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是何人的部將,如此勇猛……不會是狄氏的家將吧?」
「等一等!」
「遼人敗了?全被殺光?」
楊懷敏懵了許久,才猛然回過神來,尖叫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這一尖叫,周遭的目光全部看了過來,杜衍和狄進還能保持官場的禮節,那些將士的眼神就相當不屑了。
對於閹人,武人向來最沒好感。
一群沒了卵的東西,還想作威作福?
尤其是監軍,最是可恨!
「楊走馬這邊請。」
狄進等待他尖叫完畢,對著杜衍低聲說了兩句,才伸手邀請:「閣下既有監軍之責,此戰詳細,還是要記錄,呈交中書的!」
「啊……對!對!」
楊懷敏恍惚地應了聲,跟著狄進下了城頭。
亦步亦趨地跟了一段路,前方的狄進突然側身讓開,楊懷敏眼前一闊,這才發現寨中一處後場上,堆積著橫七豎八的屍體,之前濃郁刺鼻的氣味正是從這裡飄出。
此時一群士兵帶著民夫,正在有序地扒下屍身上的器具衣物,脫得光溜溜,再堆到旁邊。
這群屍體很富裕,一看就知道是契丹子弟,亦或是契丹貴族身邊的親衛,投射、近戰與甲冑齊全。
投射兵器為膠弓和箭鏃,近戰兵器則是骨朵、斧鉞、標槍、長矛、鐵叉,皆是經久耐用,兜鍪甲冑普遍是扎甲,兜鍪體分四瓣,前額正中有鐵葉護鼻。
所以現在士兵和民夫們扒得都很開心,大宋別看武器花里胡哨的,但制式軍械質量向來不過關,能扒下遼國的,絕對是一大收穫,若是論功行賞,賜給有功的河東將士,有的甚至能傳家。
「禍事了!禍事了!」
而楊懷敏看著看著,也顧不上胸中翻湧的胃液,只是不斷喃喃低語。
這是殺的遼人無疑了,絕對不會是偷偷到遼國那邊的朔州,殺了些老百姓冒功,於他而言,簡直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六神無主:「這可怎麼得了啊?遼人要打過來,要打過來了啊!」
「楊走馬不必如此驚惶,蕭將軍此前就有言,邊關不寧,有不少盜匪無惡不作,此前劫掠我朝百姓,就是這群賊子所為,如今被誅,亦是罪有應得!」
狄進淡淡地道:「昨日這伙盜匪進攻大石村,村中鄉勇拼死抵抗,將之擊退,不料賊首撤退後惱羞成怒,集五百精騎,再度來犯,恰逢狄將軍巡視周邊,將盜匪引入石峽谷內全殲。」
楊懷敏呻吟道:「五百精騎……是賊?」
狄進道:「當然是賊,遼人以弓馬立國,馬匹從來不是稀奇之物,在遼東更有江湖會社性質的馬幫,其中也有上千精銳騎兵,這遼西為何不能有?」
楊懷敏的怒火漸漸壓過了恐懼:「這些軍械裝配,豈是賊匪所有?」
狄進反問:「楊走馬去過遼國?」
楊懷敏滯了滯:「沒有。」
狄進道:「既然沒有去過遼國,你又怎知遼國的賊匪器械不精?莫非楊走馬認為,是遼軍撕毀盟約,故意派出五百精騎,犯我疆域,屠我村落麼?」
楊懷敏臉色鐵青,惱羞成怒,仗著自己如今的監軍身份,也不客氣了:「狄待制,任你如何分辨,都不能否認輕啟戰端的事實,你將太后、官家之命,將兩府的決議,置於何處?」
狄進眉頭微揚:「澶淵之盟來之不易,任何一方都不該破盟棄約,這本就是我與遼國使臣外交往來時,反覆強調的事情,即便楊走馬未曾趕到,傳達上命,杜公和我也是這般執行的!然遼人賊匪入我宋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甚至準備屠村,難道就放任不管麼?」
楊懷敏急了,聲音越發尖細:「你知道他們不是賊,驅逐便是,為何要將遼軍的精騎殺光,那可是遼軍!!」
狄進臉色也微微沉下,聲音更是冷了下去:「楊走馬,我敬你是走馬承受,便再重複一次,雁門關外的蕭將軍,都認定這群人是賊匪,你三番五次卻要往遼軍身上攀扯,目的何在?」
「伱!你!」
楊懷敏又驚又懼。
他到目前為止,腦袋還是有些發懵,其實並不完全清楚這場勝利到底意味著什麼,卻又下意識地認為,絕對不能讓對方將這場勝利定為對遼人賊匪的勝利,不然的話,自己這所謂的監軍,就成了個擺設與笑話。
但正面對抗這個在屍堆前面談笑風生的經略相公,他的心頭終究有些發怵,眼珠轉了轉,準備換個突破口:「那個……狄青呢?讓他來見本走馬!」
狄進並未阻止,而是淡淡地道:「狄殿直受了些傷,正在包紮,我領你過去吧!」
狄青確實在不遠處的屋舍內包紮傷口,赤裸著上身,身側放著一個沾著血污的面具,神情淡然自若。
這位的用兵之道,不僅是求穩,一旦抓住戰機,向來是身先士卒,衝殺在前,勇不畏死。
此前在陝西跟西夏軍交戰時,狄青便戴上面具,披頭散髮地帶頭衝鋒,與西夏人的七場大小交戰中,受過刀傷,中過流矢,但即便是較難處理的箭傷,也是稍微休息一會,就再度上陣衝殺。
歷史上西夏人就是畏懼他的勇猛無敵,稱其為「狄天使」,這個世界由於狄青與西夏交鋒的次數還少,尚且沒有那麼廣泛的威名傳播。
即便如此,正因為狄青是這個風格,手下人才服氣。
該狠的時候狠,該穩的時候穩,人家用命拼出來的功績都能冷靜地放棄,謹記窮寇莫追,為手下將士負責,哪裡還有不服氣的?
楊懷敏很不服氣。
能打有個屁用,國朝的武人就算立下再大的功績,也是受各方監督的,尤其要聽命於監軍。
所以當他來到狄青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一番,冷冷地道:「你就是狄青?」
狄青起身抱拳,牽扯到傷口,手臂上的鮮血又滲了出來,狄進見了扶他坐下:「狄殿直此番剿匪有功,不必多禮,這位是原內侍省都知,現河東路經略安撫司走馬承受楊懷敏,對於剿匪之事極為關切,你坐下說於他聽吧!」
「末將見過楊走馬!」
狄青行禮後,依言坐了下去,旁邊的親兵趕忙重新為其包紮傷口。
楊懷敏眼中閃過憤恨之色,冷冷地道:「依狄待制之言,你巡視堡寨時,偶遇遼人『賊匪』……既是巡視,帶了多少人手?」
狄青道:「三百人!」
「什麼!」
楊懷敏眼睛瞪大:「你滅了五百遼人精銳,只用了三百人?」
戰場廝殺,勝敗乃兵家常事,再強的軍隊也做不到常勝不敗,而在劣勢時保持有生力量,敗退時儘可能地維持陣形,再用最短時間內重新組織起攻勢,這才是真正可怕的軍隊。
但即便是烏合之眾,稍遇挫折就陣形崩潰,一蹶不振的,想要全殲敵人,也是千難萬難,更別提以少敵多了。
楊懷敏本以為邊軍滅了遼人五百精騎,至少得上千人馬,甚至更多,而這個數目怎麼看都不像是巡視堡寨了,萬萬沒想到,只動用了三百人……
「全殲賊子,需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狄青:「賊首自稱十四郎,仗著麾下弓馬齊備,人手強橫,驕橫無比,末將與之接戰後,佯裝敗退,誘敵深入,且戰且退,將其引入石峽谷內,十四郎不知有計,一味追趕,便失了地利!」
「而大石村鄉勇果敢,與我軍配合,早早埋伏於石峽谷中,待得遼人一至,頓時推落滾石,打亂陣形,率眾衝殺,前後堵截,令遼賊大亂,我軍占了人和!」
「賊首終知是計,準備率精騎突圍,原本也無法完全阻擋,所幸就在那時,轟雷陣陣,暴雨傾盆而下,遼人慌不擇路,末將抓住時機,陣斬十四,徹底將這群遼賊封堵在石峽谷內,一個不曾放跑,這便是天時!」
當收到全殲遼人的消息時,就連狄進都有些錯愕,後來了解到交戰的詳細過程,才明白此番確實是天時地利人和,才能由大勝變為全勝。
唯獨可惜的是,暴雨傾盆後,遼人有的直接墜入山谷,屍體無法全部帶回。
要知道這群賊匪,可都是全副武裝的親衛,在遼軍中都是最富有的那一撮,舔包扒下的弓兵甲冑,可都是軍中精品。
「好!好啊!」
相比起狄進的少許遺憾,楊懷敏簡直是驚怒交集。
說實話,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那些屍體和兵器甲冑,楊懷敏在京師聽到前線的這種稟告,肯定是嗤之以鼻,覺得誇大其詞,過於冒功。
但現在事實如此,他一時間竟挑不出破綻來,唯有咬牙切齒地盯著狄青:「你莫非是將門子弟,小小年紀,就恩萌入仕了?不然怎的有資格帶這些兵,狄待制,此人的武官是怎麼來的?」
狄進是前唐名相狄仁傑的後人,這點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大家也知道,并州狄氏早已衰敗,這位完全是靠著自身的努力,高中三元,光耀門楣。
那麼同樣的道理,這個籍籍無名的狄青也不該有長輩恩蔭,他如何有資格在邊地統軍?背後狄進又出了多少力?
由此下手,楊懷敏照樣能揪出這個功臣的把柄,甚至還能讓這位年輕的待制要員下不了台。
如此惡意滿滿的質問,狄青的臉色不禁沉下,狄進的語氣始終平淡:「楊都知這一問實在不該,你身為內侍省都知,服侍諸位貴人,難道就沒有關心過李太妃麼?」
楊懷敏愣住:「這與李太妃何干?」
狄進道:「李太妃回宮前,曾遭遼人諜細謀害的,幸得禁軍勇士相救,這等大事,楊都知莫非都忘得一乾二淨?」
「啊!」
楊懷敏再度看向狄青,臉色慘變,終於想起來,此人到底是誰的部將了。
這是李太妃的救命恩人,官家的嫡系部將啊!
此人曾為永定陵守陵禁衛,後從遼人諜細手中救下了官家生母,立下大功,得官家親賜,直接躍過三班借職、三班差使、殿侍、大將、正名軍將、守闕軍將這些低階武將,成為國朝有正式品階的武官。
毫不誇張地講,狄青救下李氏,不僅是官家,就連太后都是銘記於心,畢竟那個時候官家生母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動搖的可是執政太后的權柄。
只是相比起另一位帶著李氏回宮的雷濬,後來又入了機宜司為提點,為文臣所厭惡,狄青離開京師,去了前線,很快被其他淡忘,就連楊懷敏一時間都忘了,此人立下過這等潑天的功勞。
「原來是狄將軍……哎呦!你說說,老奴這記性……」
楊懷敏此時的乾笑詮釋了什麼叫尷尬,腰弓了下去,好似對方才是監軍,自己則成為了任人拿捏的武臣。
狄青見狀咧了咧嘴角,倒也準備起身還禮,卻見狄進微微搖了搖頭,立刻安坐不動。
他早就知道,有這位哥哥在,就不必擔心這些風雨,但結合西北邊境時西軍將領里的爭功矛盾,仍舊感到一陣舒坦。
狄進完成了鋪墊,進入真正的話題:「楊走馬以為,那些遼賊的屍體,該如何處置?當年北伐失利,遼軍戰後打掃戰場,耶律休哥收宋屍以為京觀,遼國上下大喜,可見他們有此習俗,如果我將賊匪的屍體以京觀還之,蕭將軍會大喜麼?」
楊懷敏只覺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不可!萬萬不可再刺激遼人了!咱們招惹不起北人啊!」
「狄殿直繼續養傷……楊走馬,你跟我過來!」
狄進的聲音徹底冷下,朝前走去。
楊懷敏不想過去,雙腳卻下意識地邁了出去,最終來到了一座頗為簡陋,但香火旺盛的廟宇前。
「這是祭祀楊令公的廟宇,不僅是我朝邊境,就連遼人都建廟祭祀,可見各國佩服的都是忠義勇士,而非膽小怯懦之輩!楊走馬,你跟我進去,上一炷香後,再好好想一想,該怎麼面對遼人!」
楊懷敏渾渾噩噩地走入,噗通一聲跪倒在楊業的金身前。
三十五年前,雍熙北伐開啟,太宗吸取了高梁河當車神的教訓,命宋軍兵分三路,大舉攻遼。
西路軍由潘美、楊業所率,一路攻城俘將,連奪三州,形勢大好,中路軍也穩步推進,結果作為主力的東路軍竟過於冒進,不待糧草支援到位,就貿然攻占涿州,結果被遼人斷了糧道,被迫從涿州退回雄州,補充糧草。
然而退兵後,東路軍又聽說西路軍斬獲頗豐,統帥曹彬控制不了麾下諸將的爭功之心,再度出兵,結果人馬皆乏,疲憊不堪,被遼軍主力大敗。
東路軍倉惶撤出戰場,中路軍見狀也撤離,全軍倒是安然無恙地回歸,唯獨西路軍孤軍奮戰,跟遼人硬碰,戰敗後又受趙光義之命,將四州百姓遷移回宋地。
而楊業就是在撤退途中,發現遼賊勢盛,不可再戰,結果監軍王侁主張正面迎敵,還譏諷楊業,「將軍一直號稱『無敵』,現在看到敵人卻猶豫不前,難道有別的心思嗎?」
這話太惡毒了,楊業原是北漢將領,宋滅北漢後,隨其主降宋,忠臣不事二主,本就是心病,豈能被如此羞辱?
楊業在自知必敗的情況下出戰,又囑咐潘美和王侁在陳家谷口列陣,以為後援,結果這群人久等楊業不歸,王侁大喜過望,以為楊無敵再次創造了奇蹟,大敗遼人,怕功勞都被搶走,率軍趕了上去,潘美不能控制這群搶先爭功的將士,不料走到半路時,又發現楊業敗了,眾人轉身就撤,沒留一兵一卒救援。
最終楊業且戰且走,從中午一直打到傍晚,到達了谷口,望見谷口無救兵,捶胸悲慟,依舊死戰不退,為遼軍所擒後,絕食三日而死。
此戰之後,潘美獲罪,貶官三級,倒也沒冤枉他,監軍王侁更是「除名,隸金州」,不過由於王侁的名氣太小,傳到後世大家都記得潘美,就把他編到《楊家將》裡面,成了反派潘仁美。
這件事過去才三十多年,哪怕不會常常提起,但楊懷敏也是清楚的,臉色已是慘白。
之前劉六符不想祭拜楊業,是站在遼人的角度,不願意拜這位殺了不知多少遼人的將軍,楊懷敏則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同為監軍的王侁。
同為監軍,王侁乃貨真價實的名門之後,本人也有戰功,討伐過李繼遷,完全不是他這種只在大內里溜須拍馬,逢迎上位的閹人可比。
「狄進和外朝旁的文臣不同,那些臣子一眼能看出來對我等內官的厭惡,卻終究動不了內官,大不了只是抨擊彈劾……」
「這位狄三元平日裡對內官客客氣氣,但前後兩任都知,卻是因他而死無葬身之地啊!」
任守忠的話語浮現於腦海,楊懷敏對著楊公金身連連叩首後,徹底醒悟了:「狄待制說得對,老奴方才糊塗了,對待遼人,萬萬不可怯懦!」
「此言大善!」
狄進微微頷首,探出手掌,將他如爛泥般的身子拽了起來:「楊走馬隨我一同去見遼人,聽一聽那位蕭將軍是如何感謝兄弟之國的將士,為其剿匪的!」