站在我這邊,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麽,第一時間通知我,我不會害自己的親人,我更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親人,哪怕他們遭遇了極大的兇險,我也會竭盡所能,幫助其逢凶化吉!」
「六哥兒是有這個能耐的!』」
狄湘靈親眼見證,面前這位是如何從籍籍無名的一介白衣,在短短七年的時間裡,成為天底下舉足輕重的人物,自是信服無比,重重點頭道:「我都聽你的!」
話一說開,她終於輕鬆地笑了起來:「六哥兒,你一直沒有娶妻,大伯試探了幾回,終究不敢為你說媒,按理長姐為母,我早該為你張羅婚事,可我又哪裡懂這些?如果爹爹和大哥能回歸,你的婚事正好由他們作主————·
「我年少高中,進位太早,倘若已有婚約,倒是無妨,現在一步步登臨高位,無論是娶哪一家的女子,對於朝局都有深遠的影響,所以才會耽擱到現在。」
狄進也笑了起來。
對於京師的媒婆來說,為狄家講親,早就成了一件持續角力,一旦成功就能萬眾矚目的事情。
畢竟從狄進科舉入京以來,多少世代簪纓的大族都就此事上門試探過,有的甚至找去了幷州狄氏,尋大伯狄元昌作主,只是狄元昌終究不敢代勞,才到了今日。
大族倒是無所謂,這一年適齡的娘子沒選上,下一年還有妹妹不是,反正族內娘子眾多,只要願意,總有喜結良緣的機會。
別說這些清貴顯赫的人家,如果不是狄進這樣的出身與地位,自己絕對不會娶皇家女,與政治不正確的外戚沾邊,那是對三元魁首的羞辱,趙姓宗室都蜂擁上門了。
畢竟跟宰相家結親,借用岳家積累下來的人脈,日後高官顯宦是大有可為,
那直接嫁給一位最年輕的宰相,家中又能受多少益?
這份誘惑,實在太大,由不得各族不動心。
狄進則早就規劃好了,他會在二十五歲前後娶妻,妻族選擇一個合適的門戶,同樣在一個合適的政事節點,借娶妻這件事,避開某些政治漩渦。
看似充滿了謀算,實則以他的朝廷地位,此等人生大事本來就富有政治意義,如果只憑感情,那才是幼稚,必須要將方方面面都考慮進去。
想到如今並無妻子和子嗣,無形中也沒有這方面的束縛,狄進緩緩地道:「世上最無法割捨的,就是親緣關係,我如今尚未娶妻生子,姐姐一直為我助臂,如此在某些人的眼中,將遠行的父兄牽扯進來,或許是對付我的唯一途徑!
「找死!!」」
狄湘靈目中殺意暴起,顯然利用父兄對付弟弟,觸犯了她最不可容忍的逆鱗,馬上道:「如果這信是假的,那父親和大哥遠行未歸,只有幷州家中人知曉,從那邊查起,是不是就能揪出賊人的蛛絲馬跡?」」
狄進早就想過這點,但同樣聯想到另一種可能:「姐,你還記得之前廢掉李元昊的那一招麽?你說是父親的友人登門拜訪,切磋輸了後的賭約禁招?」
狄湘靈頜首:「當然記得!」」
「那也就存在一種可能,如今這夥賊人,其實與父兄相熟,他們才能偽造出信件來·——
狄進說到這裡,稍作遲疑,終究還是低聲問道:「姐,你以前聽父親和兄長交談時,有頻繁提及過李唐麽?」」
狄湘靈回憶片刻,搖了搖頭:「李唐?沒聽說過這個人———·
狄進咧了咧嘴角:「不是人,是前唐的皇族李氏,李唐皇室!」」
「啊?
狄湘靈有些茫然:「前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好好說這個作甚?」
幷州狄氏子弟,都知道先祖狄仁傑力扶唐祚,有撥亂反正,再造之功,但對於生在宋朝,長在宋朝的狄家人而言,那早已是傳說中的故事了。
科舉除非恰好切題,把先祖的英跡拿出來,不然胡亂套一個《我的祖先狄仁傑》,只會惹人發笑,哪怕幷州狄氏確實是狄仁傑的後代,但世家大族往上認親,誰還不能認出兒個煊赫的祖宗來?
比如杜衍還是京兆杜氏的門第,前唐一朝出了九位宰相,更有杜如晦、杜甫、杜牧這等家喻戶曉的名臣詩人呢,到了宋朝不還是從小貧苦,靠著發奮讀書,改變了人生?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各族還真就不太講那些,更看重眼前的資源,比如科舉入仕,士族聯姻。
「那就好!」」
狄進原本也沒往這個方向去想,但自從出了這件事後,不得不多考慮了一下,此時同姐姐確定後,放下了心,順帶將李寧明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狄湘靈聽得噴稱奇:「李元昊的兒子,居然成了李唐血脈?」」
狄進道:「事實上有不少李、不少唐,若是不熟讀經史,恐怕還很難分清。」
「比如唐末五代時的後唐,創立者是李存,他姓李,卻和李唐皇室根本沒有關係,是個出身晉陽的沙陀人,其祖父是唐末沙陀部首領,後被賜姓李。」
「比如那位據傳身中『牽機引l』之毒而死的李煜,他所出的南唐,實際上祖上也是普通的平民出身,雖然姓李,同樣與李唐皇室八竿子扯不上。
狄湘靈道:「那真正的李唐皇室呢?」
狄進解釋道:「真正的李唐皇室主脈,早就被朱溫殺光了,唐昭宗被朱溫所弒時,有十個活著的兒子,其中九個被邀請赴宴,喝醉後全部勒死,拋屍到九曲池中,就剩下一個成了傀儡唐哀帝,後來唐哀帝還是被朱溫毒殺———」」
「李唐的主脈到此而絕,至於擁有皇室血脈的分支子弟,那就太多了,不見記載,只靠一部族譜,也很難證明真偽。」
一百年後的抗金名臣李綱,有一說其先祖為唐宗室,因任建州刺史,其家遂定居於邵武,這種說法的可信度其實並不高,但若說完全不可能,也未免武斷。
總而言之,宋朝時期的唐宗室,首先要看有沒有清晰的族譜,不然冒認的可能性極大,即便有,也不知是哪裡的旁支了。
狄湘靈奇道:「既如此,弄出一個李唐子來,又能如何?』」
「恰恰是不能如何,老百姓早就遺忘李唐了—..」」
狄進道:「所以我推測,李元昊長子李寧明的所謂身世之謎,是有意泄露,
越是危言聳聽,越會引人追查,畢竟前朝餘孽,聽上去就讓人不敢怠慢!」
狄湘靈明白了:「拉著虎皮做大旗,可你不為所動,所以才有了--這封信件?」
狄進道:「目前還只是懷疑,要看第二封信件,何時送到,才能做出進一步的判斷,雙方是否有些關聯!」」
事實證明。
判斷無誤。
半月未到,第二封信件,來了!
這次狄湘靈甚至沒有拆開,第一時間送到了狄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